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3)

刘玉娥再次来到三孔桥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时分。

她的手里重新挽着一只小篮,里面小心翼翼地放了新蒸的两尾面鱼,还有一只面老虎。捏那只老虎的时候,她很费了一番周折,托在手上端详一阵,总觉得像一只猫,没有老虎的威武,于是揉了重捏。

刘玉娥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那么认真地去做这一件事情,完全是忘我的投入。在此之前她总是三心二意,浅尝辄止,动辄就失去了兴趣,无论是对什么。而在这个农历小年的中午,并不热烈的太阳的光射进她的越发空大了的旧屋里,她却那么专注地捏着一只面老虎。

她知道,这只面老虎是蒸来送给郑小多的。那个已经四年没有见过,也没有怎么想过的儿子。她只是还记得,他是属虎。至于什么样的面貌,她已经不记得,也想象不出。那个无辜的生命伴随着一声啼哭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她只草草看了他一眼,只有一只小手在护士托着的襁褓里朝空中抓挠。而另外的一只手和两只脚都朝里蜷缩着无法动弹。

只那么一眼,她的心就将那个残疾孩子拒之门外了。从此,再也没有看一眼。而今天,她决定了要去看他。刘玉娥的心里有种无法抚平的恐惧,她能做的,只有将全部的心思凝聚到手里的那只面老虎上,似乎这只面老虎捏得更像一些,就可以消减她内心的恐惧和不安一样。

到郑家去,须跨过三孔桥,然后顺着通往青石崖龙王庙的那条土路,行至一个岔口处,沿着朝东而去的那条继续东行。来到土路的岔口处,刘玉娥抬头朝青石崖看了看,记忆中儿时的青石崖苍松翠柏,古树参天,而如今山体裸露,废弃的采石场如同烂掉的一尾鱼身上的病灶,千疮百孔,满目疮痍。

去年的时候,她曾经沿着柳子河朝上游走,就在河边的水洼里发现了几尾死掉的鱼,那腐烂的肉体漂浮在浑浊的水洼里,散发着刺鼻的腥臭。不知道为什么,从土路的岔口这个位置朝青石崖看去,青石崖像极了一尾烂鱼。并且从这个角度看去,并看不见新建的龙王庙。看不到更好一些。

刘玉娥想着,便朝上挎了一挎那只小篮,收回目光来只看定脚下的路,绝不去看四周,专注地赶自己的路。似乎这样的专注,可以将自己的怯懦包裹起来,受不到外面的冷眼和伤害。因为,过桥的时候,她分明已经看到几个路人向她投来鄙夷和疑问的目光。那目光是那么阴冷,嘴角上似乎都挂着冷笑。

当年,刘玉娥是那么决绝甚至是绝情的顺着这条路,离开了郑家,而时隔四年之后在这个农历小年的傍晚时分,重又走上回郑家的路,其实在刘玉娥来说,并非是因为自己的勇气或者无耻,而是源于自己的绝望。绝望是一股空前绝后的勇敢,它能催促着人去完成平日里无法完成的事情。郑小多,在刘玉娥看来,虽然是自己痛苦的根源,但也是她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一个希望。向那个无辜的,受到自己伤害的孩子赎罪,也许就是她活着的最后的尊严。

刘玉娥脑海里空洞着,混沌着,却全不再管,只管小心地挎了那两尾面鱼和那只面老虎,专心地走她的路。刘玉娥从小就是这样,决绝的,专心的走自己的路,其余的,全然不管。

这条土路穿过郑家所在的那片村落,照例是能并行两辆拖拉机。那拖拉机就穿过村落将青石崖东侧的石料突突突突地运出来,平时震得整个村落瑟瑟发抖,尘土翻滚。附近的杨树,叶子要较外面的落得早一些,柴垛和屋顶上,石坝子和碾盘上永远是灰黑的石沫土粉。村口第一户是做豆腐卖的郑老二家,他是刘玉娥从前的丈夫郑二柱的二叔,以前,刘玉娥是该管他叫二叔的,当年还走得很亲近,只是刘玉娥决绝地离开郑家去之后,那个有点驼背的郑老二挑着豆腐挑子往南往北地叫卖时,一旦遇到了她,脸色就格外难看,走过去了还要冷冷地哼上一声,再叫卖时,声音却陡然格外洪亮一些。其实,刘玉娥心里很清楚,不止是郑老二,几乎全村的人都对她嗤之以鼻。

能客气说两句话的,在这个村里,如今也就只剩槐花嫂子了。槐花嫂子是刘玉娥娘家的一个近邻,多少还存有那么一丝半点的情谊,只是她那三角眼婆婆高三奶奶顶看不起刘玉娥,常常不肯让她们拉呱说话。前些年,郑老二家做的豆腐卖遍全村,大大小小十多个自然村都吃他的豆腐。可自从采石场新迁到青石崖东侧,拖拉机路穿村而过之后,他家豆腐就基本卖不动了,即使他的豆腐挑子用了一层纱布盖着,外面还罩一块塑料布,但依然卖不动。村里人都说,他的豆腐石头粉子味越来越重,吃不得了。刘玉娥路过他家大门口时,看见他的豆腐挑子已经弃在门口的玉米秸垛子上,被雨淋得成了朽木,一只母鸡正灰头土脸地蹲在上面歇息。

血红的夕阳的光照耀在这片灰塌塌的村落,还有那条怎么也走不到头的拖拉机路上。在这条土路上,刘玉娥很害怕碰到人,好在这个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家里吃小年夜饭,路上并不见几个行人。

站到郑二柱大门前时,刘玉娥看到北风里墙头上那几丛荒草的断茎,还有那似乎更加低矮了的砖瓦房,禁不住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两腿没有了力气,扶住斑驳的石墙,软软地倒下去,伏在门口的石阶上无声地抽泣。刘玉娥努力地想让自己想起一点什么,可脑海里总是一片空白,她趴在石阶上,无法呼吸,无法言语,也无法动弹。

刘玉娥在石阶上抖作一团,胸口起伏,嘴巴大张,双眼紧闭,脸先是深深埋在胸口,忽然高高扬起,从那个空洞而苍白的嘴中发出呜呜的短促的两声,又啊的长长高高的一声。墙脚花生秧垛上的三只瘦鸡扑棱棱四下飞散,蹬得碎草叶子在空中乱飞,有一片枯草就落到了刘玉娥散乱的发上来。刘玉娥的眼睛放射着可怕的复杂的光芒,直直地向小院里挖掘而去。

刘玉娥先是看到一张惊愕的,苍老的脸在她的眼前一晃,不见了。接着,又急急出现了一张年轻一些,但也很是苍老的脸,一张嘴愤怒地对自己呵斥着什么,手指还恶狠狠地戳向自己的脸面。刘玉娥什么也听不到。先前那一张更苍老的脸又出现了,她如枯枝般的手在眼睛上抹着泪,另一只手用力一挥,看那意思是要赶她离开。

刘玉娥的耳朵里听不到任何声音,脑子里一片空白。但她知道,先前的那个苍老的脸,是她的婆婆,另一个是郑二柱。

刘玉娥扶住墙吃力地立起了身,高高举起那一个小篮,说:我蒸了一只面老虎,我要给小多。我费了好多事,总是捏不像。我要给小多……

刘玉娥看见郑二柱猛冲一步,一巴掌打翻了篮子,面老虎滚出了篮子,打了一个滚滚落到刘玉娥的脚下,面鱼也滚出来了一尾。刘玉娥赶紧趴到地上捡起面老虎,小心翼翼地捧到了手上,急急地吹着上面的灰尘,说:我费了好多事,总是捏不像。我是来给小多吃的。

郑二柱一把抢过那只面老虎,高高举起来要摔到地上,刘玉娥一个横冲,硬硬地从他手上抢回来,紧紧抱在怀中,说:我费了好多事的,总是捏不像,我要给小多。我要来看小多。

刘玉娥怀里抱着那一只面老虎径直朝院内大步走去。

郑二柱横拦了她,用力地朝外一推,推得刘玉娥一个大趔趄。她忽然听到了郑二柱愤怒的声音:滚!小多不用你看!我马上要结婚了,知道我娶谁吗?一个女大学生!她在屋里呢!你滚!

刘玉娥一下就立住了身,忽然不知道了该怎么做。她看一看她的婆婆,那个枯老的女人正抖着身子抹眼泪。她又看一看郑二柱,这个她曾经的男人,一脸悲痛与怒气地横拦在自己的面前。再朝院里一看,果然走出来一个年轻女人,看那模样,顶多二十三四岁,她年轻,干净,漂亮。她站在了郑二柱的身后,用一双沉静而美丽的眼睛看着刘玉娥。

刘玉娥忽然有点手足无措,啊,这就是要嫁给二柱的女学生吗?刘玉娥觉得自己像一只漏气的气球,迅速皱缩了虚涨的勇敢,她踌躇了一会儿,忽然将那一只面鱼举过去,塞到那女学生的手上,她觉得她的手暖暖的。她用一种颤栗的声音说:我费了好多事的,总是捏不像。送给小多……

说完,刘玉娥默默转过身,踏着那条铺洒着血红的夕阳的土路,跌跌撞撞,朝来路走去。

你可能感兴趣的:(中篇小说:一个女人最后的尊严(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