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宫

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你有他全部的联系方式,手机号码、微信、QQ、邮箱,甚至办公电话,可却连发一个“在吗”都要斟酌许久。

黎离写写删删,最终对话框还是一片空白。她看着上一条大半年前的“新年快乐”,叹了口气。app上订了周六往返北京的高铁,返回微信,点开“中北研发”群,重聚接龙26号黎离。

“中北研发”热闹依旧,群里互相@,有人在问少爷来不来啊?那个人依然毫无动静。

零零散散回复了几条微信,黎离打开网易云,随机播放,铺宣纸准备写字。她听歌不挑,随便什么,只要有动静就好。不过这首还是噪了些,应该是新裤子的歌。那个主唱肢体不协调,嗓音一般,但唱出的劲儿却直击人心。黎离提笔,凝神静气,汉简,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最后一个字写完,笔还未放,一句吟唱在耳边炸裂“你曾热爱的那个人,这一生也不会再见面。”

黎离手一抖,一滴墨落在了雪白的宣纸上。

不会再见吗?怎么可能?梦里常常见到啊。梦中她坐在工位上,那个人在她旁边给她剥橙子。匀称纤长的手指,干脆利落地撕掉金灿灿的皮,连那些白色的丝丝缕缕也要摘下,她总会想到那句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据说梦里的人没有味觉,可她总觉得甜蜜。只是甜蜜里莫名有丝不安。及至醒来,才知道不过又是一场梦。

微信又响了起来,是上周的相亲对象陆️一。家里催促许久,黎离一直拖着。某日在浴室不小心滑了一跤,倒在地上几分钟后醒了,拿湿纸巾清理了地上的冰冷的血迹,自己去医院缝了针,回来后答应了见面。人还不错,也是北漂回来的,但黎离没有什么兴致,有一搭没一搭的联系着。

陆一约周六去livehouse看演出,最近新来一个乐队。黎离说周六有事,下次再约。陆一回了一个好,晚安。都是成年人,不想说的不会问,清晰的守着自己的边界。

晚安后依然毫无睡意,黎离开始整理旅行用品。折衣服时又翻到了那件浅蓝色连衣裙,极浅的蓝,上面有精致的不规则纯白花朵刺绣,丝线依然顺滑。那时一周五天都要穿工服,只有周末才能穿自己的衣服。这件衣服第一次穿时他夸过漂亮。可是也已经过时了。

周六是个好天气。黎离喜欢在车上的感觉,看着窗外大片闪过的绿色,从生活中短暂抽离,当自己只是一个过客。

从小城到北京不过两个小时,而从北京到原单位却要两个多小时。不过黎离不急,她有的是时间。离开北京后,以前总也不够的时间一下子多出了许多,如何打发时间倒成了问题。

好在小城有着悠长的海岸线,她常常走上两公里到海边,然后漫无目的的在海边闲逛。某次她在一片崖边坐着,看碧色海水上细小的光,听海浪一下一下拍打着褐色的礁石。大概是有些入迷,又或许是脸色不大好,某个路过的大爷语重心长的劝了她好一会儿,居然以为她要轻生。

误会就误会吧,有时对陌生人反倒能轻易说出心里话。黎离半真半假的问大爷,可是我总想一个人,又不能见,怎么办呢。大爷大概没想到有一天会解答情感问题,一时有些无措。来回搓了两下手犹豫了一下说,姑娘,调频87.5晚上十点有个知心大姐谈心节目,要不你打热线问问?黎离笑着起身,跺了两下有些麻了的腿说,大爷,谢谢您,我开玩笑呢,您别当真。

在地铁上倒来倒去,人越来越少。下了地铁,不远处的厂房清晰可见。入职时说附近有地铁,心心念念盼了许久,结果要关闭了,地铁通了。事情总是这么魔幻,想要时得不到,放手时偏偏来了。

黎离在群里发了句我到了,不一会儿厂子里就有人出来迎接。都是当年工作过的同事,互相夸赞问候几句。黎离微笑着拒绝了陪同,自己去转。

七月的太阳很亮,照得四层研发楼的玻璃幕墙明晃晃的,黎离有一丝恍惚。仿佛回到了原点,这里是她第一份工作的地方,也是常常在梦里出现的地方。

两年过去了,没想到再来居然是因为关厂。不过毕竟是五百强企业,走的人遣散费丰厚,留下的去别的厂也不错。也算是好聚好散。

一层实验室、二层工艺、三层开发、四层试做。推开玻璃大门,空荡荡的一片,以前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上落着薄薄一层灰。沿楼梯走上三楼,格子间已经拆的七零八落,一堆板子、隔断玻璃、座椅胡乱的堆在墙角。黎离走到第二扇窗边,那曾是她的办公位。

物是人非,睹物思人,可没人知道连物也不见了时怎么办呢。那时办公桌她收拾得很用心,最喜欢的当然是那个小零食柜,小饼干、糖果、巧克力,加班饿了时总有人找她。而他则是偷偷给她投喂的那一个。冬天时,黎离每次从他羽绒服内侧口袋里拿出巧克力,都有隐秘的欢喜。她知道她那条巧克力软一些味道更好的朋友圈有人记在了心里。

窗外声声蝉鸣,厂子绿化不错,难得还有一片操场,她喜欢用目光追逐那个踢球的人。他一抬眼,她便赶紧生硬的转移视线。

再隔三扇窗便是那个人的工位。黎离刚想走过去,有人声传来,几个人簇拥着一个精神矍铄的长者上楼。原来是软件开发的许工,黎离赶紧迎上去问好。

老爷子状态很好:“小黎,还练字吗?”

黎离态度恭谨答道,一直未敢搁笔。

一行人说笑着来到许工的工位,刚好在那个人的前面。

“谢亦安这次来了没?”有人问。黎离的心一下子跳的很快。

“少爷啊?说是最近忙,又有卫星要发射,今天够呛能来。”黎离的心又沉了下去。

少爷,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为什么这么叫,他说因为上学时有一次刷完运动鞋放在窗台晾晒,一只掉到地上,被人拾走了。他索性把另外一只也扔了下去。本来家境就不错,那次之后,少爷这个绰号就一直跟着了。

黎离第一次见他时觉得这个称呼再贴切不过了。黎离拿着写好的字去找许工,许工是区书画协会的,一手小篆出神入化。黎离小时候学过,周末写两笔,有时簪花小楷、有时汉简,闲暇时便去讨教。至今黎离还记得那幅字,写在褐色的牛皮纸上,汉简,李白的《送友人》和《渡荆门送别》。


作者:草堂易安,已获作者授权,作者说不要和人说我是他弟子

许工拿着字,点评一番,转头叫旁边的人一起看。那个人正沉迷工作,被猛一叫,一时还有些懵懂,一双宛若孩童般清澈的眸子就撞开了黎离的心。

他郑重的拿起字,说了四个字“舒展大气”。许工给了一个赞许的眼神。谢亦安后来说那四个字是他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想出来的。事实证明什么时候演技好都有用。自那之后,黎离便专研汉简。

某次谢亦安再和黎离谈起初遇时,说有四个字更适合,字如其人。黎离笑吟吟的说:“我这个人可不够大气,有些事能记一辈子。”

一语成谶,好多事想忘怎么也忘不掉。那些记忆垒成灰色高墙,迂回曲折,恍若迷宫。将她和谢亦安困在中间。她牵着谢亦安的手不停的走,却怎么也出不去。

黎离和同事们在厂区转了一圈后,已经十一点了,大家直接坐车去饭店。

早到的同事们准备很到位,宽敞的大厅里拉着大红的条幅,几张桌上水果、坚果、茶水、饮料、点心齐全,热闹的仿佛婚宴。有人过来招呼黎离,黎离便坐过去了。

十二点,聚会正式开始。谢亦安没来。

一切都很好,发量堪忧的男同事,光鲜亮丽的女同事。项目、产品、高管、婆婆、孩子、学校、爱人,各种话题,热热闹闹的。黎离觉得脸上的微笑有些僵了,正准备去洗手间。忽然听到有人喊,少爷来了。黎离愣愣的站在那里,动弹不得。

穿着白衬衫的谢亦安推门而入,黎离想原来他穿白衬衫是这个样子。

“少爷”、“谢工”、谢老板”、“谢总”、“螃蟹”,一大堆称呼汹涌而至。谢亦安一向招人喜欢,连当时以苛刻闻名的采购女经理都叫他“小安”。黎离逆着人流去了洗手间。

反锁门,双手掩住面孔。黎离反复告诉自己,这就是想要的,见到就很好很好了。当年再怎么样耳鬓厮磨,也已经过去了。洗完手,看看镜子中的自己,黎离深吸一口气,出去了。

重新回到座位,一切依旧。进展到后半程,有人红了眼睛,有人嗓音越来也大,有人串桌敬酒,互相加微信。黎离漫不经心的去夹一块哈密瓜,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我先坐这儿一会儿。”哈密瓜落回了描金边的盘子里。

黎离转过头,谢亦安微笑的看着她。他的眼睛总有一种深情的错觉,仿佛你是他精心呵护的宝贝。

“阿离。”

还是软糯的苏州味儿。黎离和他在一起时抱怨自己说话像爷们。谢亦安捏着她的脸说上哪儿去找这么好看的爷们儿。

“少爷。”黎离微微点了下头。

同桌的人开始笑,你俩好像古偶剧里的人。谢亦安也忍不住笑了一下,黎离唇角一弯。气氛忽然松快起来。一桌人轮番敬酒,谢亦安喝酒一向爽快,两口杯子就见底。黎离拿起啤酒瓶给他斟满,酒是这两年流行的乌苏。冰镇过的瓶子握在手里,凉丝丝的安心。

说着说着,谢亦安不经意的问黎离,什么时候返程。得知是晚上六点的高铁,谢亦安让走时叫着他,他刚好要去车站附近。

三点左右,陆陆续续有人离开,剩下的人准备去下一趴。黎离和同桌的人告别,正在犹豫要不要找谢亦安时,他看了这边一眼,开始敬最后一杯。

时间富裕,两个人在附近小广场找了个长椅,一人坐一头。没有一丝风,木质的长椅被晒的温热,黎离脸好像更烧。不过谢亦安一句话就让她如坠冰窖。

他说:“阿离,我要结婚了,十一。”

黎离拼命掐着自己的手指,笑着说:“恭喜,哪个姑娘这么有福气啊。”只是不敢侧过头,低头看前面的蚂蚁在那里忙碌。

“我师妹,去年来的。”

“真好。”蚂蚁要去哪里呢。

“阿离,我们都要往前走。”

黎离转过头,看着谢亦安的眼睛:“亦安,好难啊。”

回到小城,整夜整夜的睡不着,哪里都是谢亦安。有一次安眠药吃多了,送到医院洗了胃。她妈妈头一次后悔。大夫说她有严重的焦虑症。慢慢的,她终于可以像正常人一样。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个迷宫,她始终没走出来。

谢亦安伸出手,又收了回去。

“我知道,阿离,我也不好过。一年的时间,我从新人到自己带团队。人人说我是天才,我自己知道,只有工作累了才没时间想别的。”

“阿离,放过自己吧。”

一滴一滴,下雨了,会不会淹到蚂蚁啊。蚂蚁蚂蚁,可怜的蚂蚁。黎离抱着膝盖,声音越来越大,怎么会这么狼狈。

一只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泪水浸透了高墙,那些记忆自始至终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没人知道他们曾经有多亲密、多甜蜜。地铁上,他偷偷在她脸上亲一下。寒风里,他握着她的手揣进口袋里。在地铁口他给她挡着风,她一边吃烤地瓜一边听他畅想。他说要带她回家感受三层的别墅,带她看虎丘、拙政园、十里山塘,带她吃松鹤堂的松鼠鳜鱼,吃青团吃各种点心,带她听咿咿呀呀的评弹。那些许诺还没实现呢。

黎离一直以为迷宫里是他们两个人,原来自始至终只有她自己,他早已走远。那些看似牢固的记忆的碎片经不住现实的轻轻一击。

迷宫轰然倒塌,满地断壁残垣。

回程车上,黎离问陆一:乐队明天还有演出吗?

陆一回的很快:“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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