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阁
今天我又来了。前些日子茶楼的掌柜说新进了一批伶人,我昨儿来瞧了,其中有个叫柳儿的看着甚是顺眼,唱的是花旦,扮上妆,使上身儿,那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像勾了我的魂儿。
当然我也不是那没见过世面的,如今世道不好了,姑娘们都放的出来,不像原来只能在家做做女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十二岁身量尚足后,就跟着哥哥们出入这些地方,有时候是听琴的茶馆,有时候是赏舞的酒馆,我最喜欢的还是能听戏能听书的园子。那听琴赏舞本就是女人取悦男人的,弹琴跳舞时候眼神流连于座下宾客,恨不能立时找个人赎身嫁了才好。
若是那舞姿乏味,琴技平平,茶水供应又不合胃口,那么在漆朱凳上枯坐半个时辰真是叫人遭罪。还不能走,若是走了,就是驳了人家姑娘的面子,还要落得一个不解风情的名声。
听书不同,说得痛快了可鼓掌叫好,说的不尽如人意了放下钱走人就行。听戏则更好,那台上的人使出看家的本领来唱,唱的好了,我就摘下身上的簪子也好戒指也好,往台上一扔。看到那长的可人心的,就叫了老板来,给些好处,领我去后台看看。
这柳儿到北平来不过一年,尚且没红,正是需要我这种有钱有闲的人来捧。可我也不小了,今年已经十七了,因着家里只我一个女儿,父母溺爱,便说在家里多留几年。虽然现在时代要变了,女孩家不兴这么早嫁人,可明年就要十八,说什么也是要婚配得了。就看这柳儿的造化了,看我出嫁前能捧红了他不能。
今天出门前,我站在镜子前面,想来想去还是穿了一件石青银鼠的褂子,下配百蝶穿金百褶裙,胭脂水粉施得厚重些,配上烧蓝珍珠发饰,让自己看起来年纪大一些,也不要穿红着绿的看起来轻浮,让那戏子错看了我。
进了茶楼,早有预备下戏台靠左的位置,配上茶水糕点果盘,这样的位置没有正中间的显眼,也不必在什么地头蛇来的时候从中间让出来位置,到可以安安静静的听一出戏,这个位置靠近入相,他若是唱的好了,退场前我还可给些赏钱也方便。
今天唱的是《醉杨妃》,柳儿身段必是扮那杨贵妃了。开场的四平调唱的最好,一开嗓就满堂叫好。
“ 好一似嫦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宫。
啊,广寒宫。 ”
这唱的我肝肠寸断,如此俏佳人怎可辜负,那玄宗也是个贪心的,可见天下男人一般花心,纵使娶了天仙,也还是念着隔壁贱婢。
二场没有玉环,我便无心再看,眼神涣散,看着远处坐了几个穿着衙门吏服样子的人,抽着烟,喝着酒,倒是和这糜烂腐败的朝廷甚是相配。一个国家兴也好,亡也罢,总是不缺享乐的人。盛时可以说是与国同乐共享太平,衰时也可以说借酒消愁为国哀伤。他们总是有借口。我却不同,我就是喜欢,喜欢听曲儿,喜欢饮酒,咿咿呀呀中这烦心的事来都与我何干。
茶楼里不知是茶香,不知是脂粉香,亦或是地蜡;不知是街上的叫卖声被风吹进茶楼,还是富家太太手上的玉镯碰到了茶盏,或是台上唱戏的花旦满头的翠翘金雀玉搔头环佩响鸣,嗅着,听着,总有那朝代兴旺的感觉。
“去也,去也,回宫去也。恼恨李三郎,竟自把奴撇,撇得奴挨长夜。”
这台上的声音那我唤回来,出神的功夫,戏也唱完了。今天打扮的端庄,倒是不想往台上扔东西,白绸帕子擦擦戒指,叫从人唤来掌柜,说:
“我瞧着刚扮玉环那孩子倒还不错,一会儿卸了妆领我去看看。”
掌柜的得了好处连声唯唯的下去了,我只消在这喝完茶杯里的茶,再吃上两三个果子,就可以去后台看看那油彩下是个什么模样儿了。
果然,一会儿掌柜就来了,领着我去了二楼的雅间,一个长身立玉的男子着一身银灰攒金长衫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掌柜下去了,悄悄帮我掩上门,我坐下,一手撑着下巴,问道:
“你是柳儿?”
“夫人既知又何必再问”他头也没回。
看来他是把我当做闺中寂寞的半老徐娘了。
我在心里暗笑,看他这年纪已经不小了,没红却是一点儿不着急。
“柳儿上台都三年了吧,是学艺不精还是身段模样不标致,我看啊,是你这脾气不好。”我也不气,温声说道。
“唱戏糊口,不求显身,太太到是不必为我想这么多。”
“你怎也不回身来看看我,不想看看今儿捧你的是谁”我摘下戒指,放在桌上,用白绸帕子盖住。
他终于回过身来,是个俊秀的少年样子,一双丹凤眼,妩媚又清冷,手里拿了一把白色的纸扇,倏的合上。张了张口,道:
“多谢夫人抬爱,夫人看着年纪还轻,以后捧我只在台前便可。”
我终于忍不住还是笑了,“你怎么就笃定我是夫人,只怕我比你这玉环还年纪轻些。你刚才唱得不错,若是得了我得意了,以后叫你们戏班子去杨家大院唱去。”
不知是为了戏班子的未来还是怎么了,他突然恭敬起来,将扇子放在桌上,稍微欠一欠身,说:
“刚才是小生无礼了,还请小姐多多包涵。”
我一抬手让他住了口,说:“以后别叫我小姐,叫姑娘就好”
起身,说:“今天听戏也累了,你这场唱下来怕也是该歇歇,我今天先走了,明儿再来”
一手便顺了他的扇子,走到门口听见他在身后喊到:“小...姑娘的帕子忘了拿了。”
我转头笑道:“用你这扇子换,你可肯是不肯?”
不容他再说,就下了楼。
今日戴了一头的簪子,甚是重,压得我脖子酸,需得回家用艾草玫瑰好好沐浴才是。
这柳儿我瞧着很是顺眼,也不自轻自贱,也不目中无人,在出嫁前,我定要让他成为折柳。
轿子外面因为到了秋日,干燥的空气被扬尘填满,街道两旁种的都是些榆树柳树,到了秋天,黄的千篇一律。突然想去香山护城河那边看看枫叶,也不知道这乱世的枫叶和清兵刚入关时有什么不同。
哦,对了,还要邀着那柳儿一起。
回到家中,父亲不在,母亲在佛堂礼佛,这是她数十年如一日的习惯。自从父亲的生意遇到了清廷的一些打压,她这礼佛的次数越发多了。家中本是做布匹药材生意的,自曾祖父将家从蓬莱迁入北平,家中生意越来越好,就是官中无人,有了财也没有权,说出去到底没有诗书世家好听。清廷的走狗来闹事,只好塞些银钱搪塞。
二哥本来无意于生意,酷爱读书,每天摇头晃脑的读些经史子集,父亲还打趣他说:“慈安是要成我们家第一个秀才了。”
进了前厅,和吴妈妈说一声:“等会太太问起来,就说我来过了,她在礼佛我就不打扰了。”
回我自己小院的路上,转身去了一趟厨房,要了一碗绿豆菊花粥,近来秋日天干物燥,本来是万物凋零的季节,这太阳还是不死心的炙烤着大地,让我近来也心浮气躁火气大得很。绿豆菊花粥,用冰糖雪梨加绿豆一起煮了,百合铺底,开锅后撒上一把菊花,卖相虽然一般,味道却很爽口。
我的小院当年是我死乞白赖求来的,家里有个后花园,是祖父当年花重金修的。各色时兴花朵自不必说,最妙的还是一片竹林将前厅与后院隔开,如意湖修成如意的样子,长廊水榭,阁楼小亭,一应俱全。后花园西北、东北角各有小院,取“花重锦官城”之意,西北花重阁,东北锦官楼。我恋着西北的虞美人,便抢了二哥的花重阁,将他赶去种满梅兰竹菊的锦官楼。
刚进了小院,看到前些日子分配到我院里来的丫头绿玉,听说以前是个有钱人家的童养媳,叫什么翡翠,后来家道被他那还没成亲的相公赌完了,卖了她给我家。这丫头心气儿高,生的也不错,就是命不好,又有些眼里瞧不进人,见了大哥二哥就殷勤不已,见了我到时怎么都使唤不动。
第一天我就给她换了名字:“以前叫翡翠不是?我们家小门小户可是用不起什么翡翠,以后就叫绿玉吧,怎么说也算是同宗。”
见我进了门,从院里的秋千上下来,行了个礼就到后院自己房里去了。虽然只是从我身边过去,我还是闻到她身上的胰子味,那是我的,也不知道她是不是太贪心,竟然涂了这么多。
我能忍下这口气吗?给身边的丫头使个眼色,胭脂伶俐,立刻懂了:“那秋千是小姐的,你什么身份,你也配坐?还做那姨太太的梦呢,没小姐的身子还是个丫鬟的命。”
那丫头站住脚,正准备回头,突然快步走了三四布,那一个万福欠身欠的都快扑到来人的身上了。
原来是二哥,二哥也没看她,一挥手叫她下去了。兴冲冲的来我的小院,
说:
“夭儿,衙门给准信儿了,两个月之后我就能去应试了。”
“那二哥以后中了状元可别忘了帮我看看探花长得俊不俊,俊了带我去见见。”我笑得咯咯的,二哥传统惯了,这话能让他耳朵根子都红了。
“女孩儿家家的,都十六七了还不知道害臊。我先走了,今儿妈去庙里还愿了,大哥和我都不在,前厅来人了你照应一下。”二哥说完,转身走了。
我半倚在一张躺椅上,绢扇举起来遮了晌午的阳光,看天上的云不知道是在打架还是只在流散,心里突然不安起来。
“算了,还是去前厅候着吧,到底清闲不得”我心里想到。吩咐茉莉让他们把粥送到前厅去。
家中子嗣不少,大哥二哥和我是母亲嫡出,庶出的有个两个妹妹一个弟弟,他们和姨娘都被送到外府住着,我也没怎么见过。不过是逢年过节他们一起来拜拜罢了,都是低眉顺眼的,我也没怎么仔细看过。京中其他人的姨太太都养在家里,而我家却在外面独独批了小房子住在外面,不得不说母亲好手段,那些女人,眼不见心不烦。
大哥杨慈佑,是做生意的好手,药庄父亲已经批给他做了,他也是风流场上有名的,前面说的酒馆茶楼都是我央着他带我去的。身材高大,就是常年奔波,面黑。如今已经娶了嫂嫂,有了小外甥,那些酒馆茶楼就不常去了,还好我也长大了,可以自己去了。
二哥杨慈安,酷爱读书,经常出入一些风雅场所,与那些仕人高谈阔论,当然,我是没什么兴趣的。他长得清瘦,身材也高,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但眉目瞧着就知道不是个软性儿的人。
我是家里第三,也是母亲的幺儿,从小哥哥们就跟着父母叫幺儿,我长大后识了字,觉得幺儿听着宠溺且没什么意思,硬是改成了“夭儿”,母亲还嫌过这个名字不吉利,我细着嗓子和母亲撒娇:“昨日先生讲《诗经》,里面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我听着甚好,母亲以后再唤我,就想到桃花,岂不心生欢喜?”
大哥走过来掐住我的脸:“就你这黄髫小儿还敢自比桃花呢,不害臊啊?”
我正要反击,听见父亲说:“夭儿和幺儿也没什么区别,你喜欢就行。”
心满意足。
我想要的总是能得到。
我大名杨慈欣,每每把这三个字写在纸上,总觉得看起来有一种老态龙钟,面目和蔼的感觉。果然大名是要将来写在墓碑上让后人看的,这名字到是一劳永逸。
进了前厅,在母亲的梨花椅上坐了一会儿,看着房梁上画的莲花,心绪又飘到清风阁。也不知道他看到我帕子底下的戒指了没,那戒指不贵重,羊脂玉攒底,银丝绕玉,一块粉色的碧玺镶在当间儿,看着没那么财大气粗,是小女儿的用物,又不至于俗气。
用了粥,又用了茶,蟹黄酥都吃了五六块了,他们在不回家我都快吃饱了,“再不回来我可不陪你们吃晚饭了”,我心里嗔怒道。
正出神,一个门童快步来报:
“小姐,不好了,科举被废,二公子不好了。”
我听到科举被废四个字,只觉得浑身疼,脑子里都是那个死板而又清秀的少年站在竹下读书的样子。火向心烧:
“怎么就不好了,再乱说仔细你的嘴。我去更衣,备好马车,我去接二哥回家。”
家人答应一声准备退去。
“别忙,父亲母亲大哥那边说了吗?”
家人道:“说了,主母怕是要晚间才能回来,老爷去衙门找老父母了。大公子正在谈药庄生意,还没通知。”
“好,请吴奶娘先来看着家”
我回身就往自己小院跑,换一身月白色衣裳。
胭脂小心的问:“怎么了小姐,二公子怎么了?”
我站在院门口,看着那边锦官楼的翠柏,说道:“这大清朝的天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