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一生 - - -平凡普通而又非凡多彩

        (纪念父亲百年诞辰)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父亲已经去世五年了,如健在,再过几天就是百岁老人啦!

    说起纪念父亲还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好,我们的父亲既是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传统父亲,又是一个充满智慧和意志的现代父亲。他的一生沒有显赫的地位和财富,他的一生也沒有絲毫的行为污点和作风问题。他是一个少言寡语不擅交际的老知识分子,他是一个敬岗爱业无私奉献的工程技术人员。他的一生同时代的变迁一样,充满着酸甜苦辣百味人生。他的一生又与时代极不同步,错过了不少人生转折的机遇而升华。但他就是他,一辈子不作亏心事,一辈子当个老实人。为祖国的通信事业,走遍了除西藏之外的大陆山山水水。为家庭的平安幸福,像沙漠骆驼一样负重前行不求回报。

        仔细回想起来,父亲的形象是清晰而又模糊的,他的家世很少和我们提及,他的人生经历也沒有系统地对我们讲述。但我总觉得应该用文字将父亲的一生记录下来以传后人,因此,凭着感觉凭着模糊的记忆凭着片言只语的拼凑,写下对父亲的不太完整形像,以此纪念他老人家的百年诞辰。

              乡村童年

        父亲冯丹平于1920年12月14日出生于江苏省无锡市洛社镇一个叫冯宗桥的小村子里,这是一个具有江南水乡特征的村庄,村前一条小河弯曲环绕,村中几处池塘碧波荡漾。

      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是中国第一代产业工人,据说是在无锡城里一家纱厂作工,由于他小时读过几年私塾,加上勤奋和钻研,成为工厂里的技术大拿,资本家对他另眼相看有所依赖,提升为工头,工资高于一般工人,所以略有积蓄,在家乡置办了一些田地,主要靠奶奶在家操持耕作,勤扒苦做而自给自足有余。说起奶奶不得不多写几句,小时候听奶奶自已叙述和父亲的讲述,知道奶奶出生于一个山里头贫苦的石匠之家,从小就是家里的主要劳动力,所以一直沒有缠脚,(当年乡下同时代的女子都是小脚女人)人称薛大脚,从小过惯了缺衣少食的清贫生活,养成了勤劳检朴的生活习惯,可以说中国女性的传统美德都可以在奶奶身上体现出来。嫁给爷爷之后,生活比老家好多了,但一直还下田劳作,一双大脚一身力气就像男子汉一样,其勤奋精神为乡人所羡慕而赞扬。

        爷爷奶奶生育了好几个子女,存活的就有六人。父亲排行老三,上有一哥一姐,下有三个妹妹。现在就是大哥尚健在,已经104岁高寿,仍然基本生活自理,行走自如,思维清楚。一大家子生活在乡下,靠着爷爷的工钱和奶奶的农作,温饱不成问题。特别是爷爷奶奶很开明,坚持让家里所有的孩子都去学校读书,不管男孩女孩一视同仁。那是父亲最开心的一段生活,从小在村子里也是比较调皮的。上树捉雀,下地撵狗,捉青蛙抓蚱蜢,和一帮小孩子下河里撑船划浆打水仗,玩的不亦乐乎。而且父亲自诩从小有运动天才,什么游泳足球兰球样样精通。天热时,每到放学和暑假期间,总是跑到池塘和小河里游泳戏水,晒得黑不溜秋的。而大哥却比较文静,有时间就在屋里读书或帮奶奶记帐。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的太快,在父亲小学刚毕业的时候,也就是十三岁的时候,爷爷不幸偶得伤寒病不治而逝。另有一说是爷爷在工厂里领导工人罢工,要求资本家给工人增加薪酬,最后罢工失败,爷爷因气愤而得病去世的。果真如此,那爷爷还是中国无产阶级最有觉悟和思想的优秀分子啦,可惜无从考究历史,政府也沒有频发过荣誉证书。现在推算历史,爷爷去世时应该是1933年,正是民国时期的黄金十年期间,江浙上海民族资本主义发展最好的时光,如爷爷多活几年,家族肯定另有一番气象了。

      爷爷去世后,家里全靠奶奶一人支撑,不久父亲的大哥便外出打工挣钱以补家用。(父亲说伯父从小学业优秀,如爷爷不早逝,伯父定读大学成为栋梁之材。)而奶奶坚持要父亲和妹妹们继续读书,这就是奶奶的过人之处,自已是个文盲一字不识,却不顾家道中落也要供子女读书,以至六个子女都为今后的发展打下了基础。

      父亲后来进城读初中,农村孩子在城里肯定受到歧视,父亲说穿得是土布衣裳,吃的是自带腌菜,和城里家境好的同学无法比。好在父亲学习成绩不错,且足球也是校队主力,经常参赛得奖,所以在学校里没人敢于欺负,后来以优异成绩考取无锡最好的高中,受到校长重视。此校长在学界德高望重,对父亲人生之路有很大帮助,解放后父亲还曾去拜访。此时应该是1937年底了,日本侵占上海后,民国政府11月决定迁都重庆,大批人员和物质从战区南迁大西南后方,日本鬼子侵占南京屠杀同胞之前,父亲学业不得已中断,和家人一起流浪逃难。

          流亡求学

      这是一段最令人难忘的动乱生活,父亲几次说起逃难路上的艰辛,总说是死里逃生,聚散离奇。那是1937年底,日本人侵略中国攻占南京,发生了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敌占区老百姓人心惶惶,抱着一线希望开始向国统区逃亡。当时父亲就读的学校也开始向西南转移,学生们各自寻求门路转移。当时父亲才十七岁,在哥哥嫂嫂的带领下向武汉逃难。逃亡路上十分艰难困苦,为了躲避日本鬼子,都是走小路和荒僻野路,经常日伏夜行,风餐露宿,吃尽了苦头。最难忘的是跑到芜湖附近,当时一群人租了一条船挤得满满的向汉口方向行驶,在一个不知道什么地名的路上,突然窜出一队凶神恶煞的日本鬼子,要征用船只,船上众人慌作一团,以为日本鬼子要抓人,不少人都跳水逃生,父亲也被挤下水,冰凉的河水顿时令人浑身发颤,好在父亲从小水性好,拼命游到岸边躲进草丛,逃过了一劫。但四处张望却找不到哥哥嫂嫂的影子,生死不知,心里害怕极了,只能盲目地跟随逃难的人群,沿长江向上游走去。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到了汉口,住在花楼街附近的难民收容所。令人离奇的事情发生了,在收容所居然碰见了哥哥嫂嫂一家人,真是喜出望外,相拥而泣。

        逃亡到汉口的目的是为了求学,到处打听哪个学校招生?当时正是国共合作期间,八路军驻汉办事处在花楼街有个招生点,为延安抗日军政大学招生,父亲跑到哪里一看,挤满了破衣烂衫的男女老少,不像招生的,以为是难民收容所,犹豫了半天没有报名,想看看其它招生点再说。也是巧遇,在路上碰到了无锡母校的校长,他也是在此代表国民政府招流亡学生的,进到招生点一看都很正规,还要有学历证明才能报考,好在有老校长担保,顺利地报名成为正式学生。后来他们这一批共4千名学生转运到了贵州省铜仁市,成立了国立第三中学,父亲进入高中部学习。从此孤身一人在贵州生活学习,而哥哥嫂嫂一直逃到云南才安顿下来。

        铜仁是个山青水秀的地方,生活虽然贫乏,但师资力量却很强,不少老师都是从上海南京等敌占区大城市著名学校迁移过来的名师,学生也都是各个敌占区的优秀学生,课本都是教育部指定的统一教材,特别是英语课本是从英囯引进的全英文教材,英语老师多为留学生,所以父亲说上英语课一开始很吃力,后来就会看会写会说了,语音都是标准英国口音,父亲学得很扎实,一直到八九十岁了还能随口说说,听到孩子们读音不正确,马上可以听出来并指正。其他的数理化和国文老师都很有水平,所以在哪个抗日战争时期的动乱年月里,还能有个安静的地方读书真是不容易啊!想想我们现在的学习环境和条件大有天壤之别。

          高中时期在全国顶尖的几个国立中学读书,虽然是国民党执政,但学校的爱国主义教育还是很得力的,主要学习孙中山的三民主义思想,学校有三民主义青年团(即三青团)活动,在校学生基本上都加入了该组织,不可否认的是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也是追求进步的必然表现,谈不上意识形态问题。就如同现在历史背景下学生加入共青团组织是同样的道理。

        经过三年高中学习,大约在1942年通过统一考试,父亲考取了刚成立的国立贵州大学,开始了难忘的大学生活,进入工科电信专业学习。由于是抗战时期,大学都搞军训,学习军事知识。父亲清楚记得军训期间,当时的国家军委会副委员长冯玉祥将军亲临学校视察指导,号召青年学生学好知识,为国家效力,为争取抗日胜利效力。同学们爱国热情高涨,集体宣誓加入国民党,为国为民为战胜日本鬼子而努力奋斗。当时学校实行勤工俭学,为生活困难的学生提供帮助。父亲说自已读大学,除了家里不定期寄一点生活费,主要靠自己打些小工维持生活。学费在战时基本上都是免费的,但穿衣吃饭还得自己掏钱。特别要感恩的是大哥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给自己提供了资助,保证了学业完成。

      大学生活即使在战争时期,仍然是浪漫的充满活力的,当时同学多为家境富裕或官员家子女,像父亲出身农家子弟的很少见。父亲把学好本领放在首位,基本上不参与政治活动,埋头学习,成绩出众。当时全班20多名同学,只有五六名女同学,父亲居然被一名漂亮女生主动追求,开始了他的初恋。(这名女生的照片我见过,很时髦的知识女性形象)但临毕业时分手,初恋女友或因家庭反对,或因出国留学深造的原因吧。父亲成绩虽好,毕竟家境贫寒,毕业后就参加了工作。

      大学学习期间,父亲曾到云南实习,人生就是充满了巧合巧遇,在个旧还是下关,居然又碰到了哥哥嫂嫂一家,见面后高兴万分,各种悲欢离合的情节真的像小说一样离奇惊险,可惜父亲沒有详细述说这些细节,所以无法详述。

        大学本科毕业,父亲穿戴博士服的照片一直珍藏至今,那种年轻帅气的模样,自信自豪的气质,如今仍历历在目。毕业时已经抗战胜利了,国民政府还都南京,需要大批人才建设百孔千疮的国家,父亲很快在南京找到了工作,从此开始了他一生的电信工程生涯。


            新旧转换

        父亲参加工作之后,也是从基层干起,曾经在安徽宿县担任无线电通讯站的站长工作达一年多,后来国共决战淮海战争主战场就在周边发生激战,此时父亲可能又调回南京工作,要不然也是生死难料。

    1948年,是父亲最难忘的人生转折点,已经是大龄青年的父亲尚未成亲。经亲友介绍,父亲认识了无锡城内的顾家大小姐顾梅英(即我们的母亲),当时顾家在城内身份显赫,顾父是当时的区长,家庭富有。而大小姐年方22岁,读过初中,时为一所小学教师,长得十分漂亮,追求者众。父亲一见钟情,紧追不舍。当时父亲长得浓眉大眼,高鼻宽脸,穿上西装革履,那是英俊潇洒,又是少有的大学毕业生,为人忠厚。两个人在一起,那是妥妥的帅哥美女。经多次交往,母亲认为父亲是可以依托终生的人,便答应了父亲的求婚,父亲曾亲口跟我讲,自己当时也没想到能够求婚成功,因为门不当户不对,别人都不相信,成为当地轰动一时的新闻。两人于1948年底成婚,母亲后来常跟我们说,就是看中了父亲的为人,当时女方家陪嫁很多,父亲当时在城里无房,还是回到洛社乡下居住了一段时间,受了点委屈。

      1949年,父亲才把母亲接到南京居住,过上甜蜜的小家庭生活。不久父亲又把母亲接到了身边,而且把岳母和小姨子也接过来共同生活。(这里面牵涉到母亲的家事,我未见过面的外公当时有三房太太,母亲这一房是元配夫人,只生了姊妹两人,外婆是文盲,外公发达后就另娶两房小老婆,基本上和外婆分居,所以外婆和母亲姊妹相依为命,不离左右,父母结婚后,把她们也接过来了。)这一年,南京解放前夕,父亲带着一大家人随单位撤退到了宁波工作,母亲正在怀孕期,随之宁波解放,1950年初,大姐出生,因宁波古称鄞,所以大姐取名为惠鄞。

      新中国刚成立,百废待兴,急需建设人才,1950年中,父亲调到上海邮电局机关工作,搬到了上海四平路邮电新村居住。此前,外婆因肺病不到50岁便去世了,都是父亲一手操办了丧事。奶奶和小姨也同时搬到邮电新村共同生活。

      这段新旧交替时期,即有新旧中国时代的变迁,又有单身到结婚成家生子的新旧角色变化,更有无锡南京宁波上海四地的生存变換。父亲肩头担子越来越重,但他却是充满了对新生活的激情。当大姐出生百天的时候,父亲母亲怀抱第一个孩子照了一张合影,是那么的幸福,那么的甜蜜,那么的温情,是我至今所见过的世间最美的一张照片。

        上海春秋

    上海邮电新村当时地处城乡接合部,篱笆外就是乡村田园,篱笆墙内是几幢二层楼的红砖楼房,房间内都是木地板。我和两个妺妹一个弟弟都是在此出生。我在此度过六年童年时光,至今还记得周边一条小河,有一座木桥通往公路,宿舍院里有一大片綠草坪,一个蓝球场。篱笆墙外农村鸡鸣狗吠,农村孩子光着身子在池塘里玩水,水牛在田埂边吃草,我们经常从篱笆洞中钻出去玩耍。

        这段时间也是我从小到大和父亲在一起生活最长久的时光,那时父亲基本上每天回家,我和姐姐经常到小桥边去等候父亲下班回家。看到父亲远远的骑自行车回来,我们就小跑着迎上去,然后父亲就抱一个坐在前杠上,一个坐在后座上,骑车回去,我们大呼小叫骑马回家哦!十分快乐。有一次我把脚伸进了轮子中间,把自行车憋停了,痛的直哭,把父亲吓一跳,连忙看脚骨受伤沒有,连问怎么这么不小心哪!关切的神情如今还记忆犹新。

        这段美好时光,家庭人员由一个孩子到五个孩子,加上奶奶和小姨,满满的九口之家,全靠父亲一人工作而支撑。当时父亲也从助理工程师升为工程师,月薪有148元,也算白领高薪了。期间,父亲借调到国家邮电部,参与邮电部第一个五年计划的起草工作,应该是前程似锦的专家级青年才俊了。在工作单位里是春风得意,在家庭生活里是温馨和睦。而且和亲友间走动也频繁,当时父亲兄弟姐妹六人,大哥抗战胜利后到天津落地生根,大姐和小妹在常州结婚成家,大妹在扬州成家立业,而二妹一家同在上海工作生活,二妹夫妇都参加过抗美援朝,回国后在上海煤气公司工作,两家来往最密切。另外还有他的舅舅,我们称为舅公的一家,母亲姨家我们称为姨婆婆的一家都是来往较多的,节假日经常走动,每次走亲戚都是我们小孩子最高兴的时候。奶奶那时身体强健,承担了不少家务,经常带我们在周边农村玩,讲她原来种田吃苦的事情,叫我们要珍惜粮食,吃饭掉一粒饭在地上,都要我们拣起来吃掉,总是说浪费粮食是作孽!还经常纳鞋底亲手为我们做鞋子穿,非常慈祥和勤俭。

        在邮电新村还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故,那时小妹惠敏刚学会走路,总跟在小姨后面玩。一天小姨灌开水,水壶放在地上去拿水瓶,结果惠敏一下子就撞翻水壶,滚开的水泼在身上,烫得一脱衣服皮肉都成片扯落,哇哇大哭。一大家子人慌作一团,立即送到医院抢救,家中老的老小的小,只有靠父母在医院陪伴守护,直到脱离危险。父亲当时很生气,也只能强忍着悲痛,从此对小妹特别的关爱,有空总抱在怀里到处走动。可能当时处置不当,右手胳膊上部分和身体粘连在一起,无法举手过头,年纪太小又不能动剝离手术,一直到5岁左右才在武汉协和医院作了剝离手术,算是沒有留下太多后遗症,只是有些疤痕。阿姨为此事也一直内疚,总为此说些道歉的话。

        1956年前后,经人介绍,小姨顾梅霞回到无锡结婚成家,当时娘家也就是我们的父母是至亲,外公解放后被收审关押,后送至青海劳改。父亲实际上承担了婚事的负责人,不仅仅是兄长更是家长的责任,所以小姨成家后总是念念不忘父亲的大恩大德,是父亲的善良和真情,保护了母亲的家人,承担了义务责任  。         

            1957年,惠勤姐在父母的带领下,报名读了小学。小学就在邮电新村门口,好像叫四平路小学,上学第一天,穿得漂漂亮亮的,头上扎个大蝴蝶结,背着母亲自做的布书包,在父母陪同下去上学,我也跟在后面十分羡慕。以后经常和奶奶一起跑到小学校去看学生上课做操。

        如果历史能够重返,我们一直在上海生活和成长,也许是最好的选择。可惜沒有也许,由于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邮电部在武汉成立了直属第三电信工程公司,需要一批骨干去开创工作,父亲和上海邮电系统的十几个人被点名抽调到武汉工作,于1957年离开了上海,全家搬迁到了武汉工作生活,从此就没有离开武汉了。而父亲介绍老家的几个堂兄弟到上海邮电公司工作,反而一直干到退休,日子越过越红火。


          武汉电信公司

      1957年底,全家八口人在父亲带领下乘江轮离开上海港驶往汉口,那时我才6岁,最小的建成弟还在襁褓之中,全靠父亲一人前后照应。在船上我十分好奇而惊喜地看着轮船在江中行驶,在船上四处走动,6岁的我对崭新的世界产生无比的兴趣。记忆犹新的是船到九江港靠岸,父亲上岸去买樟木箱,结果轮船第一次拉汽笛时,父亲还未上船,我们全家人都着急地望着港口路上,终于看到父亲扛着一只樟木箱子满头大汗地登上了船,才放下心来。

        到汉口港,武汉电信工程公司有卡车来把我们接到了电信宿舍,房子已经安排好,在三楼东边的二居室有厨房厕所的套房。在那个年代是相当不错的居住条件了,可见公司对父亲的重视。当时电信公司和宿舍都在解放大道新华路口,仍然是城乡接合部,但著名的中苏友好宫、友好商场、中山公园、协和医院都在附近,是老汉口的发展新区。

        父亲调到电信公司后,立即进入了开创性的组建工程队工作,先担任第一工程大队的工程师和副队长,后担任第三工程大队队长兼工程师,行政和技术一肩挑,责任十分重大。父亲从上海公司机关到武汉公司工程队,是一次转折,工作责任大任务多,工资反而减少了,从148元减到了108元,说是地区差别。工程队组建后,父亲就马不停蹄地在全国各地奔波建设,当时工程队实施有线通信工程,也就是以电线杆为主的通信线路建设,百分之百的都在野外作业,日晒雨淋,跋山涉水,工作相当艰苦。一年365天总有300多天都在外出差,很少和家长相聚。

      初到武汉时正值1958年大跃进时期,也是中苏友好蜜月期,当时社会充满了激情,人们都友好相处,文化活动也很多。特别是交谊舞盛行,每到周末,电信公司都举办舞会,父母总是穿戴时髦服装去参加舞会,父亲潇洒的舞姿,母亲穿旗袍抹口红的形象,在舞场中是少有的几对明星式舞伴,引人注目。我和姐姐经常偷偷跑去观看,所以印象深刻,那时他们也才30多岁,正是人生最好年华。不仅是在舞会中父亲出众,在公司举办的蓝球比赛乒乓球比赛,父亲也总是场上主力,活跃着他的身影。但是好景不长,中苏交恶加上三年自然灾害,加上长期野外工作,父亲几乎淡出了文娱舞台。

        1959年,奶奶因不习惯武汉的气候和生活,离开了我们回到上海姑妈家居住。而我们几个孩子相继上学读书。父亲出差回家,总要检查我们的学习,好在学习成绩都不错,父亲说以后都要考大学读书才有出息,只要你们能读书我们省吃俭用也要支持管到底。那段时间,父亲的形象就是出差在外地工地上,偶而回家来,有时晚上还要加班工作,画图纸算工程量,很少和我们小孩子交流。特别是三年困难时期,吃不饱饭,每次回家一身疲惫,面容枯瘦,加上胃病犯了,痛苦不堪,可见在外多么艰难。母亲只有尽量做些可口的食物给予增强营养,而父亲也舍不得一个人吃,还是叫大家一起吃。艰苦岁月更能体现家人的温暖,那时候为了贴补家用,我们三个大一点的孩子,还在邻居的带领指导下,作一些拣猪毛编草帽做火柴盒等手工劳动,父亲规定按劳分配,赚的钱也给我们按定额提取,我们都很积极努力,放学做完作业就开始副业劳动,每次分到钱,我都会去书店买几本书看,从小我们就知道了劳动创造财富的道理,这也成为童年生活中的美好记忆。

        在那种困难时期,父亲仍然坚持每月给奶奶寄15元生活费,总是告诉我们不要忘记父母的养育之恩,特别是奶奶过去吃苦耐劳为子女操劳,才有了自己的今天。而且坚持不要母亲外出工作,总是说把家里5个孩子管好就行,自已有能力养活一家人,其敢于担当的硬汉性格,也影响了我们今后的自力更生的成长道路。

        在电信公司的八年里,父亲任劳任怨工作,承担了很多国家重点工程和三线工程,工地大多在荒山僻野和穷乡僻壤,遍布祖国各地,父亲长期和工友们吃住在工地上,毫无知识分子的架子,身为队长也是和工人们干在一起,从未发生工程质量问题和安全事故。有一年外单位施工一项重大工程,需要将电缆线穿越黄河。施工单位不知如何着手,请求邮电部派技术顾问援助。邮电部领导开口就说:“叫武汉公司冯丹平来吧,他一定有办法!”父亲领命前往,在工地认真勘察后,制定了从黄河底穿越的方案,结果一举成功,受到表彰。由于技术强人缘好口碑不错,年年评为先进工作者,再干一两年就可能提升到公司管理层的总工程师职位了。但是命运在此又拐了一个弯,1965年,长江航运管理局成立了通信总站,到武汉电信公司求助,点名要父亲去工作。父亲向来是服从组织分配的老实人,二话不说就离开了以后辉煌发展的武汉电信公司,来到长航通信总站,又一次接手了开创性工作。


        长江航运通信

      长航通信与武汉电信性质完全不同,武汉电信是有线通信为主,长航通信以无线通信为主,从有线到无线一字之差,技术上却是完全跨界的。好在父亲大学都学过,基础扎实,应对自如。长航从上海到重庆几十个港口,客运货运都是黄金水道,当时正处于发展的黄金时期。父亲赴任后,首先抓人才培训工作,在上海港南京港重庆港等几个大港都办了无线通信培训班,父亲是主讲工程师,学生们称父亲为冯老师,这些学生以后都成为了通信骨干,不少都走上了领导岗位。不久又开创了当时先进的微波通信的基建设计工作,从未搞过微波通信的父亲从头学习钻研,很快就掌握了微波通信的工程实施方案,并在长江沿岸建设通信基站,印象中重点在长江重庆至宜昌段,沿途都是崇山峻岭,勘察设计很辛苦。而不久文化大革命全面开展,长航也因派性斗争,通信工作受到干扰,不少领导和知识分子受到冲击批斗,通信基站工作暂停了。值得欣慰的是,父亲在文化大革命运动中没有受到冲击,既没有批斗也沒有抄家,更沒有赶到牛棚劳动改造。而当时像他这样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和历史上参加过国民党的人,都被批斗抄家和下放。我们分析有几个原因逃过一劫,一是父亲为人忠厚老实,沒有得罪人。二是父亲工作岗位重要,技术上非他不可。三是到新单位时间不长,左邻右舍都不熟悉。还有我们几个孩子在学校为人也不错,学生造反派沒有盯上。总之父亲母亲任何一人的历史旧帐翻出来,非受批斗不可。1968年底,我们三个大孩子陆续到农村插队落户,父亲仍在外出差工作,沒有亲自送我们离开家庭奔赴农村,只有通过书信和我们联系。

        1971年,国家重点工程葛州坝水利工程开工,称为三三O工程。(因为毛主席1958年三月三十日视察长江三峽时,提出建设三峽水利工程的设想,故称三三0工程)当时成立了三三0工程指挥部,因过埧船闸是长江航运管理,船闸过往船只离不开通信调度,必须建立船闸通信站并和整个水电工程系统连接。这是一项繁重的任务,从勘探设计,到基站建设,到设备采购安装,到系统调试联动,任何一个环节都至关重要,领导上把此项光荣任务交给了父亲,直接到三三O工程指挥部报到工作。浩大的三峡葛州垻工程,数万人集中在工地,生活条件艰苦,工作量巨大,还经常有群众组织之间的武斗发生,人身安危难以预料。好在父亲向来不参与政治派别活动,一心扑在技术工作上,一年难得回来两次。1972年底工程暂时停工,到1974年又复工,除了停工期间回到武汉长航局通信总站工作在家中难得呆了较长一段时间,工程复工后,又连年累月的奔赴宜昌工地工作生活,直至文革结束才回家次数多了一些。

      文革结束后,国家进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新时代,知识分子的待遇有所改变,大批年轻知识分子得到重用,而父亲年纪却已临近退休,职位一直未有提升,而他同期调到武汉电信公司的同事都提拔升职,有的成了总工程师,大多评上了高级工程师职称,而父亲在评职称期间,忙于工程现场工作不能脱身,未能及时提交述职报告和论文,结果始终没有晋升为高级工程师,而一些呆在机关无所事事的人反而晋升为高级职称。其实父亲在三三O工程中有很多的发明创造,现在来说完全可以申报专利和知识产权的,但父亲一直为人低调,从不巴结领导,只会老老实实做事,从不会投机取巧逢合领导喜好,所以该他享受的待遇总是擦肩而过,一直到退休还是普通工程师,这可是解放初就有的职务职称啊 !

        1981年应该是到了正式退休年龄了,而三三0工程一期正好完成,父亲所主持的通信工程建设顺利达标,为长江航运顺利通过大坝船闸提供了保障,受到指挥部表彰。当时退休手续都已办理了,本来想好了退休后的计划,又一次因工作而中断。1982年,葛洲坝工程二期工程进入全面建设高潮,计划五年完工。而通信工程原来都是父亲从头到尾主要负责,现在父亲一退休就无人堪当重任。领导上一再请求父亲继续完成全部任务后再退休,有什么困难领导负责解决。这次父亲考虑到二女儿惠沪在黄冈农村教书想调回武汉,便平生第一次给领导提出了自已的要求,领导听说这个条件立马就答应了,惠沪如期调到长航二中工作,而父亲又到宜昌去继续奋斗了五年,葛洲坝工程于1988年全部竣工,通信工程考核成功后,父亲终于功成身退,于1985年底真正退休回家养老,此时已是66岁高龄啦。

           

          退休以后

        父亲真正退休时,五个子女都已成家立业,除我在黄石工作生活外,其余都在武汉工作生活,一大家人从七口之家变成了17人的大家庭。父亲好不容易有了和家人团聚在一起,轻松愉快地安度晚年,享受天倫之乐。

          我们五个子女因文革影响,沒有一个进入大学读书的,最高学历还是老三惠沪在农村考入黄冈师范读的中专,(现在该校升格为大学)父亲对此抱有很大遗憾,就把希望寄托在第三代身上。当时,大外孙女李静和小孙女冯洁颖从小交由母亲照护,父亲未退休前有时间也会接送孩子上幼儿园和小学,退休后就成为专职老书童了,负责接送和辅导学习,冯洁颖刚出生不久,更是疼爱有加,有时间就带到楼下海员文化宫去玩。而且从小就教她们学习英语的一般会话口语,久而久之,两个女孩都对英语产生了兴趣,考大学都是学的英语专业,加上二女儿惠沪在师范也是学的英语专业,看来父亲的英语功底居然还有遗传基因。我们一家住在黄石,孙子冯凌与爷爷接触不多,但每次看到冯凌总是特别关心他的学习,父母曾到我们家住过两次,看到冯凌学习习惯和成绩都挺好,就很高兴,寄与莫大希望,勉励他好好读书,争取当个博士,这可能也是他年轻时的理想吧。

          除了对孙辈们的学习关心之外,父亲自己也不甘寂寞,开始跨界学习了。主要学习了两大内容,一个是学习裁剪衣服。家里很早就有缝纫机,一般作缝缝补补之用,裁剪衣裳都是请专业裁缝师傅,父亲心想不是难事,便买了裁剪书籍自学起来,相比工程设计那是太简单了,不用多长时间便可随心所欲地帮人量体裁衣啦,工程师变成了裁缝师,也是一大乐趣。第二个是学习炒股票,那时他已78岁了,看到小儿子建成为首的几个子女都在炒股票,他闲的没事干,非要自己玩股票,到证券公司开了户,买了几只股票。从此他就忙得不亦乐乎,天天听股评,每周买股市周刋认真阅读,每天像学生做作业一样,扑在桌子上记录每天的涨跌点数,然后画图划线,好像又恢复了工程师的工作劲头,而且固执地认为自已分析的有道理,结果时间花费了不少,不但没有赚到钱,反而还亏损了,不过这种活到老学到老的精神却是值得赞扬和佩服的,一直到接近90岁时,他才彻底告别股市。

        再到后来,孙子辈也相继成家立业生子,家庭四代同堂共计28口人,每次看到小辈们回家探望,他也童心大发,总是格外的开心热情,好像前几十年在外打拼的单身寂寞,完全弥补回来了。退休后的三十年,应该是他尽情享受家庭生活无忧无虑的时间段。最后几年,父亲总是感叹:“像我们这样的家庭世上少有的,每个子女家庭都很幸福,孙辈重孙辈也都很健康。一大家人都平平安安的,沒有一个犯法犯错误的,不简单哪!”

       

        真爱无言

      父亲的一生好像都少言寡语,很少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感。但仔细回顾他的为人为事,却发现他是一个对家人有着真正的大爱深爱之情,是一个有担当的男子汉。有几件事,在我心里一直难以忘怀,父亲是一个把爱藏在心里,从不轻易表露的大好人。

      首先对自己的老母亲相当孝敬,总是说老人家年纪轻轻守寡,吃苦耐劳地把六个子女养大,特别是供自己读到大学,这种恩德一辈子都还不清。所以结婚后一直要老母和自己一起生活,每次吃饭老母不动筷子他都不先吃。后来老母实在过不惯汉口的生活,回到上海和常州两个妹妹家生活,父亲总是按月寄15元给母亲,哪怕自己家庭入不敷出困难重重他也坚持按时寄钱回去,表达自已感恩之心。

        第二是对自己的结发妻子恩爱一生,年轻时我们有文化的母亲是可以参加工作的,但父亲担心家里有五个孩子要带,再参加工作身体会吃不消,一直反对出去工作,说自己有能力养活一家人。每次出差在外,父亲总是通过书信,叫母亲不要苦了自己,一定要保重身体,言之切切充满关爱。(父母的书信我能看的都看了,所以有印象。)母亲年轻时贫血,父亲每次出差回来都要买些补品给母亲。退休后,孩子们各自顾全小家庭为主,老俩口更是形影不离,互相关照。最后几年,父亲有点老年痴呆了,却总是挂念着母亲的健康。母亲去世时,父亲己经完全痴呆,但却总是望着母亲的遗像发呆。临终前的几个月,父亲看到我们几个子女除了还记得小儿子小名小胖外,其他都叫不出名字了,但一直记得母亲的名字,不舒服的时候或者睡觉做梦的时候,总是“顾娟顾娟”的叫喚,其情之深令人闻之心碎。

      第三是对子女的威严沉黙之中深切之爱。有两件事印象特别深刻:一个是惠敏18岁时所患非特异性结肠炎,拉血不止。在医院百般医治无效,医生各种治疗方案都无法阻止病情发展,可怜小妹皮包骨头面无血色,父母焦急万分心痛不已,就在大家都失望之际,父亲不放过一线希望,买了不少中医药书藉查看,突然发现一例用中药败酱草等组方治愈同类型病人的案例,立即拿给医生看,要求试一试,结果奇迹发生了,很便宜的中药马上见效,止住了出血,硬是从死亡线上把惠敏救回生天,至今仍健康生活。这就是父爱的神奇力量,将万一变成了一万,将无助变成了逆转。第二件事是大姐出嫁之时,因母亲骨折住院不能在家料理,照说女儿结婚是大喜事,父亲作为家长理当在家主事吧。可父亲却对我悄悄说,我在医院照护你妈妈,明天你就代表我们送送你姐姐吧。说话时声音哽咽,几度欲言又止。肯定是心里有很多话想说而又不愿意说出来,怕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结果晚上他就在医院里呆了一夜,第二天姐姐出嫁时也沒回。我就带着弟妹们接待姐夫和来接新娘的人,分发糖果,燃放鞭炮,搬送陪嫁物品,场面还是热闹非凡喜气洋洋的。但最后看着大姐流着眼泪离家而去,我的心中满是辛酸。其实父亲对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特别的关爱。记得惠鄞姐读小学时加入少先队戴上红领巾时,父亲正在北京出差,闻讯买了一本集邮册,里面还有几十枚外国邮票,在邮册首页写道:得悉爱女惠鄞加入了少先队,我甚高兴,特购此邮册以致祝贺!父字。惠鄞姐收到礼物,如获至宝,一直珍藏在家,更把父爱珍藏在心里。而我们后面几个孩子就没有得到过父亲的礼物,可见大姐在父亲心中的地位。后来我到医院去时,看到父母沉黙无语脸上挂有泪痕,看到我去了马上详细询问了出嫁当天每个细节,听说场面热闹喜庆,脸上才有了笑容。当我也为人之父时,才深切体会到父亲是有着深沉的大爱,只是他总是藏在心里,从来不在言语中表达出来,所谓大爱无边真爱无言就是如此这般的吧!在父亲95岁神智尚清楚的一天,他突然和我讲起了子女们的成长经历,一个一个如数家珍,十分自得。最后望着我说:“五个子女,我对你的关心最少,不会怪我吧!”听到此言不禁让人泪奔,老父亲风烛残年之时,仍然清清楚楚记得子女们的过去一切事情,这该是多么深沉而真诚的父爱啊!


          记忆闸门一打开,父亲往事涌上心头,但仍然无法准确地把父亲的形象完整地表述出来。唉!就写到这里吧。我记得父亲临终前几个月里总是笑咪咪地对我们说:“我活了100岁了,不容易啊,100岁了!”也许在您的潜意识要活到100岁吧,今天真的是您的百岁诞辰了,可是却无法接受子女及后辈们为您举办百岁大寿庆贺了。最后我要告诉您两个好消息,一个是您的孙子冯凌已经取得博士学位和高级职称啦,实现了您生前愿望。第二个是您的重孙女冯紫桐在您百年之际诞生了,现在已经十个月大了,聪慧机灵健康活泼,喜学习爱运动,冯家强大的遗传基因正在不断表现出来,冯家百年传承后继有人啦!相信您和母亲在九泉之下得知这些喜讯,一定会高兴地开怀大笑吧!



          2020.12.8.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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