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责任以及品味韵味

我的朋友,你讨厌道德文章,高标评价之下有太多腌臜的东西。本来人性经不起考验,不可能直视,伪善更不值得关注。


愿意认识这样的朋友,真挚而有学养,富有情趣不死板僵硬,饮茶饮酒,谈谈性灵,这是好的交往对象,以及放松方式。但是仅限于此,不尽自己的一份责任,也会被当做一点抹茶旋涡,随着时代印记褪去消失。

鲍鹏山老师在《中国人的心灵》中有一篇妙文,名字《不紧要之人》,在描述明清闲散的小品文的作者时候,比拟形容非常有味道,这是最近看到的一篇好文章。其实,曾经读过,因为一些感悟,日渐清晰,所以将部分论点摘录,供你赏析:

(三袁)对陶渊明形象道德价值的贬低甚至否定,体现出他们的精神向度,此前还没有任何一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在整体上如此蔑视传统的价值观念,如此贬低传统道德人物的道德价值。从李赞之贬损孔孟到三袁之重释陶潜,逻辑思路是贯通的,但社会影响却不大一样:李赞有更多的思想解放的意义,三袁则更多道德破坏。

李赞解放的是人们的思想,三袁解放的更多的是人们的欲望。传统儒家的价值观,是讲究道义、操守,讲究对世道人心的引导与拯救,讲究承担与坚持。

传统道家的价值观包括那些隐士的价值观,是讲究淡泊、清高,在浊世中保有一份清白,在物质的匮乏中,以肉体欲望的牺性来换取道德上的自足。他们在某些时候,甚至可以看成是政治上的反对派、现实的批判者、当权者的敌人,这种角色使他们虽然退避山林江河,却仍是社会中重要的角色,承担着重要的道德负担,这就是他们的价值所在。

而晚明文人,却完全是新类型,是士这一阶层在历史发展过程中的认人性中自然欲求的一面,放纵,穷奢极欲。一切享受,物的享受与色的享受,只要身体允可,即纵情享受,恬不知耻;一切责任与义务,只要心有所烦,即弃之如蔽履,且还要大张挞伐。这是一种反道德的生活方式,其代表人物,当推袁宏道。

袁宏道曾写《人日自笑》诗,描述自己的形象:是官不垂绅,是农不秉来。是儒不吾伊,是隐不蒿莱。是贵着荷茭,是贱宛冠佩。是静非杜门,是讲非教。是释长须,是仙拥眉黛。

“自笑”,是自我谈侃,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他自己都无法为他的社会形象作一定位。但即便如此,他却也并不惶恐与迷惆,恰恰相反,他颇得意,他在这四不像式的人格形象中,摆脱了任一社会角色所承担的社会责任,却又从这任一社会角色中得到相应的地位、权利、享受甚至道德庇护。

他一生服膺李资,把李资看成是为他思想上开路之人,但他绝不像李赞那样在思想战线上冲锋陷阵;他推重徐渭,把徐渭看成是艺术上的大师,但他绝不在性情上如徐渭那样孤傲狂放,更不会在人生际遇上像徐渭那样落魄倒;他与汤显祖也保持着友谊,但他也不要像汤显祖那样陷入情与理的冲突,把当代思想与哲学当作自己的敌人,要与之做较量。

这可以看成是他的聪明,他不要冲突,不要斗争,不要崇高,他只是随心所欲,至于在他随心所欲时是否逾了矩,他毫不在意:因为,他已经在思想上没了规矩。(这让我想起了胡兰成。)

与世无争,随缘任化,追求适意适性,自适自足而不他涉,此种人生智慧在他那里特受表彰,不仅作为智慧,甚至上升为道德人品。他在给徐汉明的一封信中,把世间人分为四种:玩世、出世、谐世、适世。

前三种他都予以智识上的贬低,而独推崇“适世”独有适世一种其人,其人甚奇,然亦甚可恨。以为禅也,戒行不足;以为儒,口不道尧、舜、周、孔之学,身不行羞恶辞让之事。于业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务,最天下不紧要人。虽于世无所之极,心窃慕之。承担国家事务性、技术性工作和承担社会的

价值、传承民族文化。

这些都是“天下紧要”之务,所以知识分子也因此成为天下紧要之人。知识分子变成了社会、国家的“不紧要之人”,这个社会会怎样呢?知识分子自己又怎样呢?

这样的精神境界,我们固然可以说,他们对传统有反叛之功,对当时的专制政体与专制思想有“解构”之力。与明代专制渐深相应,文人对体制的厌恶与逃避也越来越强烈,而且这种逃避与厌恶,已不像前人那样是由于特定的人事关系不睦,或政见相左,或小人当道,以及特定的黑暗年代的官场危机(所谓“天下无道”),而是对一般体制的逃避。他们逃避的不是“非常态”的无道的官场,恰恰是“常态”的官场。

由此可见,体制自身的栓楷已使人难以忍受,体制已越来越非人性化,所以,才有晚明文人对体制的集体文化声讨与道德否定,最终集体叛逃。但是,“解构主义”之最致命的弱点在于,他们可以解构观念,但不能解构问题。

社会问题、道德问题、民生问题等等,都不是解构主义所能解,当中郎把他的创作取向圈定为对个体生命、生活中“趣”事的玩味的时候,我们也可以反问:生活中“无趣”的一面呢?对这些“无趣”的一面你何以处之?一个一流才情一流见识的文人,一位据说还颇有治国才具的士人,在公共事务中退却,而以插花艺术为津津乐道之事,即便是技进乎道,也不能不说是逃避责任,自私孱头。

所以,晚明以中郎为代表的,讲究闲适、趣味的小品文,相对于此前的先秦诸子、太史公、韩柳欧苏等人,是一个大变化。诸子至欧苏,乃是士或士大夫之文,而中郎之文,乃文人之文。传统的“文以气为主”也一变而为“文以韵为优”,有无“浩然之气”不重要了,只要有趣味即可。

传统的“道德文章”,一变而为“趣味文章”。这种文字,轻灵可喜,却也轻浮可厌;充满雅趣,却也因为过度追求从而物极必反,堕为恶俗。中郎等的晚明小品文,初读几篇,觉得明丽可喜,读多了,就会发现他们的做作、矫情、轻狂刻意、夸饰变态、自私自恋、自得自慰。(这些文字在很多所谓的大家文中可以看到。)

极力鼓吹晚明小品文的周作人甚至把晚明小品文与“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文学特征相提并论,说“今次的文学运动和明末的一次,其根本方向是相同的”。这实在是荒唐之见。“五四”新文学是有主张的,有主义的,是面向人生的,是救世的而不是个人逍遥的,是有破坏有建设的。有无精神力量,有无价值提倡与坚持,是“五四”新文学与晚明小品文深刻的区别,后期的周作人已颓唐到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或不愿意承认了。

和传统散文相比,晚明小品文显示出其琐碎来。高贵性或理想上的、道义上的坚持与弘扬,是传统散文的身份,这种高贵,就使得散了,解放了文章,使文章成为大众抒发感情、表达性灵随意的工具。

如同皇帝放出宫女,使她们出宫外嫁了。士大夫之文需要修养,需要见解,需要对经典的熟悉,需要学问,并且,在写作时,还需要一种姿态,一种正襟危坐、坐而论道的姿态。而晚明小品文的文人之文则只需要心性上的一点颖悟,精神上一点感动,甚至只是语言上的一点灵感,一句格言,一段感慨,即可敷衍成文。因为这样,所以“小”,所以“品”,所以大众化。

去除散文贵族化,使其下降为大众娱情抒怀的工具;去除散文的“载道”、代圣贤立言等等道德负担,使其成为日常琐碎生活的记录,家常俚语的记叙,私人生活的伴侣,私人情怀的寄托——使散文由公共生活领域转到私人生活领域,由道德文章变为性情文章,由圣贤的传声筒变为个人的声口,由国家意志与价值的喉舌,变为个人情怀的载体,这确是晚明小品文的功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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