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静谧地深了，老屋外的蛐蛐唱诵这深夏的晚露，风掀起了最后一片萤火，疲倦的小虫落入夜潭不肯再放出光亮与夜空中的星星争辉，不眠的蛙品尝此夜最后一餐后也入了土穴，星辉映一潭清池，映半缺明月，映老屋中的那点油灯。
没有红烛映佳人，但或许将来会有的，只不过被她悄然藏起来换了铜盏，那红烛被藏至家鼠攀不及的梁上，藏至她的心里。红烛在等，在等他，那位去年向她许下心愿定会中举衣锦还来迎她入户的白衣秀才，来点之于新房红帐之间。昏黄的光将她绾起的青丝上斜插着的银钗晕染如屋外的月光，飘忽不定的残火勾起了她的相思。她于心里勾勒着那未来时节他携她纤手轻剪红烛，或举那壶陈酿于家父院内的女儿红，斟一杯赤酒浅吟新诗，洞房花烛夜一刻千金时，新婚往后的日子他吟诗作赋，她引线绘牡丹，红袖添香，海晏河清。她不禁抿起嘴来含羞而笑，以致绣不下那最后的牡丹叶。
取了铜盏上残油，灭了那微火，放下手中未完的针线，借着月光查了门栓可紧了，拔了那枚他送做定情的银钗借月光细细端详，银已变得斑驳，露出了些许灰色，想必是陈年经藏的家物，他却送给了她，也可见情深如何。仔细锁于闺盒，理了青丝，便熟熟睡去，灯芯所化最后一抹白烟晃晃悠悠飘上去，为月缀了几朵愁云。
二
一席白衣与明月楼最偏处相望明月，举杯独酌。苦酒入喉，心如乱麻：去年村口那句誓言怕是此生都不能实现的罢，中举？及第？怕只是一个笑话，素来乡野秀才几人能金榜题名？衣锦还乡？怕只是一句空词，如今奉旨题词于这明月楼中，给这些风尘女子所传唱来换一壶酒，这恐被天下词人所嘲。可又能怨了谁？唯当日落笔不慎罢了，惹了圣上，此生再无缘朝廷。也不知此夜她可还安好，家乡可还月明？他散了长发，细细端视楼外夜景，整座东京如被白乳泼过，琉璃衬着月华，白露一片，宛若置身于云雾仙境，若是当朝新晋才子定会叹人间美景，可一位被圣上赐了“且去浅酌低唱，何要浮名”的词人，又要如何去酌这杯苦酒？半盏尽，月不言，无声泪已然滑落，流进他嘴角，很苦，很涩。只能借了月光为被褥，捻了残酒为熏香，沉沉睡去，不知夜露凝重。
“呀，先生何故在此独酌，怎的又在这歇了？翠儿，且来扶了先生。”一声惊呵扰了他的半梦，打扮地过分艳丽虔婆急急招了人，想扶了他去休息。“不必了，徐娘，且让我在此独夜吧。”半醒中呢喃着些许想来敷衍过去。“这可不行啊先生，您要是着了凉，落下了毛病，老身可担待不起，这明月楼如今也是京里头号雅院，也多亏了先生诗文相助啊。翠儿！你这丫头，还不快扶了先生！诶我说啊先生，咱明月楼虽然地方甚小，可姑娘却是婷婷出众，先生若是不有所烦忧不快……”“莫复言！”“也罢，先生说的老身遍诺了，不再劝先生了。这明日且有说书人来我明月楼，先生亦可寻些新奇消息，也好润润文笔，这采荷几日连唱先生故句，客人也腻了些，还烦请······”“知道了徐娘，明日备上笔墨便罢。”“诶，这就是了，翠儿，拿条毯子来给先生盖上，也好避了风露。且让先生休息吧。”
白衣一席，倚栏凝眸，樽盏倾尽。他嘴角上扬到：说书人，是从她家乡而来的吧，不知可有她的消息，不知她可嫁了谁人，可还安好。
东京夜静不闻犬吠，梦里，他隐约望见那支曾承载了他年少情愫的银钗。
三
怎么还不归来呢，也不知他可中了举人，这么久不归，许是中了，在京安顿呢，若没中也该早归了罢。幸而拖了入京的说书人打听他的消息，还不知东京夜可凉薄，可有人温粥而侍？每日去村口眺望他曾远去的路，已然是她日常之事了。归家之时落寞再上心头，晨雾触了银钗落下一片细珠。想到家父日夜唠叨着让她勿等且找个人嫁了就莫名委屈，何故来此言？也不是断了音信，这银钗尚光亮，还隐约带着他书卷气息，怎么会弃了奴家，定是来信落了江罢。
换了针线，想要绣些玩物于荷包上，只奈何心乱，只得放下活计，戴了斗笠，又跑向村口。父见了，只得闷哼一生，将拐杖重重戳了戳门前石板。
四
许是这说书人名声不小，整座明月楼今日如平常夜一般的繁华，他于三楼凭栏而望，满楼客人不乏平日里常来寻欢的乡绅和公子，就连极富盛名的举人也都聚了一起，想听听这位远道而来的说书人的见闻，也好写几首赞扬大宋好河山的诗来呈禀圣上求得些赏头。青楼女子具把各雅屋房门闭了，寻一偏僻处想听听这说书人所言京外事物。白衣阖了折扇，接了盏香茶，仔细辨认着说书人吴侬软语中些许信息，也不过是各地王侯的风流事，各处奇闻轶事，若真有什么有趣之事，不过寥寥，怕此人有名而无实，但满楼客人竟未曾散去，怕是京里事物多无趣，只好在此消遣。
“且说这江浙一带，有甚趣事一件，去年一白衣秀才入京赶考，临行前将一银钗交予一佳人做了信物，然一年未归，不知可中了举人。乡里佳人日夜思～念，不受媒婚，独守于乡村，我经此～地入京时，那佳人托了我入京来寻个一二，各位都是才子词人，名门望族，不知可有千丝万缕？也好告知一二，也让我有个交～代……”
满楼纷纷，却无人可回上一句。每年赶考时节不知千百人入京，不中者何其繁多，多没了音信，唯有中了皇榜之人方可留名，这等人繁如烟海，何去寻？
“未曾闻也。”白衣一席，吐出几字，其声悠悠，平了众公子纷纷议。
“也罢，许是无～缘，只可惜了佳人～诸位，且再来听我说上一段秦王破阵……”
满楼喝彩声中，说书人又一拍抚尺，继而大谈。无人望见那席白衣已然放下手中茶盏，起了座，匆匆挤向了人群之后。两行淡泪顺颊而下，急急用手拂去，奔向楼顶偏僻处。
“她尚未嫁人，尚未嫁人，她仍在待我，仍在待啊……”倚栏呜咽，往事纷纷涌上心头，竟迷了自我，径直取了昨夜残酒，满上一壶陈酿
举樽痛饮，将一切抛至脑后，酒劲上来，终不再胡思，举笔作词，借酒泼墨。将新词交了虔婆，白衣便昏昏睡去，虔婆纳了新词眉开眼笑，急送了他于雅间之中，便招呼了花魁习此词句。
新词一夜唱了八九遍，换了断弦琵琶再复返，对酒当歌长亭晚。明月楼空前繁闹，只留了那白衣把盏昏睡，留下传唱的歌谣，奉旨而挥就的笔墨，凄凄惨惨戚戚哀哀，墨香淋漓之中隐约见了那银钗身影一二分，又隐没于烟花女子的音律中。
五
百余仍未归。她仍每日清晨到村口张望，乡间的路已在她心里烂熟，想必闭着眼睛也能走至村口，睁开眼却不见故人归来。惶惶，她不知应做些什么，父亲日夜命她早日为婚，媒人踏破了门槛，可都没有她中意的，前几日里父亲看上了山南的那户屠户，想想便值得作呕那粗鄙之人，她哭闹着央求父亲休了这门心思，却惹得父亲痛斥她不孝，病于床上，如今日夜咳血，照顾父亲担子也到自己头上，只能取了清早一段闲时来望那白衣，却未得望见……
“归期杳杳～几光阴，粽香熟菱～给何人？”莺姐曾教过的歌谣她仍记得，莺姐不也是恋那入京的才子，逢巧停在她家歇脚，莺家严慈颇中意就许了这门亲事，如今莺姐也随之入了京去，陪那举人在一方任什么参事，纤手传冰碗。为何他就不肯归来，远来鞋履也无半分书信。她发上银钗久戴，也变了形状，不复当年精巧华美。
他，许是弃了奴家
六
岁月静凋
风抖开了一树芙蓉，风尘女子捻了芙蓉研过，粗色作胭脂，细绒粉了绘了眉眼，也颇被京里些许风流客所爱。如今搭了戏台，挂了珠帘，不少自命清高的骚客也借了机来一睹人间夜中繁华。
笔墨不知尽了几回，从粗白布衣也换了天鹅绒的，九州狼毫挥就尽显沧桑，绢帛上行云流水，白衣作词之时，虔婆竟像夜里接纳客人般端了茶水亲自待着，唯恐扰了白衣。
“先生，这日夜的戏里尽是金玉，客人也腻了些，不如，烦请先生换换文笔，作些别的可好……”“嗯”
“先生，若是苦闷，我明月楼也颇有绝艺之女，若是先生开口，也未尝不可……”“莫…莫复言”
“先生仍不情愿呐～老身不再多言罢，翠儿！且取了金枝果子，南城玉酒来待先生…”
墨染了半卷，只得毁弃，白衣定了神思，蘸了浓墨，痛饮一樽桃花酒，泪滑落到绢帛上，点化了几处透白，挥笔作词，延圭宝墨，一点如漆，记经年往事，血墨交融，字字珠玑。
“我作穷了人间笙歌，许尽了紫陌尘缘，换了安生此处江南杏花天，一生无所亏欠，唯独负了你啊，捣作丹青浓郁，也未绘你眉目如旧，一纸淋漓却从未言你半分，今日，且让我饮个痛快，写个淋漓。这次，便描你绝世容貌，绘你半钗束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