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治锋老师来酒泉了。
一直说来来来,要来,要来,没来成。
治锋教授去新疆支教,探访天水师院的毕业生,说要在酒泉下车,可头一月,被新疆的钻天杨迷住;下一周,又让有他学生的学校的树叶子迷住了;再一天,又爱上新疆的语文课堂和烤馕了,就没来。
治鋒教授听说东北的齐崇来酒中苑领一帮高中生啃我们的果子了,立刻跟帖子说要来。可又要带研究生去陇东陇南的乡下听课,一听课,又在庆阳,平凉或者环县,发现一个“甘肃最热爱语文课堂的年轻教师”,就急着,给上上下下到处推荐,一遍一遍表扬,就没来。
治锋教授说,他已知西北师大许琰教授,周晓娟教授,都来酒泉语文公社座谈,西北师大文学院本硕一体卓越教师研修班的研究生都来听课了,试讲了,他心里就着急——自己的研究生,也必须认识认识酒泉中学和酒中苑,自己的研究生能去一所学校就去一所学校。
治锋教授一见我写酒中苑,就说要来看一看,急不可耐——他是个树迷,从照片上看见我们的油松,老槐,果树,立刻跟帖子发评论,恨不得马上买车票的样子。又是个花迷——酒中苑四月的丁香,榆叶梅,五月的黄刺玫,一开,他那头天水的花花草草,立刻流淌成笔下的文字。结果他忙于天水的丁香,一段街景,一株凌霄花,一截子砖墙,某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拍照,写小随笔,就没来。
我知道他绝对想来。知道他绝对想来的时候又发现了绝对值得停一停的地方——西安有两节课,不错;干国祥先生在某处有个讲座,绝对好!魏智渊老师又在某处敲铁皮鼓了,他的耳鼓跟心鼓一起砰砰砰,不去可不行;又有个机会可以请到魏书生,赵谦翔,干国祥,韩军,王君,肖培东,荣维东……这样的一位老师给天水师院的本科生上课了……,就没来。
他这些个老毛病我都知道——
我们去宁县,治锋教授说,二中好,出过个叫什么什么的好学生,说着就领大家往那儿跑。又说一中好,说着就说,霍老师你来了,别干坐着,赶快,咱们去一中上一课。我忙着去上了一课,他忙着照一大堆相片。突然叫一声:二中也好,朱武兰老师在评课,怎可错过?
我们坐车赶路。我要赶小飞机。治锋教授一路 看不够他看了千遍万遍的黄土高坡,说:庆阳的油田值得看一看;庆阳的塬和梁值得上去看一看……。突然叫一声:停车!这是庆阳的地坑窑洞,绝对值得去看一看。我们跳下车,郭昭第教授,郭治锋教授,朱武兰老师,还有学生几个,还有我,又钻进了庆阳已没人住的地坑老院,踩半腿深的淌土和荆棘,到一孔孔黑咕隆咚的窑洞里串门。有眼窑洞里有盘炕,好像还热着。还挂着梳头镜子,洗脸盆挺干净。我就顺势梳了梳头,理了理围巾。以后一直记得自己那天的形象——我也是个庆阳人嘛。
我跟治锋教授去景泰探访他的国培生。车过黄河畔的大荒原,急赶路,他说这儿的白杨好,要停下车去拍。让小任教授挡住了——你看着啥不好?啥都是你的风景!
车过一个高岗,公路两侧画了红色的路沿。长条公路飘下山坡,像一条黑红交错的飘带。治锋说,这么好,太好看,必须下去拍照!我们就停车,钻进冬天旷野大风地里。西安的龚老师很快竖起了羽绒大衣衣领,却也是眉花眼笑。一伙人走在荒野的公路上,拍出了斗志昂扬的好照片。
车过黄河峡口,石林在侧,治锋心痒,大家难耐。于是我们跟随治锋跳下车,一起顺着峡道里的风,看遍万千土塔土楼。那真是魔鬼里边的艺术家干出来的好活儿。幸亏去了,看了。四五年过去,所有瑰怪奇幻景象都在我眼前,粗砺,险怪,狰狞精巧,我就是没办法描述它们。老想,要不是治锋坚持,黄河石林,黄河岸边的黄土岗子,黄土岗子旁边的白杨树,这辈子都会跟我当面错过。
我跟治锋教授在天水的街上走,说赶快赶快,还有事儿等着呢。走,走,治锋就站住不走啦——说这儿可能是天水最好的小吃——憨厨子扁食!就要买一碗给我吃,买一碗给他自己吃。我跟他钻进了一个民间大院,穿前堂,进后厅,拐入一个小旮旯,蹴在黑乎乎的板桌上,各自端起一大碗,油泼辣子酸清汤,吃得终身难忘。
然后治锋教授看见我在酒泉吃一盘茄辣西拉条子,就嚷嚷说要来,来呹一盘子。结果呢?还不是让哪个课堂又给拉过去了。
他说有回他去外面开会,回程已到西安北站,偶听到,湖北搞语文教研,去了几个有意思的人物。他想掉头南下。领导说了,那真不在日程内,你去了,车票自己搞。治锋犟板筋突现,将返回天水的高铁票,改签成了往东,向南,向南,一路远逸武汉,直抵大江。为什么呢?简单——重看熊芳芳,一睹余党绪。听了一家伙,品咂了好几篇微信。照片多多,感悟多多。
好啦,这一回,庚子年的寒冬月,治锋教授说要来,立刻就要买车票。他还有点儿科研经费,要给“娃娃们花一花”——让他自己的五个研究生跟他来酒泉语文公社听听课。我说你赶快来。可第二天他就说:来不了啦——娃娃们要考试四六级。我心里说,娃娃们不来你自己来。可第二天晚上,定了铁板——要来,要来听课。要来看看酒中苑。要到酒泉语文公社转一转。还有一个敦煌的学生也要来——这可能是天水师专毕业的进入旅游中专学校最好的语文老师,治锋判断道。又说还有一位嘉峪关的语文老师要来,老同学何伯俊——多年不见,一见才发现他还写小说——“这可能是我们这一届同学中最爱文学,最有写作本领的优秀语文老师。”治锋判断道。我喜欢他的判断。比如某某某乡村里有个老师,可能是甘肃省最好的小学语文老师。又比如——“霍军老师可能是全国最把批学生作文当回事的语文老师。”我当然知道这有些武断。可这个武断让我批作文的时候更武断地把全班几乎所有的学生作文拍照下来,然后武断地写我的作文后记。
结果呢,治锋教授真的来到了酒泉——就背个小双肩包,戴一顶硬朗的小黄帆布帽,瘦削笔挺,咯吱咯吱踩着酒泉的雪,领他的五个学生,出南站,坐马少军的车,按照他敦煌学生的安排,先去东方大酒店。我和永贤到了鼓楼,治锋的电话打过来了:榻,先不下;泉,要先看。
于是,天寒地冻,研究生们瑟瑟缩缩,跟着郭教授,先逛酒泉西汉胜迹。列在汉阙塔门下拍照。围着左公柳拍照。站在酒泉赋前面拍照。跟霍去病的石雕像合影。郭教授喜欢中国第一个公园的每个地方,东问西问。问对了——我正好知道这儿每个地方,就给鼻子冻得通红的他,使劲讲。他就使劲听,使劲拍照。我就大讲,笑,真怕那几个女孩子得感冒。但他很得意——干国祥先生已经发来判断:你让霍老师导游古酒泉,简直太奢侈。
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清冽的水。治锋教授判断。
如此,治锋教授真的来到了酒泉。真的看了酒泉语文公社。真的逛了酒中苑的校史馆,玉皇阁,关帝庙,药王阁,真的听永贤老师讲了曹启文跟老酒中苑的故事,外加妙不可言美不胜收说不完的歇山顶,卷棚顶,硬山顶。真的听了马少军笑容可掬的课,赵国兴品咂字眼儿的课,王随军教学生按老传统规矩吟诵和批注的课,还有我的一节课——钻进褒禅山的华阳洞里格物。一上午听得兴致勃勃。食堂大师傅给我们做两大盘大盘鸡,治锋教授又要拍照——这么好的东西,诚意,鸡肉和洋芋,不拍怎么行?
一出食堂门,郭教授和他的研究生都要到果园里去踩一踩。年青人一群,就踩雪,赞叹,拍照,大惊小怪,如同治锋教授在路上看见一棵白杨。老师的花草山水癖好,尤其是老师看见啥都喜欢的那颗“往往有得”的心,最会传染学生。郭教授明白他学生的底细——福建来的,河北沧州来的,重庆来的,四川来的,河南来的,头一回踩雪,就踩上了酒中苑里的雪,这个事儿了得!“这一回我领他们来,来对了。”他很得意,说了好几遍。又曰:我们师院有个教授就把自己的科研经费拿上,让学生们游学研究,他,对了。
然后呢?然后治锋先生做引子,开宗明义对四节课作出爽朗评价。然后研究生们,整整三个小时听了吕积海先生的评课,李学山先生的评课,张志强先生的评课,崔强先生的评课,还有我们万斌先生的评课。对面坐着治锋教授始终倾听微笑的脸,坐着准备发现“甘肃可能评课评得最好的语文老师”的天水师院语文研究所所长,我觉得这四位酒中苑的先生的评课,评出了历史上最高水平。简直巧得很,最后我规定抢机会发言的人,正是郭教授的一位研究生。哇塞,头头是道,专业见解太强了。都是跟她老师学的。
当然最后上场的,是郭教授发现的甘肃最擅长写作的语文老师,嘉峪关一中的何先生。何先生说他今天在酒泉见到两个小孩儿,一个喊他爷爷,一个喊他叔叔。估计喊叔叔的那个看见的是他的鼻子疙瘩,挺拔晶亮。喊爷爷的那个看见的必是他正在迅速后缩的大块额头及沟壑。由此何先生联想到了索绪尔的能指啊,所指啊。他当然看着时间,迅速刹住了大开学术论坛的兴致与话头,但我知道,治锋教授曾拉他这位又写小说又博览千卷的老同学去支教,顺手塞给他一个学术讲座,结果本科生们听得不罢休。他一讲起来,治锋明天就登不上嘉峪关城墙啦——在酒中苑里,他又发现了好东西。
约好了来看云
眼睛
又禁不住一列白杨的挽留
说好了要去边关问候
可你一回头
答应了一节乡村小课堂的央求
真的,真的该去酒中苑
在果树下翘首
可没忍住,又挽住那一缕微风的手
多么好,一眼古泉今天
用清澈灌醉一尊庆阳的酒
你断定:这肯定是人生最甘醇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