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了灯,明明也关上了窗,整个房间却瞬间被玻璃窗外的黑夜侵占,再厚的窗帘都抵挡不住这个让人又爱又恨的凌晨时分。
而我有一个钟爱凌晨时分的独特理由——关了灯全都一个样。只要我静静地躺着闭上眼睛,想象一下颐和高尔夫庄园的景象,就能身临大别墅之中,或是一下子飞到天麓回归大自然,连车费都省了。
我很贪婪地深呼吸了一下,厕所的阵阵遗臭便扑鼻而来,接着一条毛线发达的男人手臂狠狠地砸过来,我才记起在这14平方的单间里我还有一位舍友。
每天早上6点,舍友都会拖动一具178cm又长又瘦的躯体,强行从床上一丝丝拔出来,我被吵醒,却又替他那快要散架的身体心疼两秒钟。
他相貌平平,长一副大众脸,唯一和大众不同的是他脸上毛孔大爱出油,所以他起床后得花些时间收拾打理,可是无论他怎样打理和打扮,也挪不去那时髦里的落伍和都市化表面底层的乡村气息,他就是典型的来自农村的摩登男孩。
他其中之一的摩登在于他学着CBD白领急促的脚步,不过他的更加急促。
在匆忙装扮好容貌之后,他像饿了三天三夜的狼狗一样把早餐哗啦啦直倒进肚子里,泡一杯咖啡,抓一抓衣领,咳一咳喉咙,正襟危坐,就好像是学习前固定的只有几秒的前戏。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对学习感到无趣,但我觉得学习早已嫌弃他不懂风情了。
可他不在乎所谓的风情,也不为生活的美好而停留半刻钟,对娱乐休闲更是无欲无求,好像一切(其实就只有吃饭和睡觉)都只为了更好地工作和学习。
我疑惑,到底是什么支撑着他十年如一日地拼命呢?
记得他刚来广州时那副懵懂的模样,像鸣人和路飞一样又傻又天真,还有一个梦想——成为像乔吉拉德一样伟大的销售员。
我说你是不是看动漫看傻了,他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我懒得跟他废话,但最后还是提醒了他一句,要是生活能像动漫那样理想化,哪还有动漫的事情?
他没理会我,依然每天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像牛一样冲,而他的领导双手举着红色的布与胸齐平,引领着他前进。每天晚上回来,他都给我喜报领导给他画的饼,说很看好他勤奋,这两个月要是能收两个单回来就向上头申请晋升主管。
他边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边把嘴角流露的唾液倒吸回去,然后像被父母骗了却不知道的孩子一样满怀期待地入睡,做完一场好梦后继续追逐他领导挥着的红色的布。
我想说,斗牛里的牛撞布永远是一场空,无论跑了多远跑得有多累,都只能在斗牛场内徘徊没有出路。可是我一直没敢说。
某月31号,他在外面和领导大醉一场,纪念他整整三个月没有开出一张单,按公司规矩将要直接开除,所以也成了广漂第一次失业纪念日。不知道他究竟喝了多少,竟然把手机给摔坏了,虽然是799的红米,但当我接到他领导的电话得知红米坏了,还是第一时间搭地铁找到了他。
他靠着大路旁的石墙号啕大哭,皮肤已经被华而不实的粗糙石墙面刮出了像英语作业本填写英语的道道伤痕,里面的血液快要冲破那仅存的一层皮肤。
他哭喊:“来广州这么久,一点钱都赚不到,我有什么用?手机都摔坏了,我有什么用?!”
突然他上半身往前倾倒,我潜意识躲闪了一下,他本来要涨上来的呕吐物被压下去了,而我本来要安慰他的话仿佛也像呕吐物一样被压了下去,我只好不嫌肉麻,温柔地抚摸他的背,然后打车一起回到那间更让人压抑的徒有四壁的出租屋。
第二天醒来他问我,他是不是特别蠢。我说不知道,说不定只是在销售这个领域特别蠢。
他还是一脸懵逼,说明我的回答没有令他满意,或者说他是在抗拒我的回答。
当天他老板说要炒掉他,结果因为有几个部门领导抱打不平,他被留下来了,但改天他就主动提交了辞职信,又不甘又遗憾又感恩又不舍地离开了广漂的第一家公司。
然后他转战第二家销售公司,还是一样起得像鸡,睡得像狗,勤奋如牛,结局也还是一样——节节败退,悲剧收场,却又屡败屡战。
有一次我问他,为什么你还能这么拼?
他说,不拼干嘛?
我好奇问他,你都失败那么多次了,在拼之前不会担心害怕这一次继续失败吗?
他点了点头说,担心呀,但你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我默然。
对啊,失败了就再爬起来,除此以外,还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凌晨时分,黑夜没有褪去,但我逐渐习惯了与黑夜相处。我开始能在黑夜里看清更多的事物,我能从白中透黑的天花板中看清楚每一片发霉的形状,能看清楚所有家具的轮廓,甚至能看清楚这个小单间里所有的真相——
然而,看清所有真相后依然热爱着生活,不正是罗曼罗兰所说的一种英雄主义吗?
我瞧了瞧这张1.2米宽的单人床,根本就没有什么舍友,把今晚所想权当是瞎想,盖上被子好好睡觉,明天早上6点还得起来学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