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坐在回家的飞机上,傅宁心烦意乱,不是重要节日,也不是什么重要事情,她丝毫不乐意回老家。
不过家里确实是有重要的事情,还是喜事。不过是他们的喜事,对于傅宁来说,却是给她添乱的麻烦事。
毕业三年了,在上海有份不错的工作,和大学好友合租的小公寓,她很享受这种生活状态。和多数年轻人一样,每次回家都会被长辈逼问“有男朋友了吗?”“什么时候准备结婚呢?”“你哥跟你差不多大都两个孩子了,你也要抓抓紧啊。”傅宁想想待会要面对这些就心烦。
到了机场,又转乘客车回到县城,表哥建文早早就在县城汽车站等她了。建文只比傅宁大了两岁,却有一个四岁的女儿和八个月大的儿子,他是乡镇卫生所的大夫,妻子是个幼儿园老师,老实本分不太爱说话。小时候,建文哥说他想去北京想去上海,可是最后却留在了小乡镇,因为舅妈是个盲人,年纪大了又早年守寡,只有一个儿子,她让儿子必须留在她身边,她不知道北京在哪,也不知道上海是什么地方,她只知道没有儿子她就活不下去了。
她和表哥一路闲聊,在所有的同辈中,她最敬佩的就是这位表哥,照顾母亲放弃梦想,这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儿子应该做的,可是我们不是表哥,理解不了他内心有多挣扎和痛苦,或许他能过上另一种不同的生活,如果母亲不那么执拗,他愿意带着母亲一起去北京。
“你弟弟也要结婚了,下一个就是你了。”表哥笑着说。
“我三十五岁之前争取有男朋友。”“那到时候你舅妈她们就笑话你了。”
傅宁微微笑了笑,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县城离家不远,开到乡路,明显颠簸了,“不是都修了水泥路,怎么这么颠呢?”“都修了七八年了,石子都裸露出来了。”“修的时候偷工减料了吧。”外面风挺大,十一月已经是深秋了,路边的杂草沐浴着午后的阳光,享受着生命尽头最后的温暖。路两边原先是种着白桦树,在傅宁的记忆里,前几年就被砍了,不过这海棠树是去年新栽种的。海棠树一般在四月开花,水粉色的花朵一簇簇绽放,不过这花朵再娇艳,夏天也不能长出繁密茂盛的枝叶遮阴。傅宁记得小时候乡路两边都是高大的白桦树,杨树,出门也不需要带帽子遮阳光,走在树下,总是凉爽舒适的。田地里还有耕种的妇人,围着各色各样的包头巾,接着就到村头了,小村庄被树林包围了,树叶还没有落尽,老绿的,泛黄的,树枝早就没有了夏天时鲜活的光彩,变得粗硬干裂。
表哥把她带到姥姥家,已经是一点多了,今天是姥姥的八十五岁生日,上一次给姥姥过生日是十年前了,那年她才上初三,二舅从镇上商店里买的带寿桃的蛋糕,周围镶着粉色的奶油花朵,她和兄弟姐妹们一人分一朵奶油花朵吃。屋里两桌子酒菜,一桌子是男性亲戚,另一桌子是女性亲戚和几个小孩,她一个一个的问好,脸笑的僵硬,问候完了才觉得解脱了,也庆幸没有长辈拉着她问东问西。桌子上摆着一个蛋糕,不过只吃了三分之一,长辈们很少好这口的,小孩也少,也没几个人吃。她去了姥姥房间,屋里人不多,姥姥和瞎眼舅妈坐在炕上,建文嫂子在哄孩子睡觉,她笑着跟傅宁打了个招呼,帮傅宁挂起大衣,又用干净的陶瓷杯给她倒了杯热水,傅宁觉得这水杯有股异味,她还是喝了一大半。傅宁给姥姥和瞎眼舅妈买了一些老上海的点心,给小孩子买了进口的零食,小侄女媛媛看到这些从来没见过的零食眼睛都放光了,又不好意思接过来,傅宁都递给她,她欢快地跑开了。瞎眼舅妈一听是宁宁回来了,高兴地起身,傅宁赶忙去扶舅妈,她像小时候来姥姥家一样,脱了鞋坐在炕头,屁股底下热烘烘的。姥姥和舅妈都拉着她的手,一句一句问她:“在外面上班累不累啊?”“平时的饭热乎不?”“小手太凉了,穿的太少了啊。”傅宁也一句一句地回复她们,姥姥耳背,她要说好几次姥姥才能听清。
炕上放了一盘喜糖,糖果底下是烤棋子。糖果包装纸花花绿绿的,“你二舅妈说有这是外国糖呢?你吃一块。”傅宁不喜欢吃糖果。瞎眼舅妈把“外国糖”递到她的嘴边,是块普通奶糖。她往那糖果盘里瞅了一眼,哪有什么外国糖,县城的超市就能买到。“你小时候喜欢吃糖,都拿回去吃,你们那里卖糖的多吗?”“多,什么样的都有,我下次给你买我们那里的糖。”“不用给我买,给你姥姥和你娘买。”
“怎么不见二舅妈呢?”
(二)
表弟建豪比她小了不到两岁,考了县城的编制,这可把二舅妈得意坏了。早年二舅是会计,二舅妈是镇医院的护士,从小建豪的零食玩具就比傅宁多。她的父母是农民,买不起商店橱窗放着的洋娃娃和遥控汽车,也不能总是去超市任意买那些糖果点心。傅宁小时候最爱吃糖,她出生那天正好有人送来了定亲的喜糖,妈妈就叫她“喜糖”,可是以前家里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不能满足她经常吃糖的愿望,她从角落里看见个一毛的纸币硬币的,就拿着去小卖铺买糖。
-八岁那年,妈妈带她去二舅家,带了一袋芋头地瓜。二舅没在家里,傅宁想玩建豪的积木,不愿意走,妈妈要去镇医院买药,就把傅宁放在二舅家。
一袋奶糖放在了客厅茶几上,傅宁看见就拿起一块塞进嘴里,是巧克力味的,这种糖果很贵,只有过年的时候妈妈买过。糖果在嘴里化成了浓郁的巧克力,混合着甜甜的奶香,她连着吃了两块,把糖果的包装纸放在茶几上,当她吃到第三块的时候,“哎呀,这糖不能吃多了啊,不能乱吃东西啊,吃多了嘴里齁啊。”傅宁紧张地低下了头,以前来这,二舅总是把小点心放在茶几上让她吃。
嘴里的最后一块糖果怎么也不好吃了。傅宁不敢看二舅妈,二舅妈总是喜欢在妈妈面前打小报告,说她像个野孩子不着家,整天灰头土脸的,没有个姑娘样子。傅宁偷偷想,二舅妈要是像大舅妈一样是个瞎子就好了,什么都看不见就不会打小报告了。
妈妈来接她回家,二舅妈和妈妈说:“大姐啊,喜糖可不能再吃糖了,长了好几个蛀牙了。”妈妈责声斥问,“让你不能吃糖不能吃糖,你怎么又吃啊?”傅宁低着头委屈地流泪,“你看看喜糖怎么这么娇气啊,在学校里老师说一句是不是都要哭啊?”建豪笑的更大声了,傅宁哭着跑出去了,后面二舅妈又跟妈妈说什么话她也不想知道了。
镇上卖好吃的炸鸡叉,每次二舅来她家里,都会给傅宁买上一包,以前家里炒菜都没有几块猪肉,炸鸡叉可是奢侈的美食。二舅妈总笑话她比建豪吃的都多,以后肯定是个胖姑娘,嫁不出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傅宁不愿意和二舅妈多说一句话,年纪渐长,妈妈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带着她走亲串户,只有逢年过节才会见到二舅妈,二舅妈还是记忆里的老样子,不过这几年发福了,涂着紫红色的口红,两片薄薄的嘴唇因为话太多,嘴角总是有唾沫。纹了两道细眉,脖子上的珍珠项链配她的红毛衣尤为瞩目。每年都会烫一头小卷,傅宁跟妈妈说她像只泰迪狗,妈妈瞅了她一眼说她没有礼貌。
二舅妈总是扯着嗓子问他们兄弟姐妹四个考的怎么样,还会给他们排名次,以前都是建文第一。上初中的时候,傅宁就是他们几个当中成绩最好的,“不能光初中学习好,高中学习好才行,你二舅厂子里老杨他女儿初中学习好,上了高中就退步了,最后考了个专科,老吴的儿子初中学习一般,高中一鸣惊人,上的一本。”傅宁想起小时候希望二舅妈是个瞎子,但是她现在希望二舅妈是个哑巴,一句话都不会说才好。
不过一直到高考,傅宁都没有退步,反倒考出了县城第五名的好成绩,“还是喜糖有出息啊,去985大学读书,真是给我们家添光啊。”傅宁却觉得厌恶,她在心里暗暗想,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我妈,还给你添光,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啊。
(三)
建豪结婚这天,天气有点阴沉,比起前一天冷了不少,傅宁回家只穿了一件风衣。妈妈找了一件旧外套,傅宁因为有股发霉的味道不愿穿,“哪有什么味道啊?你鼻子倒是灵。”虽然有味道,但是不大,她只是不愿穿这些陈旧过时的衣服,“你身上这件风衣还不如这个褂子好看呢。”“我的风衣好几千呢。”“就不能省着点钱花啊。”傅宁闷闷不乐,早知道就说请不了假不回来了,回趟家就没什么开心事。
吃酒席的时候,来了一个不认识的阿姨跟妈妈打招呼,像是二舅妈的老邻居,傅宁记起来了,小时候在二舅妈家见过她,她拉着傅宁的手说,“喜糖都这么大了,上一次见你还是小孩呢,这也不见你去你二舅家了,你二舅妈还老挂挂(牵挂)你,说你从小就漂亮,长大了学习好,去了上海。”在傅宁的记忆里,那年她十岁,她和建豪在楼下玩沙子,二舅妈对这个女人说。“他大姑家的孩子,就知道在土里打滚,男孩子也就算了,女孩子怎么养成这样,没个样子。我要是有个姑娘整天在土里打滚,我就不要她了。”“你就是想要个姑娘吧。肚子里这个是姑娘吗?”“谁知道呢。”
“傅宁你怎么穿这么少?”是二舅妈的声音,“别好不容易回趟家还感冒了。”二舅妈眉头皱成了一团,她今天脸抹的煞白,还是紫红色的口红,不过换了一条金色的项链。但是没有上一次那么胖了,瘦了很多,下巴的那层肉也没了,头发也掉了不少。“舅妈没去染个红头发啊。”“不染了,对头皮不好啊,吃喜糖了吗?喜糖吃喜糖,喜上加喜。”“老徐,给傅宁装的那袋子糖和棋子呢?快拿过来。”“不用了舅妈,我不爱吃糖。”“喜糖多吃点没事,你小时候不是爱吃来着,给你装了很多,你带回上海跟你那些同事分分吃。”
吃过酒席,傅宁便告辞家乡亲人。午后,太阳总算露脸了,不过还是阴沉沉的。树木顶上都秃了,几只麻雀飞过。“二舅妈都瘦了,最近忙活的吗?”“可能是吧,她给你带了这么多喜糖啊。”“可能是因为我叫喜糖吧。你拿回去给嫂子和媛媛吃吧,我不喜欢吃,拿回去也费劲。”“你二舅妈这么疼你你可别辜负她的心意。”“哥你这挖苦我呢。”“没有啊,你二舅妈对你比较上心。”未免太“上心”了。
(四)
傅宁怎么也没想到,二舅妈第二年秋天去世了。妈妈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心里咯噔了一下。她想起婚礼那次,稀疏的头发,日眼可见的清瘦,脸色苍白而不是抹了粉。她一直没有告诉大家,不想被当成病人特殊对待。
尽管心里厌恶她,傅宁还是希望她健康地活在人世间。
“你舅妈给你留了个镯子,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你十岁的时候她就跟我说了,这镯子要留给你。”
“我都不习惯她这么好。”
“当年还是她接生的你呢,早上生下了你,她又赶回去跟你二舅定亲。你二舅妈就想要个女儿,没要成,后来怀不上了。咱家就你一个姑娘,她就对你上心。”
“她光数落我。”
“那是为你好。你小时候夜里发高烧,外面下雨,你二舅去了外地出差,你二舅妈半夜一个人骑车过来给你打针。”傅宁不记得这事了,她鼻子有点酸,她想起小时候不止一次诅咒二舅妈是个瞎子聋子哑巴。其实想想那些话,虽然小时候听了会很生气,不过也不是没有道理,如果像小时候那样吃糖没个数,她说不定嘴里就没颗好牙齿了。
傅宁夜里梦见二舅妈。
“喜糖,别吃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