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的禅莲里,有心境澄明的欢喜 l 陈融


这些年去过很多地方,也看过很多地方的植物和花,它们大多昙花一现在我脑中湮灭,只有莲花的形象从未模糊,并随着年龄增长而日渐丰盈。西湖的莲花有千年文人遗风,颐和园的莲花有大都的大气……我居住的这个小城,因微山湖多了几许润泽,每逢夏季,百余品种的睡莲、莲花盛大开放,莲香绕城。这样一年年看下来,感觉莲花的色泽、香味、清逸、欢喜已经住进了心里。

“彼诸山中 有种种河 百道流散 平顺向下 渐渐安行 不缓不急 无有波浪 其岸不深 平浅易涉 其水清澄 众华覆上 阔半由旬 水流遍满 诸河两岸 有种种林 随水而生 枝叶映覆 种种香华 种种杂果 青草弥布 众鸟和鸣”

第一次看到这段话,尚不知它出自何处,只是觉着好。几年之后,偶然间得知它原来是佛说《起世经》中的一段。句与句之间升起清迈与妙洁,可以让人揣摩山、河、岸、水、花、林、叶、香氛、杂果、青草及百鸟间无所不在的内在联结。

而今,莲花开遍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有名无名的河流湖泊。虽处五浊之中,而能无染无著,无惧无痴,把污泥当作内修、定静的福田,莲花自身具足的身心清净,使它比任何花种都要具有佛性。完美的花朵和清香不仅给世界带来美和爱,更带来深沉的喜悦和清凉,出现在你眼前的这一朵莲花,其实融合了世上所有莲花的佛性。

因为莲花,也悄悄留意起画莲花的人。


莫奈《睡莲》

吴冠中作品《红莲》

八大山人的莲花简洁而古意充沛;莫奈的睡莲开在幽谧清凉的童话里;李可染的莲花生命力蓬勃惊人;林风眠的莲花塘弥漫神秘幽思;吴冠中的莲花如邻家小妹般清新喜人。但仅仅看到这些我觉得还不够,虽然尚不明白自己究竟在等待什么,但“等待”已经悄然存在了。

直到张大千的莲花图出其不意进入视野,我终究明白之前的遗憾来自何处了。见到它的刹那我最先想到的两个字是“清凉”。在那之前,我曾被许多画家的画作吸引,曾对许多画家笔下的莲花入迷,却从没见过哪个画家笔下的莲花具备如此丰饶、惊人的魂魄。离开那个收藏馆之后,一连多个夜晚,我沉溺在他的灵莲世界里……后来,在和一个画画的朋友交谈时,我说了一句话:美到极致是窒息。

张大千一生画过的莲花太多,他说,赏荷,画荷,一辈子都不会厌倦。他画过朱荷、粉荷、黄荷、白荷、墨荷、金壁荷,画过风荷、睛荷、雨荷、雾荷;画过没骨荷、工笔荷、写意荷,荷荷形态虽不同,画面意境却都是冷香无声,清穆如如,在其笔墨之外徐徐禅意扑面而来。细心留意他的题字,常出现“君子之风其清穆如”的诗语。

《多荷图》只是其中最为普通的一幅。画面上水草柔软丰美,白荷、金壁荷、朱荷、青荷姿态各异,它们彼此熟悉又各自独立地挺出水面。绿色深浅不等的荷叶随风搅动清波,是使人一望便神迷的清凉之地。

看到《多荷图》时,《起世经》中的一段文字不约自到。这份契合如同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它一直在那里,不多不少,不早不晚,只是在等待一个最佳的时间点交汇。

这个一辈子都不会厌倦画莲花的人,一生居处大多伴随着莲花池,晚年台北的摩耶精舍,虽然没有广阔的荷池可以栽种荷花,但有历史博物馆赠送他的二十四缸莲花,因此,赏莲、画莲,从未间断。


张大千作品

细读他晚年的泼墨写意莲花,看似随意,实则静穆渊深,具有抽象意味,已超越了普通莲花的意义。

被张大千抽骨去筋后,那些莲花只剩下了魂魄。无论是丰澹圆融的粉莲,经过淬火锻造、清水洗涤最终超越“火”独放的朱莲,还是皎洁素淡、无欲无求的青莲,被狂风骤雨施虐把生命舞到最后一刻的残莲,皆被赋予了丰富的生命征象,任尔东风西风,我自如如不动。有人对张的禅意莲花赞道:倚于天外来风,其来无影,其去无踪,风抚而过,心自澄明。此句有深意。

看过张大千笔下的莲花,方觉其他画家的莲花稀松平淡,其中最大的原因是他们的画面里缺少撼人魂魄,也缺少“风抚而过,心自澄明”的禅境。莲花的禅意即为清凉,然既无真魂魄,何来真清凉?

张大千上世纪四十年代在上海、苏州、成都等地收的“大风堂”弟子,今天有不少还健在,他们经常聚合在一起,举办纪念张大千的艺术活动。有一位“大风堂”弟子回忆道:“张大千老师的家庭很传统,很讲礼节,家教很严。他对哥哥嫂嫂都很尊敬,逢年过节都要跪下磕头。他对学生相当好,很亲切,很豪爽。我们到他家里,吃住都是他管。知道我家经济状况后,每个月寄钱给嫂嫂时,也给我家寄一点。这帮了很大忙。因为父亲那时没有什么工作,经常失业。对其他学生,他也是这样照顾。”

虽然几十年没能见上一面,张大千在弟子心中,仍旧是汩汩清流,恒久喜悦的化身。就像他笔下的上万幅莲花,情意禅意具足,静穆渊深里有无限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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