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衣

我是属虎的，而且是十月虎。老话儿都说二月羊十月虎，可我就偏偏紧赶慢赶在十月的最后一天，都说十月虎一生波折，但我们那代人又有几个是岁月静好呢。吃就不必说了，大多苦中作乐，散养一样，没落下什么残疾就算好命了。穿呢，除了过年收成好的年份我们还能得一件或一套新衣服。欠收时大多难有，我印象中就有三个新年没有新衣服穿。

第一个年是因为家里饥荒多，小年那天晚上村西头的田大娘还过来讨债，全家人在昏黄的灯光下陪着笑脸，说着自家的难处，希望看在一个村住着份上，恳求对方再宽限一年，当然这宽限的一年是有代价的，那就是要再提高一点利息的，我们这叫抬钱，大多都是三分利，但是像我们这样饥荒多的人家，一般人是没有胆量抬给我们的，怕还不起。庒稼人攒点钱不容易，都是从嘴里身上省出来的，谨慎的很呢，所以我家抬钱差不多都是五分利息，即便是这样，也很难弄到钱。那年除夕的早晨，我没有和同村的伙伴一起出去挨家拜年，而是默默地在家里发呆，十来岁的孩子讨狗人嫌，突然安静下来，我想当时最难过的不是我，而是我妈，因为我看到她边翻柜子边偷偷抹眼泪，最后找到一件半新的灰色外套，穿在身上袖子挽了两下手都没露出来，大的可想而知，但就是这样我也穿着过了年，那件灰色外套至今仍记忆犹新。

第二个没有新衣的新年是在我姥姥家，姥姥家很富庶，小时总是盼望能去姥姥家的，因为每次去总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吃的，而且走时姥姥也总会塞进去一些猪肉或者是鸡蛋什么的，再或是一罐猪油，那是姥姥背着舅妈偷偷给拿的，虽然她们老两口单过，但是被儿媳看到总归是不大好的。姥姥待我极好，姥爷也是个庄稼人，唯一不一样的是，他每年都种一些烤烟，冬天时喷上一些盐水，这样一冻，烟叶既脆又压称，能比别人多卖些钱，他极为重男轻女，我有三个舅舅，妈妈是家里的老幺，即便这样也没有多上几天学，就因为学校每天让捡粪而磨破了一个篮子，被姥爷强行勒令退学了。不光是没让妈妈读书，就连四个表姐妹也没有去过学校，可见在这个家里，不光是姥爷，舅舅们的思想也是根深蒂固的。那年姥爷的烟叶卖的特别好，一放寒假和我最好的大表哥就把我接过来，所以也就顺理成章的留下来过个好年。离姥姥家最近的集市有五里路，出门一直北走没多久就到了，逢单就是赶集的日子，也就是隔一天就是一个集，所以希望也就随着日期密集的失望着。直到过年那天，也没见姥爷给我买回一个布丝，面对姥爷的抠门姥姥也没办法，每天她们都会吵架，但是转头就和好了，我和大表哥都习以为常了，姥姥怕我伤心，安慰我说别看没有新衣服，但是压岁钱肯定会有的。年夜饭前，姥爷和舅舅们在正门外支好供桌，整齐的摆放好猪头等供品，屋子里昏黄的灯光映射在供桌上，晃晃乎乎间，那猪头如睁眼了一般，着实吓人的很。大块哚颐之后，便是我们最期待的压岁钱发放了，姥爷坐在炕头上，从大表哥开始逐一磕头拜年。只见姥爷给表哥弟们都是一张张崭新的两块钱，我高兴坏了，两块钱啊，够我买多少铅笔和本子啊，那时铅笔二分钱，小本七分，大本才一毛四。终于轮到我了，还没等我磕呢，姥爷随手给了我两毛钱，然后就挪腿下地了，留下我愣愣的杵在地上，泪水在眼里打转，又不敢哭出来，害怕一哭惹姥爷不高兴，再把手里这两毛钱要回去了。但是最后还是有了反转，临近开学我要回家时，姥姥还是作主给我买了一块藕荷色的布料，摸着那柔软的颜色，心都快融化成一滩水了。因为家里孩子多，妈妈自学了裁剪，她用这块布给我缝制了一件外套，属于我自己的新衣，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布料不够，缺了那么一点点，妈妈想了半天，决定在腋窝下接了一块，这地方隐秘，不容易被人发现。后来姥姥知道了，还长叹了口气说：十月虎，十月虎，这孩子的命啊！

第三个没有新衣服的新年没有沮丧，而是充满期待的——因为在海城当兵的二叔要探亲回来了，并且信里说给我买了新衣服，确切的说是二叔在部队的女朋友给我买了新衣服，人有了希望是一件特别美妙的事情，特别是这个希望会百分百实现，那么无论这个等待的过程有多久，所有的每分每秒都是甜丝丝的，就像很流行的那句话：从前车马慢，一生只够爱一人，待我长发及腰……这些慢生活里的人们对于等待有着更深刻的理解吧。扯远了，还是说新衣服的事吧，所以当同村的小伙伴们向我展示她们的新装时我一点都不羡慕，真的，因为我心里有数，我的将来会是这群孩子里最漂亮的，那可是从大城市带回来的呀。但是当我盼到也穿上那件来自大城市的新衣服跑到伙伴们中间时，玩得热火朝天的喧闹声戛然而止，突然间的安静让我感到不安，甚至是恐惧。随后，所有人都默默地躲开，默契的悄悄散开，我漂亮的红色新衣像一枚炸弹，美丽瞬间爆炸，友情片甲不留！

后来，家里不再谈钱色变，逢年过节我和弟弟都备个大红包来讨父母长辈的欢喜，人生苦短，老人高兴了，全家也就都顺遂了。姥姥，姥爷，大表哥都已经过世了（表哥是因车祸离世的），曾经的种种悲喜都已随她们入土为安了。从前的伙伴依然有联系的所剩无几，高成低就间，渐行渐远，大半已经语焉不详了。

童年的新衣就这样叠放在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