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一爱苏东坡(四)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轼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歌颂爱情,令人忍不住落泪;他赞美亲情,成就千古绝唱。

但像他这样的人,不会满足于只写写个人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他的眼里心里更多的是百姓、社稷,所以他看不惯的事一定要说出来,写出来,不吐不快。

公元1079年,四十三岁的苏轼被调为湖州知州。上任后,他即给神宗写了一封《湖州谢表》,这本是例行公事,但苏轼是诗人,笔端常带感情,即使官样文章,也忘不了加上点个人色彩,说自己“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

苏轼的这些话被新党利用,说他“妄自尊大”、“衔怨怀怒”、“包藏祸心”,莽撞无礼,对皇帝不忠,如此大罪,可谓死有余辜。

他们还从苏轼的大量诗作中挑出他们认为隐含讥讽之意的句子,于是,上任才三个月的苏轼被御史台的吏卒逮捕,解往京师,受牵连者达数十人,这就是著名的“乌台诗案”。

苏轼下狱一百零三日,受到严刑拷打,险遭杀身之祸。新党们非要置苏轼于死地不可,幸亏宋太祖赵匡胤时定下不杀士大夫的国策,苏轼才得以死里逃生。

但同时救援活动也在朝野轰轰烈烈展开,王安石当时已退休金陵,也上书为苏轼求情:“安有盛世而杀才士乎?”在大家努力下,这场诗案才因王安石“一言而决”,苏轼得到从轻发落,贬为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受当地官员监视。

乌台诗案这一巨大打击成为苏轼一生的转折点,他的贬谪生活拉开序幕。

苏轼以罪臣身份来到黄州,经此一役, 他有过心灰意冷,有过“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短暂失意,但是他很快以农夫的身份自立更生地好好生活。

无住所,无薪俸,生活贫困,他就在城东开荒种地,在坡边自筑茅屋,于是便有了“东坡居士”;

没有酒喝,就向邻居学习酿酒,继续饮酒作诗,诗酒文化相得益彰;

没有了官场事务的繁累,苏轼就研究美食,饶有兴趣地写《猪肉赋》,赋予美食以文化的气质,“东坡肘子”因此广为流传。

无官一身轻,苏轼继续发展自己的爱好——游历山水,尽兴赋诗。他多次到黄州城外的赤壁矶游览,面对滚滚东逝的长江水,苏轼发出了响彻千古的天籁之音,便有了《赤壁赋》《后赤壁赋》《念奴娇·赤壁怀古》等千古名篇。

                    念奴娇·赤壁怀古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乱石穿空,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四十五岁的苏轼深感自己一事无成,面对“大江东去”,他想起了“千古风流人物”周瑜,当年指挥赤壁之战时,才三十四岁,可谓文武双全,年轻有为,春风得意,功成名就。

再看看自己,虽是一介文弱书生,但骨子里一直渴望有所作为,期待建功立业,无奈如今年老无为,还待罪黄州,不得不感叹“人生如梦”,不如一醉消愁,把这一杯酒献给江上的明月吧。

黄州虽然是苏轼政治生涯的低谷,但是这座长江边的小城,却成为了苏轼文学创作的圣地。

他在寂寞中反省,在反省中成熟。随着世事变迁,宦海沉浮,他越来越胸怀坦荡,越来越淡定从容。

春日他与朋友出游,风雨忽至,朋友深感狼狈,苏轼却毫不在意,泰然处之,吟咏自若,缓步而行。

                          定 风 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爱苏轼的所有诗词,如果问我最爱,那一定是这首《定风波》。

沙湖道中,一场风雨,一双芒鞋,一根竹杖,一个泰然处之的背影,让人不由得想起一副对联:“宠辱不惊,任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看天上云卷云舒。”

“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自然界的阴晴风雨变化如此迅速、无常,人生境遇也是一样。因此不必去在意一时的得失荣辱和顺遂坎坷,早已习惯了风风雨雨,“我”的一生就是披蓑戴笠在人生的风雨中穿行的,没有什么大不了。

“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归去”哪里呢?是《满庭芳》中的“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吗?还是《临江仙》中“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呢?回到故乡,去往江海就能无雨无晴吗?躲避官场,逃离尘嚣就能无风无浪吗?已经活在世上,归去哪里能脱身人生这张大罗网呢?

所以无论是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对苏轼来说,本无区别。他最后的归宿,他的精神家园,只能是自己的心,“此心安处是吾乡”,只要内心宁静平和,丰盈坚定,走到哪里都会无坚不摧。

如果说《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里,苏轼还有入仕出仕的矛盾,还有担心谗言的畏惧,还有个人得失的挂碍,那么《定风波》里,苏轼已经放下所有的名利得失,荣辱挂怀,任风雨飘摇,且吟啸徐行,在天地之间从容来去,自然进退,将贫瘠人生过得有滋有味。

《定风波》应该是东坡人生心态的转折点。虽然身陷困窘,但他为自己的人生开辟了一条解脱之道。

难怪东坡说:“黄州是我的祸,也是我的福。感谢黄州,赠我诗词美文;感谢黄州,让我头戴斗笠,手扶犁耙,耕作田间山边,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农人!”

黄州诞生了苏东坡,黄州成就了苏东坡。

从此以后,烟雨一生,物我两忘,在随遇而安的从容里天人合一,安放自我,不刻意,不执着,随心随性。

从此以后,下广东,渡海南,流连荔枝林,观苍凉落日,就算再蛮荒,再艰苦,他也总能从苦中寻乐,忘怀得失。

从此以后,苏轼将满身诗意抖落在一亩三分地里,与落魄和解,同乐观交好,任有再大的风波险浪,不低头认输,也不甩手放弃,于困境中坦然自处,超然自得。

苏轼的这份淡泊与宁静是经过了自省的沉淀,是无须声张的厚实,是散发光辉的睿智。

离开黄州后,苏轼一路被贬到汝州、常州、登州、杭州、颖州、扬州、定州、惠州、舒州、永州,直至最南端的海南岛儋州,他走过的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他写过的诗词在千年时空流转。

走进庐山风景,他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面对春暖花开,他说:“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勉励友人刘景文,他说:“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

游蕲水清泉寺,他说:“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

贬到杭州,他说“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

贬到黄州,他说:“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贬到惠州,他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贬到儋州,他说:“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

真是“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当我们为他的坎坷遭遇唏嘘感叹,忍不住落泪时,眼前总会浮现一个带着高高的帽子的人,他就沿着这些长长短短的字句翩翩走来,竹杖芒鞋、轻衣短褐,吟吟微笑着,高声吟咏着:

              心似已灰之木,

              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

              黄州惠州儋州。


作此诗时,是苏轼去世前两个月,回首走过的路,他认为自己一生的功业,恰恰就在被贬谪的三州。

公元1101年,宋徽宗即位,诏苏轼还朝。颠沛一生、灯枯油尽的苏轼终于病逝于长途跋涉的路途之中。

命运似乎就是那样安排着,他的生在流转,他的逝也在流转。

苏轼的一生堪称鸿篇巨制,波澜壮阔。几起几落,失意坎坷,虽有壮志未酬的长长叹息,但更有忠义填骨髓的浩瀚之气。

苏轼的一生以德冠天下,以文冠天下,以才冠天下,以能冠天下,更以他永远站立的灵魂冠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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