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号凌晨四点半,火车在夜色中飞驰了将近十个小时,在杭州东站停了下来。天微微亮,站内仍然有着很多正默默候车的乘客。我走到外面,晨曦初生,坐在石阶上,打算正儿八经地看一场日出,但夏天太阳的温度比太阳本身来得更快。抽完一根烟,我又走回车站里面,像旁边的许多人一样,背着包坐在地上,等待着出站的地铁被某个人打开。
我不喜欢坐车,更不喜欢长途跋涉。但准确地来说,是不喜欢麻烦,我认为坐车就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十个小时的通宵车程简直让我难受得要命,但即使是这样,我仍然要出来,仍然要走出那间四面是墙的房子,到路上来看一看。我没有钱,也没有非去不可的地方,我只知道,当生活一潭死水,走在路上是一件能证明自身存在的事。就像十九世纪中后期那些跨掉的一代们一样,不顾一切也要上路。
能够边走边写,看见生活在流动,这是我理想的生活方式。
朋友为了来接我,起得和我一样早。他在杭州师范大学上学,在这个中国沿海的发达城市里,有着一张自己的床铺,这也让我更有底气地踏上了这片,古老又无处不现代的土地。提到杭州,可能很多人都会想到那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俗语,想到小桥流水,湖光山色,清雨画船。典雅的古代文学为我们编织了一个,关于杭州的纵横千古的优美意境,甚至连杭州二字本身也带着一种诗意。
杭州自古以来也是一个较为发达的城市,这里盛产山水,茶酒,美女,更是令无数文人墨客为其泼墨提笔。我同样也是带着这样一种期望而来,但期望又并不是很高。以往的经验告诉我,不论你现在到哪一个城市,它曾经有着怎样辉煌的历史,你首先要面对的都是飞速现代化下的高楼大厦和铁皮车流。你首先要被摩天大楼上某块玻璃的反光所刺眼,要为选择哪一条尽可能不拥堵的交通路线而踌躇。杭州也是这样,科技和互联网行业的发展,已经让它变成了一个十分先进智慧的城市,黑色森林取代了绿色森林,但所幸的是,它并没有遗弃自身千百年以来的历史文化积淀。
我的行程几乎和当年苏轼在杭州时一样。从西湖再到灵隐寺,这也都是杭州数一数二的名胜古地。我喜欢苏轼的诗词,也欣赏苏轼这个人,我觉得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用现在的话讲,他都可以担当得起男神二字。从西湖到灵隐寺,他的足迹也毫不例外地,被后人保留到了千百年后的今天。其中尤以西湖为甚。
夏天的西湖很热,是那种刚走几步就能让人出汗的炎热。在夏天要想走完整个西湖,不仅是身体上的考验,也是意志上的考验。所以,最后当我们打道回府时,这两项考验都没能通过。但夏天来西湖,也是因为它有着这个季节不能错过的东西——荷花。在古诗词中,柳永吟道:“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杨万里挥笔:“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从两句不同的诗中,我们可以看出西湖夏荷盛放的相同特点,那就是面积非常之大。舒展的荷叶片片相接,一直延伸到天际。
但这描写的是距今千年之前的西湖了,如今我看到的不过是在湖边一些角落里,成片开放的荷花,更像是一种点缀。不过总体来说,它仍然不失一种饱满丰盛之美,与山水亭舟相得益彰。沿着湖边走了一会儿,湖面平静而辽阔,湖中一亭一岛,水天一色,豪华的游览船泊在岸边。游人不算少,也有很多附近闲适的居民们,其中以老人居多,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有的在下棋,有的在跳舞,还有的身怀绝技,用特制的毛笔蘸着湖水在地板上写书法。字体优美,笔力遒劲,令人赏心悦目。
不远处便是杭州十景之一的断桥残雪。说句很实在的话,现在看这断桥觉得甚是普通,而且桥上还铺着一路的柏油,这就好比袅袅的古琴音中掺入了劲爆的摇滚乐,不仅破坏美感,还令人心生不适,头皮发麻。但断桥残雪在这个季节里,终归只能展现出它一半的风采,毋庸置疑的是,西湖的许多景色只有恰当的时令,恰当的时刻,甚至恰当的天气中,才能淋漓尽致地展现它的美。像同样是十景之一的平湖秋月,以及三潭印月,很明显是在月夜才会有它们应有的意境。
对一名游客来说,想要在短时间一览西湖完整无瑕的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西湖的美不是固定的,它因时而变,四季不同,只有长期定居于此的人,才能完整地欣赏她。在九百多年前的一个春天,苏轼调任杭州通判,游览西湖时下起了朦朦细雨,眼见此景飘渺如画,苏子挥笔写下了一首千古绝句《饮湖上初晴后雨》——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关于冬天的西湖,我很喜欢明末清初文学家张岱的描写,“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白描与极简的艺术手法,寥寥几笔,便展现了冬日西湖独特的魅力。
我们走过断桥,来到白堤之上,然后沿着白堤一直往前走,左边是广阔的西湖,右边是面积较小的北里湖。通过锦带桥就到了平湖秋月,但由于是白天,这里没什么好看的,便没作停留。在前面的孤山上转了一会儿,最后在西泠桥旁凭吊了苏小小的墓地。作为一代名妓,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都对她抱着一种欣赏,甚至是幻想。在墓外的亭子上,刻满了他们写给她的诗词。正所谓“十载青衫频吊古,一抔黄土永埋香”。
由于天气炎热,我们在西湖之行就在这里结束。这也仅仅是西湖一个方向上的景物。所以说,要走完整个西湖是体力上和意志上的双重考验,尤其是夏天,长时间行走和高温酷暑,就算有欣赏美的心,估计也焉得差不多了。只能待下次再来,把没走过的地方走上一遍。
苏轼再一次来到杭州,是元祐四年,这距上次来时已过了十五年,但与上次不同的是,上次是贬为杭州通判,这次是担任杭州太守,做一把手,可以说有了一定的权力。在任杭州太守期间,苏轼可谓尽职尽责,做了许多利国利民的事。这段时间也可算是他一生中最为快乐的时候,他也愈发地迷恋杭州这个城市,自称“居杭积五年,自忆本杭人”。
在杭州,他最喜欢去的地方莫过于西湖和灵隐寺了。他也常在游西湖后绕道灵隐,并写下了一些名篇名句。在《游灵隐寺得来诗复用前韵》中,有一句人们津津乐道的诗“溪山处处皆可庐,最爱灵隐飞来孤”,表明了他对此地的喜爱。其中,“飞来孤”即是指灵隐寺飞来峰。这座山峰所承载的历史文化份量可能比山峰本身还要重一点。在它的怪石和悬崖上,刻着从五代十国到明清时期的佛像,书法等珍贵艺术品。据前人记载,峰中原有七十二洞,但因年代久远,多数湮灭
我们乘车来到景区。公交从城市逐渐驶入山林,一股清凉气息扑面而来。树影斑驳,林中隐逸着一些白色的民居。沿着天竺佛缘步行街往里走,一路上是素雅的商铺和商铺主人。时间和人一起慢了下来,目的明确,业力丰盛。路的尽头,是灵隐寺的山门入口,对面墙上刻着四个大字,咫尺西天。
进入灵隐寺需要门票,成人票45元人民币每人,学生票半价。另外,这并不算进入了寺庙的核心,只是进入了景区,这里相对比较喧闹,游人很多,有来自国内外的旅游团。还有一个大型的购物食宿区。如果想要献花上香,则需另外购票,每人30元人民币,学生票半价,进入寺庙区。
刚一进入景区,我们也是情不自禁地走进了飞来峰的洞中,并为其上古老巨大而又逼真的佛刻所折服。从一旁旅游团导游的介绍中,我还听说了一个关于飞来峰的民间传说。相传当年济公知道有一坐山峰将会飞来,把当地的村庄埋没,于是他奔走相告,但没有人理会。恰逢一娶亲队伍经过,济公便强行抱走了新娘,于是所有人开始追赶他。不一会儿,山峰遮天避日而来,压垮了村庄,但村民因追赶济公而幸免于难。
飞来峰下是冷泉池,冷泉池畔建有冷泉亭。这两个景点在历朝历代也都为文人所吟诵。如我们耳熟能详的王安石之作《登飞来峰》,还有白居易所著的《冷泉亭记》都表现了两个景点独特的美。苏轼任太守其间,有时也在冷泉亭中办公,事罢便摆酒设宴与同僚友人共饮于亭中。再往前走就是寺庙所在了,也就是上香拜佛,需要另外购票进入的区域。其布局严格遵守着古代建筑对称的原则,以天王殿、大雄宝殿、药师殿、藏经楼(下设法堂)、华严殿为中轴线,两侧辅以罗汉堂,济公殿等。
寺庙建筑皆辉煌雄伟,庙内佛像也以其巨大而给人一种威严感和臣服感。但其实在灵隐寺建寺一千多年的历史上,曾多次毁于天灾人祸,火灾更是频繁骚扰,令其损失巨大。就在这样不断被毁又不断重建的过程中,寺庙的香火延续至今。如今我们看到的院落和佛像多为民国至当代的对以往的复制品。
我们在大雄宝殿前上了三支香,又在宝殿的巨大佛像下跪拜祈福。我并不信仰宗教,也从不对神佛抱有什么寄托。但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心是虔诚的,因为我只是闭上了眼睛静静地看着佛,不带任何愿望和杂念,我觉得我是独立并且自由的,并为此刻的宁静而心生感动。我始终认为,能够心无邪念,心如止水,即使心中无佛,佛也无处不在。
随后我们沿着中轴线往前走,到藏经楼。藏经楼并不对外开放,我们又从侧翼到济公殿,返回了大雄宝殿。恰逢寺内僧人的一场诵经活动。不由自主地走进去,观看的游人众多,目光虔诚。经声悦耳,头顶的经幡在风中飘动。不知不觉便听完了整场诵经,感觉心灵得到了涤荡,内心平静如水。
不过在观察中,我也发现并不是所有的僧人都那么认真,或者说,并不是所有的僧人都那么虔诚。我能看到他们其中一些人的敷衍。现在,僧人的地位逐渐提升,待遇也越来越好,也有着一些人抱着极大的功利心而出家。但怎么说,这也始终是正常的,这就是最真实的人性,也是宗教存在的原因之一。像灵隐寺这样有名的千年古刹,每天游人如织,人语喧嚣,这对修行来说也是一种重大的考验,可能定力稍弱,内心就万象升起,最后初心不再。
总之灵隐寺之行是出乎意料地收获颇丰,也想像着以后的再次登临。日渐西斜,我们打道回府,在回去的车上又看到那些隐于林中的白色民居,它们就像一只只平静而与世无争的白鹿,默默地注视着我们这些外来人。我首先是漂泊,在经历了人世间的动荡与不安之后,再回归宁静,就像白鹿隐于山林,山林隐于云烟。我心想。
作者:落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