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2002年剧版《半生缘》是一个好作品。
蒋勤勤、林心如等主要演员在剧中的表现都不错,而且,它的剧情基本忠于张爱玲的经典原著,加之配乐也很荡气回肠,使之在人心中会刻下不少痕迹。
然而,近来读了《半生缘》原著后,我觉得电视剧的改编过程中,加入了一些令人遗憾的东西。
比如,电视剧的某些人物,更加罗曼蒂克一些。
一例是顾曼璐的前任张豫瑾。还有一例,是对顾曼桢无比照顾的杨先生。
剧版中的张豫瑾,是个长情又开明的人,纵使顾曼璐做舞女多年,用自己的身子挣钱养家,他也不计较她的过去。
他依然能对着顾曼璐深情表白:“三年、五年、十年,都过去了,它改变了什么?什么都没有改变呐,你没嫁,我没娶……你也是被环境所迫,不是你愿意的。”
之后顾曼璐答应了张豫瑾的求婚,却在与其母亲见面时,遇见了曾经的顾客。
那顾客正处于醉酒状态,认出她后立马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了她的身份。
在此情况下,若是曼璐一口咬定醉酒的那些人认错了人,或者,她那想与豫瑾在一起的决心更坚定些,她与豫瑾的婚事应该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成的可能。
可是,剧中曼璐的性子太烈了,她以强硬态度对豫瑾母亲说:“他没有认错人!伯母,我想我们的婚事就不用再谈了!“
接着,曼璐跳了河,若不是她祖母也焦急地跳入河中,使得她转而去救祖母,恐怕,曼璐的一生到这里就终止了。
没自杀成功的曼璐,接下来所做的事,是匆匆地与她在欢场上认识的男人祝鸿才结婚,以坚决姿态切断了自己与豫瑾之间的姻缘线。
剧中的曼璐,无疑是超强自尊心与自轻自贱并存的。
她把自己所遇的一切不幸,都归因于自己是个“不干净”的舞女。所以,在豫瑾要带给她幸福时,她有着严重的“不配得感”,宁愿将这份到手的幸福一把甩开。
看着这个顾曼璐,总觉得造成她悲剧人生的最主要根源,只是“性格决定命运”。
因为,她的人生看起来,并非是那么的无望啊。
至少,还有个张豫瑾这样美好的男人对她不离不弃,只是她个人的选择出了很大问题,竟放着一个好男人不要,硬要嫁于另一个非常不靠谱的男人。
再说剧版的杨先生。
这个杨先生,他多金,温和,情深义重,对顾曼桢很好的初衷,只是因为她的长相,和他那已经不在世的初恋一模一样。
(所以,杨先生的初恋是陆如萍咯?)
如果不是长得磕碜点,他简直像是一个从偶像剧中翩翩而来的人物呀。
为了追顾曼桢,杨先生可谓是不惜下血本,竟要给她开出3份薪水。
反正,顾曼桢若是与杨先生在一起,她家庭里的一些问题,比如生存压力,应该能很迅速地被解决掉。
但是电视剧中的第一女主,一般都不会为金钱折腰。顾曼桢自然也不例外,她一开始就拒绝了杨先生的浓情蜜意。
然而,杨先生并未因此消失。
在顾曼桢被姐姐、姐夫软禁,被迫产下一子后,杨先生还是很“及时雨”地出现了,他给她送去了一个工作机会。
我承认,看到剧中这一幕时,我的心里暖暖的——哎呀,大有“温情满人间”之感。
可是,我总觉得电视剧的改编,有不对劲之处。
张爱玲原著里,虽然也有张豫瑾对顾曼璐的放不下,但却没有张豫瑾的痴痴求婚;
虽也有杨先生对顾曼桢的帮助,但整本书对杨先生的描写不过只有寥寥几笔,原著中,他不过是曼桢孤苦人生中的一位老板兼友人罢了,压根没有说他是个痴情种。
我更喜欢原著中的故事。仅仅在于,其中的社会更像真实的旧社会。
而电视剧里的,则接近于作家韩松落笔下所指的那个“较为天真”的世界——当恶少的扇子挑住弱女子下巴,说出‘给大爷笑一个’,侠客会突然出现,弱女子因而得到了极好地被保护。
剧版《半生缘》中的张豫瑾与杨先生,其实就有点“侠客”的意味。
他们只要愿意坚定地伸出援手,就能将曼璐、曼桢这些弱女子从水深火热之中救出。
可是,剧情一旦这样安排,就淡化掉了原著对那个旧社会的强烈讽刺,以及对其中女性的深深悲悯。
书中的曼璐、曼桢,她们的性格固然对其悲惨人生有着推动作用。
但是在看书时,你能深深感到身在扭曲社会中人的无力。在很多时候,她们并不能扭转自己的命运。
有人以为,造成《半生缘》中悲剧的恰恰是那些长辈们,例如那位思想腐朽、默默接受了曼璐的阴谋、将二女儿曼桢推向更深深渊的顾太太。
可我觉得,顾太太不过是个在扭曲社会里浸染多年的老太太而已。她的逻辑,严格地遵循着那套“吃人”的旧观念。
在得知曼桢被祝鸿才XQ后,她想的是曼桢失贞了,只能“马马虎虎地跟了鸿才吧”,她坚信女人该“从一而终”,也坚信着“家丑不可外扬”。
在看到祝鸿才外面还有一房后,顾太太的反应是,苦口婆心地劝曼桢:“姑娘,不是我说,也怪你不好,你把一个心整个地放在孩子身上了。”
但顾太太这个人,虽算得上是悲剧的参与者,可她绝非悲剧的决定者,也不是什么罪恶的源头。
真正的罪恶之源是什么呢?是她们所置身的,那个强大的男权社会呀。在那个社会里,有着强大的群体性麻木。
在旧社会大环境中,女人只拥有着窄小的选择空间和生存空间,会遭遇各种各样的“没得选”。
因为几乎没得选,曼璐才会与祝鸿才这样已经有家室的人成婚;才会试图借别人的肚子生子,以拴住已经风雨飘摇的婚姻……
同样的,也是出于几乎没得选,曼桢才会在好不容易逃开姐姐、姐夫魔掌后,与QB过自己的祝鸿才结婚,以获得亲身骨肉的抚养权(小说里可没有曼桢在结婚后还要坚持当个“烈女”的片段)……
个人感觉,曼桢的没得选,更显可悲一些。
因为曼桢是受过教育的女性,相比她姐姐,她似乎更具有力量,可最终,她并没有扳过大环境的手腕。个体,在集体面前,总是弱小的。
一个人终究难以跨越她所处的时代。
而且,因着她有文化,她就一定更能体会到身边人的荒唐和疯狂。
这种清醒地受罪,也许比麻木地接纳,痛苦还要更深一层吧。
看完《半生缘》之后,我的脑子里回荡着顾曼桢的两句话。
一句是:“她(顾曼璐)没有错,是这个不合理的社会逼得她这样的。”
还有一句是:“要说不道德,我不知道piao客跟ji女,谁更不道德!”(原著中沈世钧的父亲,可不是个不愿对舞女揩油的“正人君子”,曼桢这句话,骂的就是馋过曼璐身子,却又对其身份很嫌弃的沈父)
可惜可叹的是,即便是在如今这个年代——张爱玲写下顾曼桢遭遇的第70多年,依然有人以为,欢场中的男人是比其中的女人要高贵些、有道德些的。
还有甚者则认为,男人是这个世界的主体,而女人是客体,女人本就是要为满足男人而活。
所以我特别希望,当我们对着键盘啪啪打着“没有一个男人不在乎女人的过去”“女人的贞节是最好嫁妆”“他只是犯下每个男人都犯下的错,而她犯下了每个男人都无法饶恕的错”时,我们能好好去想一想顾曼桢所经受的痛苦。
这样,我们在欣赏文艺作品时流下的自以为善良的眼泪,也许就不会白流。
毕竟我们仍生活在一个具有延续性的时间空间里,谁也不能保证,顾曼桢的悲剧,不会再重演。
实在不应该,如隔岸观火一般,假装我们的生活,已与张爱玲笔下的生活,完完全全地割裂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