屈祺书迷上了阿里斯托芬,埋头读,偷偷乐,整天捧着古希腊人的大部头喜剧剧本,迷得很。自己花钱,买了一箱子罗念生先生翻译的古希腊文集,搬到我那间办公室,十来本子深红精装书,好看。
我也翻一翻,我喜欢柏拉图给老师写的课堂实录《苏格拉底对话录》,那是朱光潜先生翻译的,所以我就买了全套的朱光潜,其实200来块钱,便宜极了。
屈祺书笑道:老师,我这个也很便宜呀!你看我买的这箱子安徒生全集,这么精致的书,这么便宜!
这次清澜山中国文学周的戏剧排演,每个班演一个戏,十年级三班要选剧本,屈祺书说,付美玮同学讲了个好故事,他要拿来编个剧本,能不能班上演这个?我说,行啊,只要你写得好!
第二天,祺书拿了个剧本《葵花君》,让我读。我看里边奇想很多,要用葵花籽儿作为表现手段,担心观众看不懂。我们讨论一番,把这剧本展示给全班同学,十三个同学哇一声喝彩,祺书却又变了卦:不行,不行,咱们还是演《地母节的妇女》吧!阿里斯托芬这个喜剧,特别好玩!
说干就干,全班围坐一圈,先分角色,就把剧本读了一遍。少年们读得笑哈哈,乐不可支,我却一头雾水,没听出妙趣。我倾向的是《雷雨》第三幕,潜台词多,对话冲突有味道。主要是我也玩得很透,可以给少年们狠狠解析一下。可又想,一班演了文艺复兴大师的莎士比亚,三班再来个古希腊,还原一下遥远古代的黄金时代,多好。正好屈祺书陈韵涵他们又跟着吴颖欣老师设计了跟中国中国古代戏曲经典《牡丹亭》《桃花扇》等相关的迷雾活动,我们图书馆又摆了个古今中外伟大戏剧的展台,用汉字写、译出来的伟大经典这就都亮相了,攒劲!
最重要的是,两千几百年前的古希腊人的幽默,少年们一读就能心领神会,读得开心,这才好。就排演这个。
我连读了几遍,才算读懂——这个戏,喜剧大师阿里斯托芬拿戏剧大师欧里庇德斯开涮,说他写了戏,侮辱了女人,一群古希腊妇女在地母节(可类比今天的三八妇女节,汉朝的下元日)那天,聚会商议,要狠狠惩罚这个不尊重妇女的家伙。欧里庇德斯很害怕,打发自己的心腹涅西罗科斯男扮女装,混入妇女群中,打探消息,并借机替自己辩解。喜剧效果主要就在这假扮的过程中。结果呢,他被女人们识破,拔了头发,剥了衣服,绑起来示众。欧里庇德斯却弃他不顾,自管自逃跑了。
前天的全校汇演,我们T3班凭《地母节的妇女》,一举夺得最佳剧组奖。
也就是说,这次戏剧节,三班是冠军,居然超过了我们T1班磅礴厚重的《哈姆雷特》!当然,一班王玉琢稳拿最佳女主角,唐果稳坐优秀女主角首席。可这边三班也不遑多让——男扮女装的唐知乐,披一头假长发,一边为自己辩解糊弄那些愤怒的希腊女人,一边还用食指中指捋一捋发梢,整个表演谐趣百出,灵动妩媚,狼狈不堪,满场子都是他招来的笑声。他当然是抢走了最佳男主角。唐知乐是个天生的舞台角色,台下坐着千军万马,他管你呢!他就是个放松自在,想怎么表达就怎么表达。他漫不经心发表获奖感言:其实我该获得的是最佳女主角——难道全场戏我扮演的不是个女人吗?台下就又是一片笑,一片尖叫。
可这个《地母节的妇女》,就在正式演出的头一天,还是一摊子烂戏。有高懿亭、张天爱、马淳栩她们写的场记为证——服装还没弄好,台词根本不熟,唐知乐结巴的地方很多,其他演员不是你有事,就是他不在。在前面一天,我陪他们在水木剧场彩排,整个过程拖拖沓沓,情节发展千疮百孔,屈祺书喊叫声嘶力竭,一脸无奈;唐知乐时时哑场,处处忘词,看来永远也演不完了,让管剧场的郭烈志老师等到了很晚都不能收工。
在此之前,我一再说要短要短,屈祺书一边穿梭各个考场,一边放不下手里的安徒生,一边弄中文戏剧周的迷雾,一边呢,夜里抱着一大堆书,左手插进头发里攥住,一遍又一遍,弄了三四个改编本,还是长,还是长。要违规啦,会被扣分的,评委和观众都耐不住性子看的,怎么办?怎么办?为什么这么冗长?
为什么?祺书改着改着,又加进去很多自己的词,又让女歌队马淳栩和张欣允把“就算是大才子屈祺书在他之后发言,也一定会显得空洞”这样的自我调侃加进去,又让男扮女装的家伙暴露后,胡言乱语,自我哀怨,一会儿偷来别的高中班演的《上海的屋檐下》中杨采玉和复生的台词,一会儿偷来T2班演的《红楼梦》里的台词:“这个妹妹我见过的。”又来几句,直接偷了T1班糖果扮演的奥菲利亚哀叹哈姆雷特发疯的那几句:“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瞩望的一朵娇花,就这样无可挽回地陨落了!我是一切妇女中最伤心而不幸的!”用来表现涅西罗科斯被女人绑架起来以后的自我哀怨,巧妙嫁接,妙极了。插科打诨,随机应用,想在各班表演那天现场串词,尽情逗同学们一笑。
这还不算,韩佳骏演欧里底德斯,戏不多,不甘心,真要操刀当戏剧作家:“霍老师,现在这个戏没交代清楚故事,我给它加了个引子,你看看!”我头大了——现在削都削不短,你又加戏!可韩佳骏头天晚上早在电脑上编好了,我一看,没话了——有他这个引子,故事的来龙去脉就清楚了,真不赖呀!
可是这么长,这么老长,都记不住台词,动作都没设计好,戏都没有配合好,怎么得了啊?
可你看现在的正式演出,红色幕布前,站着高挑英俊的古希腊男人欧里庇德斯,从怀里掏出女人的长头发,要给唐知乐戴上,顿时满场大笑。他又从怀里拔出一把小刀,要给他刮去腿毛,好把女人装得像一点。还自吹自擂:我这技术简直像泰国的丁医生!台下又是哄堂大笑。这就是韩佳骏改编的引子。小子,给自己加了这么好的戏份,效果棒得很。
大幕拉开,一群素白宽袍的古希腊女人出现在舞台,坐着的,站着的,中间的沉稳,旁侧的谦恭,参差错落,白衣胜雪,素简典雅,真好看!科林斯石柱的地母庙旁,一尊古希腊女神S型曲线雕像,秀丽沉静。雅典卫城的一角复活了。
下了场,有的人问:你们那个古希腊服装咋那么好呢?这个服装花了多少钱?三班少年说:我们就是那种大白扣布啊,最便宜的!
最便宜的大白布买来,剪上一截子,中间挖个圆洞,头套进去,腰上栓个绳子,就是一件女袍。沿着身体裹上去,别针扎住,露出一个肩膀,就是一件男袍。具体样式,都是少年们自己到清澜山四楼的手工工作坊里,自己照着古希腊服装图式,一件一件用别针扎出来。
所以你看张天爱装扮女传令兵,白衣短裙,手握铃鼓,活泼又飒爽,欢眉又严肃,可爱。
你看高懿亭扮演妇女甲出场,放下手中的手工织布机,赤脚上场,甩开腋下连襟的全白宽袍,长发飘飘,手指戟张,愤怒斥责假扮女人替罪人辩护的唐知乐,铿锵有力,婀娜刚健,气度非凡。
你看熊筱凡演一个妇女乙,幽怨倾诉,哀情万种,一身白袍,全成了楚楚可怜的模样。
你看马淳栩和张欣允当歌队女,双双白裙,用背书声腔,机械动作,烘托剧情,点评发言,古希腊戏剧的味道浓浓。
你看王一轲演一个女奴隶,披着粗糙的长头发,白袍凌乱,跟着唐之乐仰天祈祷,一出场就赢得满堂彩。
你看刘洋骥演女人们的“姐妹”——少年克勃特涅斯,干净的白袍子,正是歌队长说的——下巴光溜溜的,来向女人们报告事情内幕,有鼻子有眼。
你看刘骐远演憨厚忠诚的弓箭手,白袍子又裹成一个样式——上半截和下半截弄成一样水桶般粗,故意弄得笨笨的,就和角色特点一致了。
这么多白袍裙,各有各的样式,各随人物的性格特点,弄出浓郁悠远的希腊味道,地中海边的古国风情,让我们知道,早在2000多年前,古希腊人就这么会演戏,人类的黄金时代,可不是白说的。嗯,少年们用几尺白布,就创造出了自己的雅典,多好啊。
就可惜王安怿还是有点腼腆,没亲自上台穿白袍,而是躲在场下默默拍花絮、打灯光去了。可惜崔容源没正式扮演传令兵,到后台服务去了。可惜付美祎没时间换服装,当半拉导演又去当大会主持人了。可惜,屈祺书又当编剧又当导演,分身乏术,没机会来穿这个白袍体验一下他的阿里斯托芬了。
不过这个导演加编剧可不好干,前面我说了,上场头两天这个戏还是一团糟,屈祺书还要抠细节:老师,我查了罗念生的译本,按照古希腊传统,传令员就是从左边下场的。
然后他和高懿亭给妇女甲手里,端上了一架手工织布机——希腊女人就这样。给王一珂也带上了假发套;给唐知乐腰间,扎了块蓝头巾,别致了,成了一片白里边的一点蓝了,成了瞩目中心了。
那么,唐知乐背不会那么多的台词怎么办?我的意思是删,知乐站在我背后,说这一段必须念,那一段牵涉到剧情,只要是自己念的一个字也舍不得。于是,祺书用一天一夜,揪住他这个老朋友,一句一句给他碾磨台词,一段一段给他配戏,两个人都苦着脸,找出好感觉,熬了大半晚上。可你看知乐这小子,正式上了场子,欢蹦乱跳,满场子乱窜,那个男扮女装狼狈不堪的家伙,又要拿腔作态,又要百般辩解,又要惊慌失措,又要哭天抢地,又要躲躲闪闪,一溜气演了下来,太好玩了。我一口气拍摄完,嗨,才14分钟多一点,今天真是超常发挥了。
可是,超常吗?一点儿也不!这就是少年们,一点儿一点儿抠出来的古希腊喜剧呀。
屈祺书上台领奖,狂态复萌,眉宇轩扬:看吧,我带领你们,磨戏,成了吧!
但他的获奖感言还有更好的:同学们,咱们十四上个人都上来呀!
好!
还有更得体的:感谢管理剧场的郭烈志老师,昨天晚上陪我们练到很迟很迟……
这个,才更好。这才是古希腊风度,这才是中国语言风度,这就是清澜山少年书生风度。
就穿一袭白袍
连夜追赶
想象的闪电
D407教室养好了十四匹白马
把两千年前的欢笑
从爱琴海边
驮回鸡蛋花盛开的清澜山
雅典的雪披在我们身上
正好念一念
中国语言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