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巫蛊之祸殃及天下,数十万人饱受牵连,卫氏一族尽遭屠戮。
哪怕过了整整五年,也不能完全消除事件的影响,帝王身体每况日下,国家则时刻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当中。
后元二年春天,丙吉刚处理完手中的琐事,眼见还有些时间,便挂着一脸的笑容去大牢里看望五岁的小病已。
奶妈正在给小病已喂药,这孩子两边眉毛都和眼睛皱成一处了,却也不喊苦,乖乖的喝了干净。看见丙吉过来,老远便挥舞两只短胖的小手,让人看着就心生欢喜。
丙吉把小病已抱起来,放手里颠了颠,大病初愈,难免轻了不少,好在也熬过了这个冬天,身子骨虽然瘦弱,但是精气神越是发见好了。
丙吉心里高兴,少不得好好夸赞了奶妈们周到的照顾,又嘱咐她们在牢里有什么缺的都尽管开口。
五年前,因为巫蛊之祸牵涉的人太多,朝廷连清算收监的官吏都不够,丙吉就被调回长安主管牢狱事宜。
他就是那个时候见到襁褓中的小皇曾孙的。好好的天横贵胄,居然一出生就遭受这样的祸事,险些惨死在了天牢中。
长安城中的人明哲保身都嫌不够,便把这烫手的山芋扔到丙吉这个刚调回来,无权无势的人手里。
丙吉眼见数万人魂归九天,眼见数万个家庭支离破碎,毫无罪责者却要被牵连流放,他不忍心,就私自照顾起这个婴儿。
费了好些力气,才在牢里找到两个奶妈可以给小皇曾孙喂奶,孩子身体不好,常常是从阎王手里抢回一条命,丙吉就给他起名病已,好叫他一生无病,朝暮安康。
晚上,丙吉正在家里歇息,也不知为何,他老是心悸的紧,似梦似醒之间,好像被魇住一般,额头尽是冷汗,到了后半夜也没能入睡,这时下属却突然大声来报,说是出大事儿了。
丙吉猛的便弹坐起来,窗台外面月朗疏稀,他一瞬间却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嗡嗡声不绝于脑,魂魄都似离体一般,直到夫人用大力气摇晃他的手臂,五感才猛一下回到身体里,下属的喊叫声尤为刺耳。
丙吉披上衣服去见下属,却是惊闻皇上仅仅因为望气者的一面之词,就下旨要斩尽长安狱中的犯人。
大晚上的,春意还凉,丙吉却平白出了一身冷汗,等不及问清事由,他就赶紧备马赶往关押小病已的牢狱,一刻都不敢耽误。
好在到的及时,才刚命人紧闭监狱大门,还没喘上几口气,内谒者令郭穰便到了,郭穰宣读完圣旨就作势要马上执行皇上的旨意。
丙吉始终沉默不语。
郭穰眼见连个给他开门的都没有,他平日里和丙吉也没什么来往,竟不知一个小小的廷尉右监也敢在长安城中如此嚣张。
“丙吉,你这是什么意思?”
丙吉依旧不语,他心里清楚,什么长安狱中天子气,还不是有人又想要兴风作浪,想趁着皇上病体缠身再度揭起党争的风暴,甚至想要利用皇上来达到铲除异己的目的,更甚者,这或许就是一场针对刘据太子唯一子嗣的阴谋。
“丙吉!你不说话,难道还想抗旨不尊?”郭穰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他也不信丙吉真敢如此。
“下官不敢。”
丙吉一生研究律令,未曾得到谁的青眼平步青云,也并没有那等人之上的野心,他只是始终兢兢业业,尽忠职守。
他当然知道抗旨的下场,只是此时此刻,他实在是没有办法眼看着保护小皇曾孙的最后一扇门被打开,眼看着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深陷屠刀之下。
丙吉知道什么是正义,也自视并没有匡扶正义的资本,他也有家人亲属,便也应当拿不出鸡蛋碰石头的勇气。
可是今晚,丙吉就站在这夜色中和郭穰对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了,他不想退。
大汉沃土千里,说来又还有谁不知道刘据太子的冤枉?小病已本应该是天之骄子,本应该享受最好的一切,哪怕再差,也应封土一方,衣食无忧。
可是现在,却不得不在监狱里长大,食不饱衣不暖,那一大堆的贵族亲戚,不说没有一个愿意收养小病已的,却是连半个伸出援手,哪怕稍稍资助些金银的都没有,人心不古至此,难道还不够吗?
“既然如此,丙吉,为何你还不开门?耽误了皇上的大事,你可担待的起?”
丙吉突的高升呼喊“皇曾孙在此!其他人尚且不应被无虚有的罪名杀死,更何况是皇上亲生的曾孙呢!”
郭穰气急反笑:“此间事如何,轮得到你丙吉妄谈一二?我看你是失心疯了,还不速速开门!”
丙吉不答,他老实了一辈子,从不敢妄议皇威,可是刘据太子的惨死,卫式一族的覆灭却早就该让这一切都尘埃落定了。
小病已是他从团子般一点点大养到现在能蹦能跳的,不知道在多少次病危中挺过来,这就是天意!
“丙吉!你可想好了,到底是你九族三代的人命重要,还是这些囚徒的命重要?”
多说无益,任凭郭穰再说什么丙吉都不动如山,律法既然是为正义而生,就不应该只是权势的一时兴起。
也许天一亮就再也没有他丙吉这个人,但是这个晚上,他还可以去做一件正确的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要有人坚持去做正确的事。
假如还有机会见到皇上,他还要再为小皇曾孙争取一次,假如再也没有机会,他死也无愧于心。
双方一直僵持不下,天刚有些亮光,郭穰便一甩袖子走了,最后那个眼神,分明是在告诉丙吉命不久矣。
郭穰憋了一晚上的火,一大早见到皇上就添油加醋的怒斥了丙吉的恶行,弹劾丙吉抗旨不尊,忤逆圣意。
皇上听完却是不生气,反而好似楞了一下,整个人却清醒了几分,喃喃着:“天意啊!”
皇上最后不仅没有怪罪丙吉,反而将皇曾孙的名字重新载入了皇室牒谱中,并且大赦天下。
那所谓的望气者却是不知,只要这“天子气”还是姓刘,武帝便只会更加宽心。
假如小病已被安排到别的人手里,他人或许不会为照顾他倾尽俸禄,哪怕稍有善心的,也不会冒今上之大不韪保护小病已,更想象不到却能因祸得福。而没有刘病已,汉朝江山就会少一位明君,或者,真的是天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