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泊梁山，好汉几何？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祖父家里有一本《水浒传》，问我这书名怎么读？我说是“水 许 船”，作者“施耐庵”我读成了“拖  奈 燕”，一时成为笑谈。

      后来读小学大概四年级的时候，逐渐开始流行小浣熊水浒英雄卡。那年冬天央视也在热播水浒传，我还记得电视剧开头是一阵晴天霹雳，里面唢呐等配乐特别好听。于是，很多英雄的名号和主要故事情节自此便开始熟稔于心。第一次真正读完水浒原著，是到中学以后的事情 ，后来大学又胡乱翻过一遍。自去年到美国之后才有时间，又耐心读完了一遍。

      明清之际小说卷帙浩繁，但凡能入选四大名著的，想来自然都是颇有一些功力。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江苏盐城大丰人，元末明初之际活跃在里下河地区。和我是老乡，所以书中出现出现多处我们当地的方言俚语，读起来饶有兴致。水浒成书于元末明初，当时正是时值乱世，元末统治吏治腐败，各地横征暴敛，社会矛盾及其尖锐。于是，各地抗元农民起义风起云涌，城头变幻大王旗。一会陈友谅，一会儿张士诚，一会儿又是朱元璋，其间的各方势力那些合纵联合，波诡云谲的故事不输三国乱世。作者身居其间，恐怕也是经常直面人性的黑暗与残酷。这本书脱胎于那个时代，如果细读这本书的话，定会觉得暗黑无比，这是一本真正的中国古代“黑帮小说”。

       很多人把水浒当做武侠小说看，认为这本书说的就是一百零八个大侠如何惩恶扬善、行侠仗义的故事，央视当年拍电视剧选取了原著中的若干符合主旋律的片段，给我们 一百零八将皆是大英雄的印象。然而，水浒原著其实主要内容并不在此，而是如实地写出了在主流社会之外的另一股恶势力，我们称作为黑道。这些江湖人称自己为“好汉”而非“英雄”，他们崇尚的不是正义，不是激浊扬清，而是血性，是义气，是杀伐决断，是快意恩仇。这群人的组成是极其复杂的：不光有晁盖、裴宣、欧鹏这样的揭竿而起者，还有史进、吕方、郭盛这样从小崇拜古惑仔想当扛霸子的杀马特少年，有周通、燕顺这样的土匪恶霸，有张青、孙二娘这样人肉包子娱乐会所所长、有揭阳镇三霸这样的成熟黑社会组织，有石秀、焦挺这样的社会闲散人员，有李逵这样的狂躁型精神病患者，更有一些人，像宋江、戴宗、柴进，游离在黑白两道之间的灰色地带，亦官亦商，长期左右逢源闷声发财。这帮人有的是天生凶恶，有的是被逼无奈，总之，什么都干，就是不怎么干好事。事实上，水浒中的普通百姓不但受贪官污吏和土豪劣绅的欺压，还受到那些打着替天行道旗帜的所谓“义士”的残酷对待：周通、王英强抢民女；燕顺、孙二娘好吃人肉；穆家兄弟横行乡里；李逵滥杀无辜。这些人的所作所为和高衙内、西门庆、毛太公之流其实没有本质不同。 于是水浒人员结构中有了一种特殊的受害者：被好汉们逼入江湖的人。秦明，好好一个军官，剿匪失败被活捉，随即被宋江、燕顺等陷害，全家被杀，在威逼利诱下无奈落草。扈三娘，好好一个巾帼英雄，援助结盟村坊时被活捉，全家被杀，在威逼下无奈嫁给矮脚虎王英。李应，好好一个土豪，梁山要打祝家庄，钱也给了，粮也给了，最后他们说这点钱哪够啊，干脆你人上山来得了。徐宁，好好一个教头，因为梁山要破连环马，被自己亲戚汤隆当了投名状，连全家一起诓上了山。李云，好好一个捕头，教了个叫朱富的孝顺徒弟，自己做贼不忘接师傅上山享福，简直是神套路。安道全，好好一个大夫，因为千里之外的宋江背后生了个疖子，就被张顺给坑了。这个套路多么像传销啊，我疑心早年传销模式大师们一定熟读水浒。

       水浒对于黑道的描写，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循环：普通人被恶人所害，成为更坏的恶人，然后再去害更多的人。黑恶势力就这样如同滚雪球般不可控制地越来越壮大。有一个人曾试图打破这个循环，那就是公孙胜。他曾以探母为由逃离了宋江与晁盖的权力争夺战，结果费尽心思躲藏却还是被强行带回了山寨，宋江用行动告诉他：你一天是黑的，一辈子都得给我是黑的。于是公孙胜再也不敢藏私，从被吴用一喝就能吓住的普通妖道摇身一变就成了大法师。排座次后，他和卢俊义一起住在西边房内，警卫员是宋江的徒弟：孔明和孔亮，摆明的被监视。公孙胜的故事告诉我们：一旦进入这个循环，就没有人能够逃脱。

       那我善自珍重，独立于这个循环之外，做个本分的良民是否可以？林冲是第一个展现出全书精神的人物。他做事低调，事事让人，从不惹是生非，是个标准的良民。他拥有不高也不低的职位，美丽的妻子，和睦的家庭，高超的武艺，还有几个知心好友。我们理想中平凡而幸福的生活不正是如此吗？然而作者告诉我们：你不找事，事也会来找你。官二代高衙内闯进了普通良民林冲的生活，于是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被撕碎了。大好的前途没了，幸福的婚姻没了，最好的朋友背叛了他。就因为一个官二代看上了他妻子，一夜之间，他几十年奋斗得来的东西全都没有了。即使如此，他还是忍耐。甚至当两个公人差点暗杀了他，他还是劝鲁智深不要杀了他们。因为林冲还相信，靠勤勉和本分，自己有朝一日还能挣回所有的一切。就算鲁智深再三劝他干脆落草，他还是想做个清清白白的正经人。直到草料场那一夜的忍无可忍，林冲终于被逼上梁山。 真正的地狱，是人为了活下去不得不变成鬼，再去害别人。水浒中的人间，就是这样的地狱。没有轮回，没有解脱，永远出不去的地狱。悲惨世界里的冉阿让好歹有他的上帝，而水浒中的好汉们，没有救赎，只有手里的刀。

      水泊梁山，好汉几何？恐怕也只有鲁智深。作者在描写鲁智深时下笔非常谨慎巧妙：他有李逵嫉恶如仇的一面，却是是非分明；他有柴进仗义疏财的一面，却不张扬；他有武松抱打不平的一面，却不鲁莽草率视人命如草芥。他的优点太多太多，粗中有细，惩恶扬善，常常于小处见大智慧。

      这几年中考高考，《水浒传》屡次作为考点出现。我们初中课本选取了原著的一篇《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将鲁智深“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好汉精神表现得淋漓尽致。很多青少年尚未形成完善的价值观，他们往往会想当然地认为一百零八个主角都是“好人”。

       其实不然啊，要不然为何央视不重播水浒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