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那时 我们是同事】

时间紧,天气再冷,也要走一趟。

去居委会办事,要求出具一份从前上班的单位的解除劳动合同证明。我是粮食系统的职工,当年参加工作时爸爸还羡慕我:你是全民工,我还是集体工呢。十多年前单位改制,管你什么工什么职位,通通签了置换协议,下岗。

地址变了,从原来城中心最繁华的地段搬至城南一枫树夹道的静谧处,粮食局也改成商务旅游和粮食局。一月一年都会留下时间变迁和打磨的新痕,十几年了,什么不会变?估计,人也全部是新面孔吧。

我走进去,随便轻推开一张办公室的门,准备先问下这事找谁。办公室内只有一个人,五十多岁的男士,戴眼镜,清爽稳重,是干了一辈子的公务员范。

听了我的来意,他说,你去找楼上教育人事股,罗主任。我道谢欲转身,他又问:“你好面熟,你姓谢?你是不是以前在粮食局门口的粮店上班?”

“是啊,就是我!”我猛地点头。那时我才参加工作,在大米厂门口营销部和机关粮店都上过班,都多少年了,竟然还有人认得出来,着实令我惊讶。他应该是在局里上班,进进出出的打我上班的地方经过,所以记得我。但是我真的不认识他,没一点印象。可能是我那时工作太认真,忙于和米面油打交道,没留意外面的世界。或者过往的人流太多,每张面孔于我都是一瞬的陌生人。别人记得你你却像个失忆的人,似不太礼貌,便不好意思再多说和问他名姓,匆匆致谢转上二楼。

教育人事股办公室,仍然只有一位办事人员。“罗经理,是你!”我一眼就认出楼下让我找的“罗主任”是我从前公司的罗经理。

“罗经理,你一点没变,还是原先的样子。”我说。

“是吧,我以前没这么老吧?”罗经理还是那么风趣幽默,憨实的笑容在厚厚的眼镜片下一览无遗。他从一大摞资料中找出来几扎,说我的合同证明书应该在内。我们各翻一扎,我一张张翻下去,江陵,玉珍,方勇,小毛,朝阳,建中,铁兰……好多熟悉的名字,她,他,都是我曾经的同事。不是说世界很小吗,但这么多年,绝大部分人是没见过的。改制,让我们丢了工作,经历过迷茫之后是面对现实的清醒,密如蛛网的路,总有一条可以收留我们的脚步。共过事,路过彼此华年的人,愿你们安好富足。我在心里默念。

我的手指碰触着白纸黑字,写了名字的纸张立刻生出一重旧时光的温情,每个名字对应的人便以那时候的样子从我尘封的记忆里走出来。

那时,我们多么年轻。

那年十月,我分到粮贸公司上班。没上多久班就到年底了,开年终总结大会。挨我坐的同事朝阳是个活泼可爱的姐姐,她对我说:“从前我是公司的满妹子,现在是你了,咱们公司阴盛阳衰,放心,没人欺负你。”头发上扎着白手娟的她笑语翻飞的样子煞是好看。

另两男同事,小邓和建中,却悄悄地对我说:“满妹子头年是没过年福利发的,等下就会杀猪,肉鱼面油,腊味卤味,水果,拿都拿不完,还有红包,你,没份。吃了饭你就可以回家歇假了。”

我哦了声,听着楼下的猪叫,有点失落。堆在会议室隔壁的水果,昨天我还帮着搬了好多箱呢。好吧,反正才上班几天,没有也正常。

大家其乐融融地聚餐,酒满菜香。吃完饭,我拎着包准备离开。公司老书记拦着我:“你的过年物资不要?谁帮你领?”

“我也有?他们说没分给我呀。”我瞪大眼睛说。

“他们?这几只鬼崽仔的话你也信,有宝气吧你?”老书记手指着那边桌上作咬牙切齿的恨样,我看见欺生的几个人躲在人堆里笑,可气。

朝阳知道后挥拳头追打他们,惹得一群姐姐们围观,直到他们求饶,用帮我们送物资回家将功补过才算完。

粮食改革前,粮食实行统一收购平价发放的,并不进入商业流通市场。而粮贸公司是唯一一家可自主购销粮食的公司,俗称议价公司。我们公司女职工多,职场环境造就了一个个都是精明能干的主。赚钱,是为公司盈利润,为自己赢奖金。但那一次,我们输了。

局里组织拔河比赛,我们的对手是阳三米厂。其实我们的阵容还蛮强大,身高一米七微胖的会计黄姐站第一个,个子矮但结实的邱姐抓绳尾压阵,俗称吊砣,我们这些年轻的不重不轻不高不矮的一群人蚂蚁般粘在中段。阳三米厂的姐姐们一出场,我们立马感到压力山大。一个个袖子一撸,手臂手腕都是鼓起的肌肉啊。

经理和书记在一旁加油:别怕,你们起码也要和她们缰持个分把钟!

这就分出胜负了,言下之意不过叫我们为荣誉而战,别死的太难看。

随着裁判的一声“开始”,四周的“加油”声和跺脚声如潮涌,两队的助威者边喊边作出拉扯的手势,那架式和力气不逊色于比赛的人。我明显感觉脚下站不住,被对方拽着往前走。不出二十秒,我们十几号人一齐过界,轻而易举被拽到了对方的阵地。

“她们也太不经拔了,花拳绣腿。”

“扛米包子的女人有劲,真不是吹的!”

“风一色对砣一色!粮贸公司就是风一色,怎么拔得过米厂的砣一色!哈哈哈……”还有人拿打麻将的大番子套用上了!人群里的笑声比刚才的加油声还大还久,我们面带羞涩离场,春风得意地吃着男同事为我们预先准备的庆祝零食。还是自己公司的人好,输了也是一样奖励!

年轻不识愁滋味。转背我们便一如既往的勇敢,站在上班的路上迎着光,我们也许还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只想每一天都活得漂亮奔放。

有一次我们门市部经理拿到一局长特价批条,五吨特价早籼米,去一米厂拖。经理让我和珍姐叫上一小货车去了,她负责任验货装货,我挎着钱包去开票。我拿出批条,一米厂开票收钱的人看也不看条说,仓库正满着,开吧。按着特价付了钱开了票,批条仍在我包里。从仓库装好货出门,一外地口音的中年男人拦着我们,我们跳下车。他说,他正要买这种米,问了厂里说没有,怎么你们一大车拖?

“我们是仪价公司的,我们手上有………”我掐了一把珍姐的后背,说:“我们和米厂一家人,当然不同。怎么你要啊?卖你啊!”

二十分钟,那人按我们公司的批发价装走了这五吨米,我的包又鼓起来。天气热得要死,我们开心得一口气吃了三支雪糕。珍姐说,钱是赚了,公司的货怎么办?我扭开挎包,那张批条在阳光下灿烂无比。

但我们还是担心一米厂的人猜疑,故意磨蹭到下午上班,米厂是三班倒的,下午开票的人换了。再去开票,听见米厂一负责人在办公室说,早籼米一两也不能动了,要进直属库的,除非有批条。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回到公司,货卸钱交。经理给报销了快餐和雪糕:“不错呀,有销售头脑!”只是,他不信也不肯一人报销三支雪糕:我吃一支也牙齿疼,你们怎么能一口气吃三支?

我还想吃第四支呢。我心里嘀咕。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多少,两支雪糕而已。

我们沮丧了半天,为公家而吃的雪糕咋就不给报?我们的工资真不够用呀。特别是夏天里,花销奇大,裙子,鞋子还好,主要是一刮即破的长丝袜,七八块一双无异于奢侈品。

凉鞋套袜,蠢不扯发。女儿妮子都知的穿着通则,在我上班的年代却大行其道,又美又时尚。有一次我们骑自行车经过南门口,我拐弯太快,摔倒了。小腿当面骨磕伤,痛出眼滴。

同事们近来再细看,破了皮渗出血的伤口上,透明的薄丝袜竟然一丝未抽!我立马破涕而笑,她们扶起我,一扎齐笑得花枝乱颤,仿佛我们都是被幸运眷顾捡到宝贝的人。

南风阵阵,吹不散同事间的种种纯粹,吹不皱青春的朵朵笑面。

最好笑的事当属我临产前的一件事。

在家待产的我打电话去公司问生孩子的费用有无报销的事,接电话的是只比我大几岁的新来的潘经理。当时粮食改革正如火如荼,局机关的人都下基层。潘经理就是原局里财基股的股长,一对数字敏感的理工男处理其他事是不是也很有序有谱呢?他听了我的询问说:“哎呀,这件事我都不了解具体情况,政策也不蛮清楚,你莫慌,你先去医院生孩子!”

我老公扑嗤大笑:“你们经理蛮有味,难道没报销咱就不生了?”

想到胖胖的笑容可鞠的潘经理,我忍不发笑。翻过一页,手指尖落在“谢艳君”三个字上。“找到我自己的了!”我说。

罗经理停止了手中的翻阅:“来,帮你再复印一份,居委会要收就给复印件,原件留着,以后也许要用。”熟人好办事。曾经的同事,是最熟悉的熟人。

走出楼,冬天的风在枫林深处谱成一曲金色的歌,路过的人也轻声跟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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