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名为“汉铭“的少年再未苏醒

我出生在一个沿海的贫穷小镇,这里的路之前都是黄泥路,近几年才把部分换成了沥青路。在锦江路大道70号,是一家小店,每天傍晚快到饭点,总会有一个佝偻着背、头发稀疏而乱糟糟、手里拿着几张小纸片、浑身酸臭的六七十岁老头被店里的人叫去“吃夜荤(晚饭)咯”,老头会先答一声“哦咦!”,然后慢悠悠地起身,手里不住地把玩着他的小纸片,“咦咦嘻嘻”,痴痴笑着,一边嘴里不知道念着些什么一边向马路那头踱去。带有海味的风吹来,不高的楼房遮不住一天中最后的一点阳光落在他身上,脚下还踏着比以前好走的路,他笑得更开心了。


这个人就是我的大伯。我爷爷祖籍是汕头的,为讨生活来到了我现在的家乡,结婚生子,在当地开了一家蛇医药馆,一共生了六男两女。我的大伯便是最大的一个孩子,而我的父亲则是最小的一位,听爸爸说,爷爷好像每多生一个孩子,都会比上一个孩子更加地疼爱下一个孩子,我爸自然应该是最为得宠,但爷爷早在爸爸十三岁时去世,奶奶则是更早的七岁。你们以为家庭的重任就此要落到老大的身上,然而不幸的是,我的大伯早在六七岁之时便成为了一个智障,原因说起来其实也很荒诞。



“汉铭?汉铭?害(坏)了害(坏)了,这烧也不退呀!冰袋也放头上了,怎么办啊?欸!老鬼,你倒是说爱(要)怎么办哝?”旧时的滨海马路还是一大片黄泥地,在一栋两层的红砖房里,腊月的冷风并不能被暗红积尘的打着四个补丁的被褥阻削减掉哪怕一丝丝寒意,少年双手抓住被褥两角,两脚在被子里也死死把被子下面的两脚压住,看上去是无意识的行为,少年把被子紧紧扣在自己瘦弱的躯体上,可再紧、再用力也无济于事,仿佛从此后,裹挟着他的永远只有寒冷,起码永远不是温暖。暗红的乏力再留不住少年,此刻,他只想努力抓着些什么,抓住!抓住被呼啸着的凌冽夺走的温度,体温,还有,抓住自己,抓住点,哪怕一点点,能看见未来、未来的自己、未来的温暖日子,哪怕一点点,想要,抓住。


外面的风在不停刮着,无力的人在没有温暖的被窝里冻着。少年在一片氤氲里看见了很多,橙红色的春联耷拉在老药房的门外,阿爸很看重汉铭的咧啊,大年三十也要拉着他来药房教他如何配药,他记得很清楚,就算药房里再大的尘,覆盆子、金银花的味道,他也总能分辨得出来。想到这里的的时候,不知道还在被窝里的他有没有骄傲地笑出来。窗外依旧呼呼地啸着,不留情分,拍打着窗棂,催赶着,催赶着。汉铭还在极力地拖延着,死死护住自己所剩无几的温暖。仿佛漫天冷风还是夹杂着几瓣金银花叶子的,以跟随着风的轨迹泳在一片漆黑之中。


他又看见了阿妈在给自己还有阿爸准备可口的饭菜,过年的时候是可以有肉吃的,这让他无比地期待这一次过年,他可想念死那一口糖渍莲藕了,他也想吃里面的肉,可是阿爸辛苦,阿妈也爱吃肉,可小孩子总会忍不住去想、去要,所以每当他的筷子想碰肉的时候,他的手都会变红一阵,红红火火的,多有过年气息啊!他喜欢过年,过年的时候药店要收铺,虽然这种话被阿爸阿妈听到是要被骂的、不给饭吃的,但是汉铭还是十分期待、珍惜,这段不用闻着药房尘土、药腥味,不用光脚走山路采药,也不用听着阿爸的大声“歌唱”在药店里背着大包小包的药材,他一直很奇怪,这些明明是药材,别人用了能让他们的病好起来,也可以让阿爸喜笑颜开,却只会让自己直不起腰、挺不起肩。


老汉走下阁楼,裹紧了大衣,吸了一口鼻涕,径直走向药房。他是个蛇药医师,只需要看向伤口一眼,从蛇牙的走向、伤口大小、颜色,就能轻易分辨出是什么蛇咬的,然后根据祖上传下来的应对方法,配药、内服外用,无不拿捏准细。可说来荒诞的是,他除了医治蛇伤,一点其他医术,都再不会了,但显然他并不服输,若是一个在碣石湾赫赫有名的大医师连自己儿子发了个烧都不能治好的话,是要被所有人说“见笑”(丢人)的,他深吸一口夹杂着尘土和药渣的空气,一个医师开始按照臆想配药。时间紧迫,他要拯救,摞起的一山药材卧在案上,十分专注的老汉仿佛置身于太虚之境,指尖所触,是他作为一个医师的尊严,他迫不及待想看见汉铭被医好之后,那一张张以他为傲的笑脸和大拇指,“隆隆金(真厉害)咯!“他笑得不出声。待到他裁开最后一方药纸时,他长舒一口气,将四团药包挟进本就臃肿的大衣中,闭上了药房的门,任那贴在门上的“医者”“仁心”两片大字纸在冷风中羸弱,破烂不堪,丝毫没有过完这个冬天就把他们翻新一下的意思。他走上楼,要迎接汉铭好起来的样子。



汉铭要是知道自己是能够让阿爸这么关心、卖力的话,一定会很开心很欣慰呢吧。对于阿爸给与他的父爱,汉铭从没有向其他人说过,或者,他也没什么时间能够让他出去跟人说了,记得第一次他跟阿爸一块上山采药去,阿爸负责窥探很珍贵的草药的行踪,他就负责背着竹篓,把这些很珍贵的植物保护起来,阿爸还告诉他,这些药能够救好多好多人的命,要是这次阿铭表现好的话,回去阿爸要给他买麦芽糖的咧啊!汉铭心想,阿爸真厉害,这么难找的草药,一个上午就装满了一篓子,阿爸不愧是大医生!哦,麦芽糖真甜,黏乎乎的,吃完之后用舌头扣下藏在牙缝里的那些糖是最甜的,他咽了口口水,下山之后又能吃到跟那年过年一样的麦芽糖了,真棒,他是真的喜欢过年,突然!心思放飞的汉铭脚下一空,一崴,差点摔下山坡,好在阿爸及时拉住他背着的竹篓绳子,汉铭挂在装满药材的竹篓上面。阿爸把他拉上来,让他站起来,转过去,说要看看他后脑勺有没有磕着,汉铭痴痴地憋着笑,想笑阿爸真笨,他明明是脚崴了,却要看后脑勺,嘻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清点完毕的阿爸说完就领着汉铭下山去了,麦芽糖真好吃。


“死老鬼咯,搞这久!阿汉铭我看都爱(要)冷死了!来看看咧哦!”“我把药配好的了!”于是,喝下了阿爸配的药的汉铭,终于让夫妇俩人安下心来。看着不再哼哼唧唧叫着、逐渐入睡的汉铭,他阿爸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一样,屁股砸向了凳子。“爱(要)早点好起来才是顺顺咯,我现在又怀上了一个,阿铭这样子了,你又整天在店里无闲的,我一个大肚婆爱(要)怎么办哝!”“无事无事,我的药应该是配对了,真的是老爷(当地祭拜的一个神仙)保福咯!这药能给我配对了!真正是我祖上积给我的阴德咯!”


不知道汉铭有没有听完他阿爸吹嘘完他救过多少人,做过多少积德的事情,要是汉铭听见了,唉,他爸的形象可能还要再好上一大截,可现在,他可真的没有心思去记下阿爸的光辉事迹了。现在,汉铭不冷了,他感到无尽的热火向他袭来,汗水狂冒不止。汉铭在楼上呻吟着,他想要阿爸,想要阿妈,想要无所不能,无所不能的阿爸,他好难受,好难受,他在流失着,他锁紧了眉头,而可怜的汉铭却怎么样也再锁不住了,他注定得不到起码这次的来自阿爸阿妈的关爱了。



等到晚饭吃完,阿爸叼着牙签,一嘴油花悠哉游哉地走上楼来,看上去他似乎很是享受这顿少了个人争菜争肉的晚餐,阿妈则捧着一碗半温不热的菜粥,小心翼翼地向汉铭的床走去,阿爸准备换好衣服,出去跟朋友赌上两把,顺便显摆显摆自己的医学天赋,说不定以后还能自成一派,不光医蛇伤能妙手回春,现在连别的病也能治好的话,呵!那可就!“


“老鬼!你来看咧哝,阿铭怎么流了这么多汗出来啊?跟淌出来的一样?”阿妈的一段话打断了阿爸穿鞋,也打断了他的美好幻想,真烦,都要出去了,现在才来出事。他走上前去看,惊呆了,半个枕头都被汉铭的汗水浸湿了,拿开半冰半水的冰袋,再一摸汉铭的额头,出奇地烫!这下一来,老汉告诉自己,他的梦想破灭了。他马上试着给汉铭把脉,好像是很不稳定的样子,怎么办怎么办,老汉这才完完全全地从梦里走出来,医、药是不能乱来的,他彻底乱了阵脚,他艰难地把汉铭抱起来,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阿铭啊!阿铭啊!”……汉铭听不见,现在,他的梦境之中再什么都没有了,没有随风飘舞的金银花瓣,也没有无所不能的阿爸,没有煮饭好好吃的阿妈,他再感觉不到任何一丝丝可以被称得上是热的、暖的感觉,真的可怜啊,汉铭,仿佛再也感受不到来自爸爸妈妈的疼爱,他在一点点忘掉,忘掉……


“够烧啊咯(太烫了),够烧啊咯!(太烫了),怎么办怎么办?”老汉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儿子,可能会没掉,看着汉铭红得跟红米粿一样的脸颊,他终于开始为了他的儿子,感到焦灼了,起码这一瞬间,他是想着为了救他儿子而救他儿子的。汉铭一定会很想醒过来看看阿爸现在的表情,他想必是开心到落泪的吧。“你个死老鬼啊,自己做医生的,连啊个自己儿子都治不好哇!真正是恶涉衰人(丢人现眼)啊!”“够了!我,我只是个蛇医嘛,人体病我不会啊!你这什么都不懂的老鸽婆!”“你要是再不想办法,你儿子就去(死)依咯!我看谁来帮你打理药铺哝!我可不认识什么药,你也别想着我去帮你干苦力!”“灾(知道)咯灾(知道)咯!这,这一身这么烧(烫),要降温,对!要降温!”老汉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又一次觉得自己很机敏。怀里抱着发烫,汗如雨下的汉铭,他也流起了冷汗,微微上扬的嘴角打开他此刻的命门,他喘着粗气,眼睛瞪大着到处扫描,胸口有规律地起伏,疯狂思考着。他看向了脚下的陶土地板。



小汉铭出生的时候,夫妇俩开心坏了,第一胎就是儿子,这第一胎就是个男丁,在当时重男轻女的时代里可谓是福兆了,他们还找了算命先生看过,说这个孩子眉间有英气,放在古代是要做举人的,可惜现在是新时代,讲科学,以后可能也是个文人,搞研究的,汉铭这名字也是这算命先生起的,意头好,夫妇俩开心坏了。阿爸在店里做事,阿妈在准备饭菜,就把小汉铭放在这陶土地板上,这小镇沿海,平时热,很多老房子都会用这种陶土地板,凉快,汉铭一直在这块地板上坐着,等阿爸回来才能吃饭,每次见到阿爸回来,汉铭都开心极了。直到了上学的年纪,看着同乡的小孩都在那一天被家里人拉着去上小学,汉铭其实是羡慕的,但那一天,阿爸依旧那个点出门,那个点回家,汉铭也不敢说,也不敢问。第二天,汉铭早早起来,坐在陶土地上玩着那只锈迹斑斑,看不见绿色漆面的铁皮青蛙,从后面,有人拍了他一下,阿爸对他说:“跟我走。”汉铭无声地笑了出来,从陶土地上爬了起来,阿爸牵着他的手,一路上,汉铭一直用另一只手捂着嘴巴笑,土墙上的小鸟飞来笑着,太阳打在他的脸上,暖烘烘的,太阳走了斜坡,各种墙、屋把阳光分呈三角状,洒在汉铭身上的阳光越来越少,直到他看到了四个大字,医者仁心。阳光照不到他了。



老汉把汉铭脱到只剩两件长袖,把他放到地板上,肌肤透过衣物与凉意亲密接触,屋外的风停了,在这片他从小便无比熟悉的陶土地板上,汉铭开始舞蹈起来,像一朵在风中抽搐的金银花,肌体和这个世界产生了碰撞,他开始慢慢凋零,口中剥落出白色的金银花瓣,他不知道何为寒冷,何为温暖,冰凉的躯壳燃烧着炽热的心灵。神秘的舞姿吓坏了眼前的俩夫妇,到最后,汉铭还是没能成为他们的骄傲,到最后,那位名为“汉铭”的少年再未苏醒过来。


“快送到大夫去!”



老汉的蛇药店依旧艰难地开了下去。至于到了再后面,我们所认识的,慢慢的,从汉铭,变成了另一个称呼“咦嗷铭”,原因是他从此说话都十分含糊不清,还总是“咦咦嗷嗷”的乱叫,总是爱捡拾被人丢在路上的名片一类的小卡片,而且十分令人称奇的是,从小就没有上过学的他,竟然从小卡片上,学会了写字,而且写的还很好看。他就经常会剪一些白纸,用来写字,写完就经常跑到大街上乱走,拿出写字的纸片来给认识他的人看,当人们象征性看完一眼,把他招呼走的时候,他就会很开心,会“咦咦”地笑,他傻,但他不笨,会花钱,总是会偷我家店里的火机、香烟,有时候,明明口袋里的烟漏了出来,分明的满满一包,却老是来问我爸说没烟了,来讨烟抽,结果总会被我爸骂一顿,但是被骂之后,他也总会很快忘掉,几乎没发过脾气。唯一一次动怒是因为二伯,二伯是承了爷爷的祖业的,我大伯不喜欢中药草的味道,也总不会去二伯家里,前年的清明节,二伯从深圳回来老家扫墓祭祖时,大伯突然不知道为何,指着二伯的鼻子,破口大骂,情绪激动,人们递烟给他也无济于事,闹了很久才平息下来。


从我记事起,我的大伯就已经是这样的了,小时候,我闹,被妈妈追着满屋子跑的时候,他还有来抱着我,保我,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我小的时候也害怕他,嘲笑他,但是自从那次之后,我也才彻底醒悟过来,噢,这个人是我大伯啊。邻居家打骂孩子的时候,他也总会跑过去看看,要保着那些小孩,久而久之,因为他的各种原因,邻居们学会了好好跟孩子们沟通。我家是在锦江路那开杂货店的,大伯寄住在五伯家里,吃饭的话,就除他之外的五兄弟轮流地每人一天让他到家里吃饭,或是给他钱自己去买,他每天闲暇时就过来我家里帮我爸看店,搬东西,现在的话,他年事已高,已经六七十岁了,依然抽着烟,写着字,会在街上乱晃悠,呆坐在我家店里,只是冬天,他总会穿的夸张的多,如里面的内衣穿个两三件,外面再两件羽绒服叠着穿,或是三件连帽卫衣。每到大年三十,我爸给他购置了新衣服,要他换上时,总会在他不小心翻出来的口袋里,看见一颗颗的包装麦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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