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袍

初秋,金陵。

熙攘的街道上,各处摊贩吆喝着,这些淳朴的布衣百姓,也只有在当今这样的太平盛世,才能享受辛勤劳作换来的快乐。

午后的余热仍未散去,明瓦巷拐角处的陶居酒肆内已坐了一波饮酒谈笑的人,店小二张罗完酒菜后兀自到一旁的桌边打盹儿,店掌柜正坐在柜台前,左手执一把蒲扇,右手麻利地敲着算盘算账。

“这几年金陵城这么太平,全靠我们当今圣上推翻魏国暴政,才建立当今的北齐。”一位身着绫罗的胖乡绅说道。

“岂止是金陵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王朝安定下来啊,咱们老百姓就有福了,我听说,在平定前朝战乱之中立下汗马功劳的皇甫子渊,江湖人称“剑圣”,就住在咱们金陵城,只可惜他当初拒绝了圣上的一切赏赐,独自浪迹天涯,近来虽听说他在金陵城出现过,但其行踪不定,只是无缘一见啊!”对面同样身着绸缎的瘦乡绅说道。

这时店里走进一位身着粗布素衣的男子,高挑身材,腰间系着一把颜色微暗的长剑,手中拿着一个酒壶,衣服似有些宽大,显得整个人十分清瘦。

旁边谈笑的乡绅们正聊的起劲,邻桌一位粗布衣服的中年男子凑过去说道,“我前几天还见过他,那天我到近郊的山上打猎,因追一只鬣狗,回来的稍微晚了些,下山时遇到一群恶虎,多亏这位剑圣相助,否则我就成了这群恶虎的腹中之物了!”

走进来的这位男子没有在桌前坐下,而是吩咐小二将酒壶装满,便到前台与掌柜结账。

店内谈笑的这帮人继续问道,“你看清楚他的容貌了么?”这猎户直接在桌前坐下,兀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说道“自然看清了,说出来怕你们不信,这剑圣啊,不但功夫好,心肠好,还是一位长相俊美的男子,只是身着的衣服十分素净,他救下我之后,还将身上仅有的细银给了我,让我以后别狩猎太晚,早些回家。”

“你怎么知道这是剑圣呢?”一旁的乡绅们将信将疑。

“普天之下,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恶虎一招毙命,且有着绝世轻功的,能有几人?自是剑圣无疑了。”猎户说毕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此时来沽酒的男子已拎着酒壶离开酒肆,店掌柜笑着向这群正说的热火朝天的客人问道,“敢问几位客官刚才说的男子可是“剑圣”皇甫子渊?”众人不待掌柜问完便答道,“自然是他。”

掌柜忙放下蒲扇,往门口望去,早已不见刚才那位沽酒男子的踪影。

后山,孤冢。

一位清瘦的男子正缓步走来,左手握着一把颜色微暗的长剑,右手提一壶酒。男子在冢前坐下,先将酒洒向地下些许,便自饮起来。他很清瘦,显得衣服十分宽大,却很素净。细看时,发间微微露出白色,瘦削的脸部线条鲜明,形容十分俊朗,只是眼角已隐隐出现些许细纹。从他深沉却坚毅的眼睛里,便知这是一位有故事的人。

这人便是皇甫子渊。

“云舟,你若还在世,一定会为现在的盛世感到欣慰吧。”男子看着面前的孤冢,面色平静如水。可是周围除了风声,无人应答。

这座孤冢已在此处有了些许年头,周围长满了草,一片萋萋之象。冢前立了一个墓碑,上面刻着:挚友柳辛槐之墓。

皇甫子渊看着眼前的墓碑,若有所思,他痛饮了一大口酒,微微说道,“云舟,你知道么,这些年,我从未后悔过……”他已出现酒意,深邃的眸子里,仿佛在回忆着过去的种种……

“云舟,今天爹爹不在家,我们去陶居酒肆听书饮酒如何?”一位身着华服,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说道。

“我才不跟你去呢,你忘了上次瞒着大人偷去后山打猎的事情了吗?身上的伤好了吗?”另一位同样打扮不凡的少年说道。少年系着一把长剑,似乎是另一位少年的贴身侍卫。

这两位便是少年的皇甫子渊和柳云舟。

皇甫家族是当地极富盛名的一代官僚,因受当时魏国皇帝的恩宠,特敕封皇甫卓为大将军,皇甫子渊便是皇甫卓的独子,本名皇甫辰,字子渊。柳云舟是皇甫卓捡回来的孤儿,因皇甫子渊少年无兄弟,便留下与其相伴,作为皇甫子渊的贴身侍卫。柳云舟本名柳辛槐,字云舟。两人虽名义是主仆,但衣食住行,识字习武,皇甫卓均是一样的对待,因此皇甫家族阖家皆以少爷呼之。

少年的皇甫子渊见好友拒绝了自己的提议,却仍不放弃,以其九寸不烂之舌说服了柳云舟,于是两人默契地避开了家丁的眼光,奔向两人的极乐之地—陶居酒肆。

彼时的魏国已气数将尽,皇帝暴政,奸臣当道,百姓早已民不聊生,能在这动荡年代去酒肆喝酒听书的,也只能是当地有名的乡绅们了。

贵族少年哪知世道艰难,只一味地放纵享乐,堪堪每次都被皇甫卓抓个正着,拎回府中受几天皮肉之苦,可过几天又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皇甫子渊见父亲总是一个人皱眉沉思,开始是以为自己乖僻的行为所致,但愈发觉得不止为此,也不敢上前为父亲分忧,便也学着父亲的样子做出一派深沉的样子来。

“皇甫少爷,您在这装什么忧郁呢?”柳云舟抱着佩剑漫不经心地走来。

“云舟,你说父亲最近为何总愁眉苦脸,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皇甫子渊倚着府院回廊的栏杆说道。

“大人的心思谁能猜得着,听说最近朝中形势不好,也许是为这事忧心吧,但你至于做出这等忧郁的样子来?莫不是以后要转深沉公子形象了?”柳云舟敲了敲皇甫子渊的头。

“你整天抱着一把破剑装潇洒,还说我!”说着要敲回去,柳云舟见势早已溜出几丈远,两个少年在游廊上嬉闹着。

这一切都被皇甫卓看在眼里,他依旧皱眉思考着,末了轻轻叹了口气。

柳云舟好久没和皇甫子渊出来逛了,金陵城已远不如往常热闹,陶居酒肆的说书先生已被迫告老还乡,就连来喝酒的人都寥寥无几了。

这天晚上,将要安寝之时,柳云舟被皇甫卓召到了自家后山的一处密林。

柳云舟见到皇甫卓之时,他的周围跪了一排黑压压的人,他们都带着面具,但柳云舟坚信自己从未见过这些人。

皇甫卓转身看向柳云舟,良久开口说道,“是时候告诉你这些事情了。你面前的这些人皆是我皇甫家族的暗卫,皇甫家之所以能在江湖中站稳脚跟,仅依靠皇室的眷顾是远远不够的,这些暗卫是在背后为我皇甫家族铺路之人,他们每天过着刀光剑影,朝不保夕的日子,才有我皇甫家族的今天。”

柳云舟看着面前的这些暗卫,一个个都身形魁梧,身手不凡,他抬头看着皇甫卓,仿佛对这一切感到非常意外。

“今天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从今以后,你,柳辛槐,便是我皇甫家的暗卫首领,所有这些人都会听命于你。而你要做的,是以已之力,保护好我皇甫家族,保护好子渊,必要时可以命抵之!”皇甫卓伸出手中握着的青铜面具,递向对面的柳云舟。

柳云舟一瞬间僵在了原地。

“暗卫是生活在黑暗的地方的,所有的残忍、血腥、肮脏的事情都必须忍受,他们要为主子做一切主子们不能做的事情。你接下了这个面具,就再也不能摘下,从此世上再无柳辛槐。”

柳云舟的身体开始颤抖,黑暗的夜里,地上黑压压的暗卫跪的整整齐齐,整个密林里没有半点声音。

他最终还是接下了面具,当面具戴在柳云舟脸上的时候,后山密林里下起了瓢泼大雨。

这几日皇甫子渊都未看见柳云舟,家里的下人说柳少爷出了远门为皇甫大人办事。可一连去了几日均未回来消息。

皇甫卓开始每天监督皇甫子渊习武,白天由皇甫卓亲自传授剑法,晚上则带他到密室,由他请来的老者传授内功心法,这老者本是归隐多年的一代宗师白髯真人,江湖中名门望族之人都巴不得拜入师门,奈何白髯真人早已立誓再不收徒。但在传授皇甫子渊武功绝学时,却是亲力亲为,毫无保留。

这一切柳云舟都看在眼里,自小到大,他虽被皇甫卓视如己出,白天与皇甫子渊一同习武练剑,却在这件事上,只有远观的份。

柳云舟没用多久便适应了暗卫的生活,短短几月,他已尝遍了黑暗之处的肮脏与血腥,吮伤舔血的日子早已司空见惯。

魏国的朝堂越来越动乱,江湖也不太平已久,皇甫卓在一次剿灭叛军的途中不幸身亡,皇甫家族也因受到朝堂之人的陷诟落了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江湖上的乱寇们见势起意,与朝廷判官们勾结,终于在一个晚上涌入金陵皇甫家的府邸……

是夜,占了大半个金陵长街的皇甫家,火焰冲天,血流成河。皇甫子渊身负重伤,拼死与乱寇们搏斗,柳云舟带来的暗卫也死伤惨重,他拼尽全力救出了皇甫子渊。

两人一路逃亡,均已负伤惨重,眼看追兵即将赶来,柳云舟看着气息奄奄的皇甫子渊,果断换下了两人的衣服,将皇甫子渊安置在一处隐秘之地,只身引开追兵。

皇甫子渊醒来的时候,已是半月之久。白髯真人终是破了戒,将其收为关门弟子,还将绝世名剑“青阳”传于他。

皇甫子渊连柳云舟的尸首都没找到,只得知金陵城发布了消息,皇甫家族因违反朝政被灭门,皇甫子渊惨死在追兵手中,最终跌落山崖,尸骨无存。他只得为柳云舟立了个衣冠冢,时时祭奠。

乱世之时,侠士辈出,皇甫子渊继承了白髯老者的遗愿,终成一代剑圣。而江湖中另一支邪派势力愈挫愈勇,名为神宗门。

剑圣皇甫子渊是拥护朝中高氏皇帝的,虽作为前朝旧臣之子,北齐的皇帝却没有忌讳,赋予重权,命其平息江湖中的前朝势力。

皇甫子渊几乎没有认出柳云舟。

他万万没想到对面这个白衣白发的青年竟是自己昔日的好友,重要的是,他还活着。

可是一切都变了。

对面这个人再也不是以前陪自己谈笑饮酒的柳云舟了,他看着柳云舟锋利的剑刺向自己,冷漠眼神中没有半点情感。

“云舟,停下!”皇甫子渊大声喊道。

“哼,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我还是以前那个无知愚蠢的少年吗?皇甫子渊,我告诉你,我现在是神宗门掌门,你,你们,所有北齐的人,都、得、死!”柳云舟的眼睛充满了怒火,剑中的招式也愈发狠毒。

两人的武功不相上下,皇甫子渊一直防守,始终不肯进攻,眼看将处于下风。

“为什么不还手?风光久了,连剑都不会使了吗?”柳云舟嘴角露出轻蔑之意。

“你恨我,冲我来,与这些人无关,放了他们!”皇甫子渊手中的剑渐渐不支。

“放了他们?凭什么!”柳云舟一招“勾返”划破了皇甫子渊的衣服。

“哟,原来是受伤了?那高氏狗皇帝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值得你如此为他拼命?”柳云舟手中的剑招式渐渐放缓。

“云舟,百姓安居乐业难道不是你我期望的么,复兴前朝又有什么意义呢,何不放下?”皇甫子渊捂着胸口,他的真气有些紊乱,旧伤似有复发之状。

“高氏皇帝灭我全族,这些难道你都忘了吗?”柳云舟似有些激动,剑锋又开始凌厉起来。

皇甫子渊终是招架不住,被柳云舟一掌打出数丈远,口中喷出一口鲜血。

“留下他一个活口,其余人,杀。”柳云舟看着倒在地下的皇甫子渊,似乎看他落败,自己很满足。

厮杀声中,皇甫子渊看着渐渐远去的黑衣男子,一些都变得如此陌生。

柳云舟一步步穿梭在身边接连倒下的北齐士兵中,白发在风中微微凌乱,他嘴角含笑,眼里没有半分情感。

他想起了五年前的自己。

皇甫家族被灭门,他从死人堆里救出奄奄一息的皇甫子渊,一路躲避着追兵,但皇甫子渊受伤太重,实在无法长途跋涉,情急之下,他换了对方的衣服,装作皇甫子子渊的样子引开追兵,逃至一处悬崖,跳了下去……

醒来后的他武功尽失,已成了废人,他在街上被人大骂,与乞丐抢食,费尽千辛万苦才得知皇甫子渊被白髯真人所救,便去了白髯真人所在的深山。由于武功尽失,他爬了五天五夜终于到了白髯真人的住处,却被无情地关在了门外。

下山的时候,他被饿虎扑咬,被野狼追捕,他体会到了做暗卫时候也没体验过的无奈与痛苦,一夜间,他竟白了头。

已成废人的他实在无处可去,只好投奔于邪派神宗门,在那里受尽了白眼与折磨,韬光养晦了几年后一跃成为神宗门的掌门,从此变得嗜血冷酷。

柳云舟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片尸横遍野之地,对于他曾受过的苦,他觉得皇甫子渊的这点牺牲,完全算不了什么。

江湖上的前朝势力十分顽固,加上神宗门的威力,皇甫子渊一时难以根除,他曾与柳云舟多次交手,均胜负参半。但最令他不解的,是柳云舟的冷酷与残暴。

这是一场破釜沉舟之战。

秦淮河畔,皇甫子渊率领的军队与柳云舟率领的江湖势力对峙了三天三夜,双方损失惨重,这些江湖流寇不惜抓捕了金陵城内的百姓,在战场上作为挟持皇甫子渊的令箭,而这一举措彻底激怒了皇甫子渊,剑圣手持青云剑在战场上披荆斩棘,以一抵千,打得这群流寇纷纷落败。

流寇们狗急跳墙,场面一度失控,厮杀中,皇甫子渊听到了一个小女孩的哭声,那是秦淮河畔的农家女孩,混入战场上哭着寻找自己的父亲。这些江湖流寇哪里管的平民百姓的死活,眼看这小女孩将要命丧流寇的剑下,皇甫子渊情急之下飞出青云剑斩断了砍向女孩的飞剑,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抱过女孩,却被旁边伺机刺过来的剑流所困。皇甫子渊一手抱着女孩,一手抵挡着周身的利器,杀伐中,对面突然射过一支飞箭,皇甫子渊忙转身护住女孩,眼看将躲不过这支飞箭,正叹息自己命该绝于此之时,一个黑衣人挡在了自己面前,皇甫子渊望着眼前被风吹凌乱的白发,僵在了原地……

他将女孩交给前来支援的士兵,箭步冲上抱住了为他挡箭的柳云舟,彼时的柳云舟已奄奄一息。

“云舟,你不会死的,我带你去疗伤,坚持一下,我会治好你。”皇甫子渊似乎不能接受这个事实,虽然二人对立已久,但柳云舟受伤之时,他还是不能抛下他。

柳云舟躺在皇甫子渊怀里,胸口的血一直往外流,这支剑上有毒,是他亲自制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无药可救。

“不用了…不…用了…”柳云舟看着皇甫子渊,他以前那么恨他,他恨皇甫子渊从小备受恩宠,恨他能学到白髯真人的亲传武功而自己只能远远看着,恨皇甫卓将暗卫首领位置交给他,让他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恨白髯真人无情地把他拒之门外……曾经无数次、他想要看到皇甫子渊痛苦,可每次皇甫子渊落败受伤,他不仅不快乐,反而非常痛苦。他制出这把淬毒的长箭,只为狠心杀了皇甫子渊以解自己多年来的心头之恨,可当这支流箭射出,他还是冲上前为他挡了箭,他不知道这是出自本能,还是这么多年,他恨的从来不是皇甫子渊,而是他自己……

“云舟…云舟…”柳云舟的视线逐渐模糊,只听到皇甫子渊近乎撕裂的声音,越来越远……

金陵城后山上不知何时下起了绵绵细雨,孤冢前清瘦的剑客已经喝完了酒,雨落在他的发丝上,他的头发仿佛更白了一些,身边雕刻花纹的长剑已经褪了色,仿佛许久没有拔出了。

孤冢上,几棵不知名的草在秋雨的滋润下,长得正茂盛。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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