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老兵的家国情怀(下)
作者:山青海蓝
(资料提供丁朝霞)
百万雄师过大江,国民党军队苦心经营的长江防线最终被我百万雄师突破。蒋家王朝分崩离析,政府官员们如鸟兽散挟带金银细软四处奔逃,士兵们也全无斗志,沿宁沪线向上海杭州方向逃窜。我三野兵分两路,一路过江后直逼南京,几乎是兵不血刃,南京终于获得了解放,总统府上面的青天白日旗飘然落地,我军的鲜红的战旗在总统府上空,在南京城上空高高飘扬。
三野的主力紧紧追赶着溃逃的国民党军队,沿江东进,五月三日解放杭州,五月二十七日攻克上海,之后一路南下,一直打到福建,直逼东南沿海海边。我父亲所在的这支队伍,无论是淮海战役、渡江战役还是解放杭州攻克上海,始终冲锋在前不甘落后,父亲曾经沉痛地告诉过我们,渡江战役中,他们班所乘的那条船被敌人的机枪打得千疮百孔,等到达南岸时,一个班的战士只剩两人了,有一颗子弹还正打在他胸前船帮上,父亲的胸口甚至于真切感受到已经击穿船帮的那颗子弹的灼痛……
如今,经过我人民解放军的浴血奋战,解放战争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腐朽的蒋家王朝到底败退到台湾及其沿海的几个小岛上去了。
陆地上,随着解放战争的渐趋尾声,国民党军已经成为了昨日黄花,几近消声匿迹,而沿海各岛礁,却仍然被他们的海军盘踞着,仗着美帝国主义支援的军舰炮艇,他们抢劫民间渔船,袭击我们的运输船只,登陆杀害我民主政府的工作人员,气焰十分嚣张,大海成了这些残军海匪的天然庇护所,我海岸部队鞭长莫及,干着急没有办法。
解放战争尚未完全结束,摆在眼前的新形势又给了部队一个新的任务:为了国家的强盛和人民的安全,我们的军队必须建立海军。
早在抗日战争时期,我们的毛主席就开始关注海军建设。一九四九年一月八日,毛泽东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作出《目前形势和1949年的任务》的决议,指出:“一九四九年及一九五O年我们应当争取组成一支能够使用的空军及一支能够保卫沿海、沿江的海军。毛泽东还指示三野前敌委员会,在发起渡江战役前后,尽快将华东军区海军组建起来。”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三日,在解放南京的前一天,人民海军第一支部队华东海军在江苏泰州成立。
过江以后我父亲的所在部队一路南下追歼,此时正在福建沿海一带剿匪清霸,忽然接到上级命令,要从部队中挑选部分战士去当海军,大家都积极踊跃报名,后经严格筛选,共选拔出五十名政治素质过硬身体状况良好且有一定文化基础的战士,到设立在南京的“华东海军学校”参加培训。我父亲各项条件都合格:无论政治素质还是身体条件,都完全合格,至于文化基础,这还多亏了当年放牛时在学堂窗外听课学来的那点知识呢。那年代,能够认识几个字的战士还真是凤毛鳞角呢。
我父亲与同时被选拔出来的50名战士经过长途跋涉又重新返回了南京,开始了紧张有序的学习生活。
国家急需,人民期待,海军建设刻不容缓。父亲他们这些新中国的第一批海军战士文化程度普遍不高,他们实际上是一边扫盲一边去学习舰艇驾驭和武器操控知识的,扫盲识字倒是好说,从没学过一天数学只会背诵小九九的父亲,居然笨拙的摆弄起圆规三角板,学起代数几何以及物理学了。父亲曾经笑着回忆起当年那种艰难的学习过程:“那真是赶鸭子上架一般。没办法,囯家急需这方面的人材,我们不干,谁干?”
父亲他们那一代战士,都是从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他们特别听党和毛主席的话,他们不怕流血牺牲,不怕任何艰难险阻。
也许今天的人们难以相信,就是这样一群土包子文盲半文盲居然在几个月的时间里就能上船操作,就能驾艇出海,投入了护渔护航,解放沿海岛屿的战斗中去,而我父亲他们这一批海军学员真的做到了。从此以后,他们一边学习技术,一边战斗实践,新中国的海军就在这样艰苦困难的环境中成长壮大起来。
父亲正式加入海军的编制是“温(州)台(州)巡防大队”,基地在浙江舟山。初创的海军装配十分简陋,仅有几艘缴获过来的日本人和美国人的25吨小型炮艇
一九五O年秋天,巡防大队进驻基地以后,就担负起艰巨的护渔护航任务,并配合陆军参加解放浙东沿海诸岛、肃清残匪的一系列战斗。如今说来很难使人相信,我们那些小吨位的炮艇所对垒的国民党舰艇从150吨到2500吨不等,其最小的也比我们当时最大的还大两倍。但是面对强敌,我们从来没有怯战过,发扬近战跳帮拼刺刀的精神,打败了敌人,取得了一次次胜利,小艇打大舰不是神话,我们的小吨位的炮艇不止一次地击沉击伤过比我们吨位大若干倍的敌舰,我国自己制造的22吨的魚雷快艇,曾经击沉了国民党海军1500多吨的大舰“太平号”呢。
随着我国工业的发展和造船技术的加强,逐步有改装的和新造的吨位比较大的舰艇充实进来,我们的海军才初具规模,战斗力也越来越强。海军装备不断更新,我的父亲作为最早的海军战士,一方面在战斗实践中积累操作经验,又凭着顽强拼搏和艰苦努力,靠一本《新华字典》和原始简陋的三角板量角器圆规等工具,学会了与舰船操作有关的代数几何三角等知识,终于成为一名优秀的海军战士,后来,由于在一系列海战和配合解放嵊泗列岛、大陈岛和一江山岛等战斗中表现突出,多次荣立战功,先后担任了付艇长、艇长的职务,几十年来,我的父亲,为保卫祖国的海疆勇敢无畏地战斗,忠忠诚诚地工作,直到一九七八年转业回乡
结婚是人生之终身大事,可是父亲远在千里之外,因为工作繁忙难以回家,新婚之日,母亲只能怀抱一只公鸡,独自拜的天地。后来母亲不止一次向我们兄妹几个说起此事,一旦提及,母亲就委屈的流下泪来。
虽然父母早已去世多年,我也常常为此感念,一个女人抱着大公鸡结婚,这在他人的心中只是一个民间传说,但在我父母这里,却成了绝无仅有的现实。
我为善良的母亲流泪,也更为有这样英雄的父亲自豪!
不是我父亲与母亲感情不和,二位老人一辈子相濡以沫,恩爱一生。及至后来每当提起这事,父亲总是念念叨叨地对母亲检讨说:“我亏欠你的,一辈子也还不上。”
生儿育女同样是人生之大事,父亲也是因为工作繁忙无法脱身,我们兄妹几人出生时,他竟然没有一次陪伴在母亲身边,都是家里人写信告诉他孩子出生了,然后他给孩子起好名字,再写信寄回家来。
不是父亲太无情,生活中的父亲是那样的善良,工作之余,对我们兄妹的衣食起居学习生活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也常常在我们面前念叨:“孩子们,我是个不合格的父亲,没有在第一时间见到我的儿女。”说着说着的,就哽咽难言了。
父母长辈病重,儿女晚辈应该床前尽孝,长辈辞世,儿女应该棺前送终。我父亲上面有六位至亲长辈——亲生父母、叔父婶母(父亲自幼过继到叔父家,是叔父的养子)、岳父岳母——他们先后病故之时,同样是因为工作繁忙,我父亲也无法分身回家为父母长辈床前尽孝,抬棺送终。我的奶奶,是一个非常慈祥的老人,自打上年纪以后,几乎天天跑到村头悬望,叫着父亲的名字,盼着父亲回来。她最常念叨的话是:“我那儿哎,怎那么狠心啊,结婚不家来,孩子下生也不家来,你爷妈都老了,不定哪天就走了,你也不家来看一眼吗?”就这样一直念叨到精神失常,重病在身卧床不起,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仍然睁着眼睛没有瞑目。
不是我父亲心肠太狠,置亲情于不顾,实在是他的工作太忙太忙,根本抽不出身请不下假来。
直到后来,父亲偶尔千里迢迢回一次家,常常在长辈的坟前痛哭流涕,一个劲的检讨自己未能尽到人子之孝。这事情让他心情一直纠结不休,直至与世长辞。“有时候忠孝难以两全。”这是父亲在世时常说的话,这的确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但毋庸讳言,话语之间,也隐含着自责。
从一九四八年参军入伍,到一九七八年转业,整整三十年的军龄,倘若从参加“青抗先”打鬼子算起,这时间还得提前,父亲把他的青春岁月黄金年月全部贡献给了民族的解放、新中国的诞生和祖国的海防事业,终其一生,他无怨无悔。
一九七八年,我国百万大裁军,父亲转业了,正营级的父亲转业去了山东省沂南县杨家坡乡担任了财贸教导员,借住在普通百姓家,生活条件极差,连吃水都要去一里路外自己挑。那些年他几乎天天自带干粮下乡出差,与老百姓打成一片,从来都没有居功自傲过,兢兢业业一干就是十年。
父亲出生入死戎马一生,先是鲁苏浙闽几千里转战,而后守卫祖国海疆日日巡防,转业后又不辞辛劳勤恳工作,终因体力透支风寒侵蚀落了一身的疾病,承蒙组织照顾,借调到县城老干部活动中心做门卫兼任保洁员,直到离休乃至与世长辞,一直是借调的身份。
曾经有朋友这样问过父亲:“老伙计,打了一辈子仗立了那么多汗马功劳,最后当了门卫,你心里能平衡吗?”
我父亲一笑置之:“,战场上那么多战友牺牲了,他们想过不平衡吗?比起他们来,我做什么工作都行,干多少活都不能叫苦!”
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铿锵的豪言,几句平淡朴实的寻常话语,吐露出一个老共产党员的心声,展现出一个烽火硝烟中走出来的老兵胸怀。
愿天堂真的存在,愿我的父母与更早逝去的先辈们在天堂团聚,安息。
附:父亲的立功记录
一九五O年解放嵊泗列岛立四等功一次。
一九五二年部队扫盲授嘉奖一次。
一九五三年解放大鹿山岛立三等功和集体二等功各一次。
一九五四年平阳嘴战斗立三等功一次。
一九五四年冒险抢救修理炮艇立三等功一次。
一九六O年因工作业绩突出立三等功两次。
一九五八至一九六O年先后授舟山基地五好干部嘉奖四次。
一九六一至一九六五年先后授工作业绩嘉奖五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