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最怀念的莫过于初次见你时的模样,最难忘记的是最初爱上的那个你。当初恋未果的时候,那份伤痛才是最刻骨的,但与你无关。因为爱上你的时候,我从未想过后悔。就像在每一个下雨的夜晚总会想起白居易的那首《夜雨》,诗云:
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
我有所感事,结在深深肠。
乡远去不得,无日不瞻望。
肠深解不得,无夕不思量。
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
秋天殊未晓,风雨正苍苍。
不学头陀法,前心安可忘。
如果翻译成现代汉语应该是这样的——
我有深深所思念的人,却相隔在远远的异乡。
我有深深所感怀的事,却 牢牢地刻在心上。
我不能去到她的身旁,每一天,徒然张望。
我也不能化解心中的伤痛,每一夜,苦苦思量。
在这枯灯黄卷的漫漫长夜里,只有孤独与我,对坐空堂。
秋天尚未来临,风雨竟已苍茫。
若不学那四大皆空的佛法,我如何能忘记,你我曾经的过往。
这首诗很多朋友可能既陌生又熟悉,之所以说陌生是因为很多人可能都没有读过,我们所熟知的应该是白居易十六岁所写的“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于是引伸了出了一个成语叫斩草除根。而白居易的诗是出了名的通俗易懂,让人有一种惺惺相惜,似曾相识的熟悉之感。今天说的《夜雨》可以说是爱情诗中最直击人的心灵,最朴实无华的千古名作,尤其是对于异地恋的朋友而言更能深刻的感受到这种不能言说的复杂情感。
这首《夜雨》写于元和六年,也 就是公元811年,白居易刚好四十岁。也就是这一年白居易的母亲坠井而逝,所以他才会说:“况此残灯夜,独宿在空堂。”曾经心中受过伤的人在未来的某个深夜里,即便是已经结痂的伤口只要触碰到了那段伤心往事依然会隐隐作痛,在这孤独的深夜里,失去了挚亲挚爱的白居易除了痛还有悲凉。
大历七年,也就是公元772年,白居易出生于河南新郑的一个世敦儒业的小官僚家庭。父亲白季庚从宋州司户参军一直做到彭城县令,后来又因为有功升任徐州别驾。当时徐州正值战乱,白季庚只好将家人迁往安徽宿州的符离安居。白居易在这里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年少时光,也是在这里结识了他一生中最深爱着的初恋情人。
这位初恋究竟是何人史书上并无记载,但是我们可以从白居易的诗作中推测出她的身份。白居易曾经写过一首《感情》,诗中说:“昔赠我者谁,东邻婵娟子”,想必这位“东邻婵娟子”应该就是他的初恋情人。白居易的很多诗中都提到一个名字叫湘灵,比如《寄湘灵》、《冬至夜怀湘灵》,所以不难推测他的初恋就是一个叫湘灵的女子,是白居易在符离生活时的邻居家的女孩。从后来白居易的母亲誓死反对这桩婚姻看来,湘灵应该是个普通农户家的女孩。在唐朝是个极其看重门阀的一个时代,甚至唐律就明确禁止贵族与平民之间的通婚。我们知道柳宗元在永州时,与当地的女子同居,但是却因不能给其名分而深感自责。柳宗元出生河东柳氏,是山东的三大望族之一,所以柳宗元自妻子亡故后一直未娶,不是他不想娶,而是不能娶。当然白居易并不算贵族出生,只能算作中产阶级,但尽管是这样,他的母亲还是不能容忍他娶湘灵为妻。
白居易写过一首《邻女》开篇说道:“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姮娥旱地莲。”写的就是他的初恋湘灵的那种天仙一样的姿态。让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这两种情形都是有可能的,白居易在符离生活了二十多年,两人又是邻居,这种朝夕相处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所以完全有可能是日久生情。但是通过这首诗来看的话又像是一个青涩懵懂的少年偶遇了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子并且对这个女子动了凡心,这又何尝不是一见钟情?其实不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白居易和湘灵之间的感情之深,所谓入骨相思知不知?两个人互见倾心的时候都是在彼此最美好的年纪,《长相思》里说:“十五即相识,今年二十三。”他们遇见的那一年湘灵十五岁,白居易十九岁,这不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时光吗?
但是我想白居易与湘灵之间的感情应该是不为人所知的,所谓“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就连他们的约会也是秘密进行的。可是久而久之,难免走漏风声,这段恋情还是被白居易的母亲知道了。即使是在面对白居易和湘灵之间的海誓山盟。白居易的母亲还是想尽办法拆散这段恋情,最后逼得白居易外出求学,不得不与湘灵分离。据说白居易年少时读书十分刻苦,读得口都生出了疮,手都磨出茧,年纪轻轻的,头发全都白了。也许只有读书才能填补白居易本就凉薄的生命,也是他除了心心念念的湘灵之外,唯一的人生追求和政治诉求。
白居易在离开符离时写了两首诗,一首是《生离别》,这是公开寄给友人的;另一首是《潜别离》,当然是写给心爱的湘灵的。他说:“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惟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离别的泪只能在心里流淌,离别的话只能用泪痕诉说。我不知道湘灵看了这首诗是什么感受,但是我想她的内心一定会和白居易一样的痛苦。
虽然白居易离开了湘灵,但是他的心却从未离开过。因为没有了湘灵的夜是冷的,所谓“何堪最长夜,俱作独眠人。”白居易曾经专门写了一首《寄湘灵》,开篇就说“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可见白居易对湘灵的爱如此之深。最后又说“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愁。”离开你的时候,我的世界只剩下悲伤与愁苦。白居易考中科举后,被吏部授予校书郎一职,他曾回符离搬家,也与湘灵重新见面,但是始终无法在一起,所以见一次面也只是增加一份伤痛。
白居易的《长恨歌》和《琵琶行》之所以写的那么缠绵悱恻,那么真切感人,是因为他对湘灵深深的爱恋。白居易的伟大之处不仅在于他对爱的执著与坚定,更在于他对爱的痴迷与守望。白居易在三十六岁之前一直没有成婚,也始终没有放下过湘灵。三十六岁在今天看来都是个大龄青年,何况古代?白居易能到三十六岁才娶妻生子,可见他对湘灵的一往情深。《长恨歌》里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世间所有的恨都是源于爱,爱有多深,恨就会有多长,长恨又何尝不是长爱,即使不能长相守,亦可长相思,这才是爱情的真谛。《长恨歌》开篇就说:“汉皇重色思倾国。”我的老师在讲解的时候说这是以汉代唐,实则是暗讽唐明皇沉迷美色,不思国政。”可是白居易真的是要表达这种思想感情吗?那么他又为什么在三十五岁写完《长恨歌》后三十六岁就迎娶杨虞卿的从妹为妻呢?我想只有一种可能,他并不是在反对唐明皇和杨贵妃之间的爱情,而是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唐明皇贵为一国之君却仍不能与自己心爱之人相守一生,甚至却连普通人的幸福都得不到,所以杜牧才会说:“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吴家有莫愁。”而白居易和湘灵之间的感情又何尝不是如此?《长恨歌》又何尝不是白居易对初恋未果的一种绝望的祭奠。又何尝不是在诉说着白居易和湘灵的心中之愿:“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元和十一年,白居易被贬江州的时候又写了一首千古名作《琵琶行》,这一年白居易四十五岁。这首《琵琶行》是典型的乐府诗,其创作背景据说是在元和十年的时候,白居易在浔阳江头曾偶遇湘灵。如果没有真切的实感,又怎么会写的如此感人肺腑,如果只是对一个歌女的同情,那么他大可和弟弟白行简一样给那些风尘女子一个美好的结局。白行简所作的《李娃传》中的李娃原本是一代名妓,但是却和荥阳公子收获了一份美好的姻缘,并且这桩婚姻还是得到荥阳公子的父亲荥阳太守认可的。同时《李娃传》也是唐传奇中的名篇,收录于《太平广记》,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这本书,我之所以热爱这部作品是因为里面没有太多的人性的压抑,而是追求一种自我的表达,这也是大唐气势和格局的深刻体现。
我们都知道白居易爱喝清酒,所谓清酒就是指上等的好酒,古人在酿酒的时候由于工艺的原因,过滤的不是很彻底,所以上面的酒经过沉淀会变得很清彻,这就是清酒,一般是达官贵人所饮的酒;而底部相对浑浊,所以称为浊酒,一般是平民百姓喝的酒。杜甫就喜欢浊酒,他在诗中说:“苍苔浊酒林中静,碧水春风野外昏。”而白居易之所以喜欢清酒,追求一种极致高贵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对初恋伤痛的一种补偿。晚年的白居易不仅纵酒,还在家中养了很多侍妾,著名的有“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中的樊素和小蛮。白居易放纵私欲又何尝不是对初恋伤痛的一种排遣。这世间并不是的所有的伤痛都能够被时光抚平,有些伤痛注定是一生都无法弥补的;人世间也并不是所有的爱都够被时间冲淡,有些爱注定是要用一生去偿还的。白居易对湘灵的爱早已化为入骨的相思,深埋于心底,成了终身之痛。
郦波老师说:“一个人不可能经历所有的生活,但是一个颗心却可以感悟所有的灵魂。”这首《夜雨》和白居易对湘灵的那种深情,绝不是二十岁的我所能够完全体会的,我相信在未来的十年、二十年,甚至更长的时间后,再重读这首诗会有更深刻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