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机与考验(五)

民间宗教与汉末乱局

西汉时期的世界观,以阴阳五行和天人感应为中心,这样的一套世界观,在东汉有了进一步的发展。

五行是金木水火土五种元素,它们的关系相生相克。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五行不仅用来描述这个世界,还规定了这个世界。比如方位:东(木)、西(金)、南(火)、北(水)、中(土);比如季节,明明是春夏秋冬四个季,因为要符合五行的规律,所以硬生生的在夏天加了一个仲夏。

汉朝为什么会形成这样的世界观呢?我们知道商是一个鬼神民族,他们最信仰的就是自己的祖先,也就是“帝”。周人信天,天公平地反映了人们的行为。因为信天就有了忧患意识,也就是说他们会去思考怎么做才能不失去天命?

为此,周人干了两件事,第一,理解行为对错的法则;第二,研究理解各种变化,从变化中预先了解天的倾向。《易》有三义:变易:表面上千变万化;简易:变化是有固定有限原则的,掌握这些复杂的变化,就能简单解释;不易:变化的背后,有一个永恒不变的原理。

比如四季的变化相对简单,而人际关系的变化就相对复杂,用简单的原则简化复杂的现象,产生相应的秩序,这就需要五行加上感应。

在这样的世界观里,所有的事物和现象都是彼此相关的,没有任何两样东西是真正无关的,我们能够看到,听到,摸到,想象到,理解到任何一样东西,在汉朝人的观念中,都不是孤立的。首先,这样的东西在一个五行的分类里,其次,这样的东西必然因为属于某个五行的分类,而与其它五行分类的现象或事物发生关联。

在古装剧里经常会有看天象这种情节,什么是天象?就是借助观察天的变化,预知或控制地上发生的事。这种天人感应使得天文学在汉朝取得了巨大的进步,汉朝时期记录了七百多个星宿。汉朝人将天分成了十二块不同的区域,对应的地的十二个不同的地区,然后借观天象,预知或控制地上发生的事儿。

感应也影响了汉朝人的生死观,汉朝人相信,人活着的时候有魂有魄,也就是说,魂加上魄,再加上人的肉身,三者合在一起,才能是一个大活人。人如果死了,魂离开,身体往上升,去往东方的扶桑日出之处。魄呢,则跟随尸体进入地下并保护肉身。可是如果魂还没来得及到达扶桑日出之处的时候,肉身就已经被破坏了,那就糟糕了,魂只得回来和魄结合在一起,变成了鬼。由于鬼到不了东方日出之处,所以它们就委屈,就怨恨,于是他们就会变为“祟人”,来祸害活人。

在这样的观念之下,汉朝人对葬礼格外的重视。人死之后身体必须好好埋葬,要保证在魂能到达目的地,不然魂就会回来找魄,与之结合成可怕的鬼。所以每当发生了人们解释不了的可怕的灾祸时,汉朝人都会认为那是鬼在作祟。所以说阴阳五行是一套提供答案的有效架构,是解决各种实际问题的方法。

这种世界观还催生了一批职业者:占卜的,用五行算命的,能够施巫术的。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在用五行算命,比如一个孩子出生之后,一定要算金木水火土,看他缺哪一个,如果命中缺土,那就在他的名字里加一个土字旁的字,如果命中缺水,那就找个水字旁的字取名。

如果一个孩子的数理能力差,数学总是学不好,怎么办呢?按照汉朝人的思维模式就应该先去研究一下数学的五行归类,比如说研究完后发现,数学在知识体系中属于金,那可能就是数学学不好的这个孩子身上缺金,找到帮他添金的做法,就一定能提升他的数学成绩。

至于施展巫术,最好的例子就是汉武帝时的巫蛊案。巫是人,蛊是巫使用的一种工具。这也许是道士施法的雏形。

东汉时期,算五行的搞巫术的在社会上的越来越重要,他们慢慢聚集,逐渐的,这些所有的力量和技术结合在一起,产生了道教的“道”。此“道”在技术层面上源于五行;在思想层面上,它选择依附道家。道家思想详细的变化发展过程,并未留下明确的文字记录。目前可以明确的是,在东汉后期,一个新的经过整合过的道教跃然在了历史的舞台上,东汉灭亡,道教起了重要的作用。

这是民间的宗教,咱们再来看看汉末的乱局。

东汉王朝在外戚、宦官和外朝这三方的纷扰斗争中,持续衰弱。公元166年,党锢之祸爆发。

党锢:党,是以结党的罪名遭到惩罚;锢,是禁锢终身,再不能任官的意思。

党锢之祸的原因:宦官势力在地方扩张,与士族产生冲突。

党锢之祸的爆发:公元166年,宦官将士族领袖李膺抓了起来,并牵连了一片士族,把他们一起下了大狱。一年之后,恒帝下令特赦,将这些人放了出来,但从此禁锢,永不录用。宦官的目的,是想要通过这件事,将这些对他们敌意最深的士族赶出朝廷。

党锢之祸士族的反击:士族对抗宦官最主要手段是清议,就是谈论宦官的人品。换句话说,就是从人品上彻底否认宦官。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在清议宦官们糟糕人品的同时,士族们在自己的集团中树立了人格典范,道德标杆,那些被特别标杆出来的士族人士,就成了名士。党锢之祸发生后,名士们又有了一条原则:不畏强权,不怕迫害!被终身禁锢这一惩罚,在士族集团中迅速成为了光荣的印记。谁有了不畏强权的评价,谁地位反而更高了。

党锢之祸的结果:党锢之祸非但无法收到威吓士族停止攻击宦官的作用,反而让整个对抗局势更加激烈。士族们觉得,展现人品的时候到了,明知要被抓,也绝不让步、绝不求情、绝不逃跑、从容地接受迫害。更搞笑的是,有一些没被抓、尚未被抓,甚至根本不在名单上的人,自行投案,坚称自己也是党人,应该一并入狱。总之,事件完全没有朝着宦官们预期的方向发展,反而向着反方向一发不可收拾。

前面我们讲过,想要理解东汉的政治,必须先了解东汉的太后,这些太后们的身份绝不仅仅是“皇帝母亲”这么简单,她们的背后全都是世家大族。然而到了汉灵帝这,出了意外。

汉灵帝在第一次党锢之乱后即位。刚继位时,窦太后秉政,窦太后的父亲窦武是真正的权力中心,窦武又拉拢了外朝的陈蕃,相当于外戚和外朝联合起来控制朝政,他们最大的敌人当然是宦官,于是他们在明里暗里与窦太后谋划着彻底消灭宦官势力。在这种形式下,宦官的领袖们有了危机感,他们挟持皇帝发动政变,逼迫窦太后签到南宫,还逼窦武自杀,窦家势力一夕瓦解。

窦太后虽然还在,但已经被软禁了起来,灵帝便将亲生母亲董氏迎进宫。这位董太后与所有东汉太后最大的差异,就在于她并非大族出身,她的背后没有大族势力支撑。然后灵帝居然又娶了一名屠户之女,这就是东汉出身最低的皇后——何皇后。皇后不是大族,皇太后也不是大族,这在东汉宫廷政治上从未出现过。

使得事情更加复杂的是,何皇后生了一个儿子刘辩,灵帝又和王美人生了另一个儿子,叫刘协。何皇后感觉到王美人和另一个皇子威胁到了自己的地位,于是下手毒杀了王美人。刘协失去了亲生母亲,怎么办呢?灵帝就将刘协交给了董太后抚养。这样就变成了和皇后养了一个皇子,董太后也养了一个皇子,皇后和皇太后势力均等。但注意,她俩都没有家族的基础,所以这个时候的外戚,势力大幅消退。

外戚的势力消退,宦官集团自然快速膨胀。东汉刚建立时,宫中的宦官属于“少府”,名额大概是四十个人,然而,在灵帝当朝时,宦官竟然已经增加到了两千人。而且因为顺帝朝给了宦官们“养子袭爵”的待遇,所以两千多个宦官都有强烈的意愿,想让自己的爵位和待遇延续下去,他们开始积极地养干儿子。以往可以制衡宦官的外戚,在灵帝朝,由于窦太后的失势,而董太后与何后本就没什么实力,所以没人能制衡抵抗宦官。

公元172年被软禁了三年的窦太后去世了,窦太后死后,有人在宫中朱雀门上发现了一行字:“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杀太后……”

事情再明白不过,是曹节王甫这两个宦官杀了窦太后,但是没人敢追究宦官杀太后的事,反而是宦官追究起来,这字到底是谁写的?于是,第二次党锢之祸发生了。这次闹得更大,不但牵扯的人多,而且灵帝索性将原来的公务员学校——太学,排出了任官考虑,另立“鸿都门学”。

这表明灵帝彻底不相信这帮子有文化的士族,他彻底依赖宦官,将大权都交到宦官的手里,他甚至说:“张让是我父,赵忠是我母” ,张让赵忠是两个宦官,皇帝认宦官当父母,估计古今中外就他一个。他把军事大权交给了赵忠,把财政大权交给了张让。既然当了财政部长,张让也没闲着,他跟汉灵帝整了个私家花园,让灵帝处理私人事务。皇帝有什么私人事务要在私家花园里处理?就是做买卖,而皇帝卖的东西,就是官衔和官职。做生意是会上瘾的,灵帝刚开始还只卖些不痛不痒的小官,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卖的官位也也就越来越高。

灵帝有时候也后悔,他后悔什么呢?当时有个叫崔烈的人买了一个侯位,这也是汉灵帝第一次卖侯位。这么高的官位,价位是五百万钱。钱也收了,皇帝也答应卖了,但是到封侯的时候,灵帝又心痛了,他觉得自己是贱卖了,应该卖他一千万钱才对。

皇帝卖官还有个制度上的原因,这就涉及到汉朝用意良善的一项安排,国家财政和皇帝私人财政是分开的。国家财政归大司农,也就是财政部长管,比如西汉大名鼎鼎的桑弘羊;皇帝的花费则由少府管理。而宦官属于内朝,所以宦官们的开支是算在皇帝的私人账户上的。刚说了,少府由东汉最初的四十人扩张成了两千人,渐渐的,皇帝的兜比脸都干净了。皇帝缺钱用,又不能挪用国库,怎么办呢?灵帝就兴冲冲的去做买卖了。卖官得来的钱,灵帝全都交给了张让管理。皇帝靠卖官来养活宦官,可见外朝已经瓦解的差不多了。

东汉宦官的势力到底有多大,我再举一个例子。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袁绍,袁绍的官就是花钱买的。袁氏家族可是个大家族,与朝廷关系密切,号称四世三公,就是连续四代有人在外朝担任最高的官职。但在灵帝朝,袁绍这样的大族的子弟也需要花钱才能买来个官,而且不只是这样,袁家的一个子弟还被送进皇宫当了宦官。哪有高门显贵送孩子去当宦官的?通过这个例子,我们就可以清楚的看到东汉末年的政治变化有多大,过去可以呼风唤雨的大族,都必须将子弟送去做宦官,否则都无法维系既有的地位。

表面上看,宦官斗败了外戚和士族,大获全胜,完成了对皇帝的控制和皇权的垄断,然而实际上没这么简单,因为皇权已经不是原来的皇权了,他迅速地滑落萎缩。中央的这三股势力,实际上这时候已经斗得三败俱伤了,宦官虽然获得了最后的胜利,但是只能算是惨胜。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他们三家斗得最激烈的时候,地方势力壮大了起来。中央衰微,地方渔翁得利。于是,东汉的政治开始向外转移,这就是后来出现三国分裂局面的根源。

皇权明显走向空洞化之后,立皇帝的准则就只有两个,一个是选择年纪小的,一个是选身体差的。原因很简单,脑子没毛病身体也健康的,外人还怎么去摄政呢?无论是外戚还是宦官,大家都在争夺皇帝代理权,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就不难理解灵帝说出那句旷古名言“张让是我父,赵忠是我母”的这种混账话了,因为脑子有毛病嘛。

由于东汉后期皇帝与外朝基本失联,逼得外朝士族只能通过清议这种方式来建立一套精神价值。我们一贯流行的历史说法,一般是站在士族角度上的,认为外戚宦官都是大恶人,但是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这些被称为清流的士族们,他们品评人物,是专门对人不对事的。从表面上来看,他们是对人的道德品行进行评价,实际上,他们把品评做为一种政治工具。说白了,人无完人,想要干掉谁抨击谁,就对谁进行品评。最后,甚至发展到只要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人品就一定有问题。

这么做的结果其实非常严重,这种具有高度攻击性的人物品评标准,在政治上的破坏力极强。这等于严格区分了“我们群”和“他们群”,清流们清高的认为,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他们关上了所有可能缓和、协商、合作的大门,使得矛盾不断升级。

这种强调一个人独特的人品和风格,在东汉末年发展出了个人主义精神。而这种个人主义精神到了魏晋时期更加大放异彩,竹林七贤、陶渊明等这些极具个性的人物,他们的精神的起源,其实就是源于东汉末年的清流。

东汉末年是真乱啊,持续争夺皇帝代理权的结果,让大家眼中早已没有了刘姓王朝,以至于随便一个地方的新兴势力都有毫不忌讳的公开称帝。大约从公元145年起,有称“皇帝”的;有称“黄帝”的;有称“真人”的;又称“太上皇”的;有称“太初皇”的……。而这些事,是几十年前嚣张跋扈手握重权的梁冀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些人称帝的依据,来自道教。所以他们才会自称“太初皇”、“太上皇”,这么称呼并不是说他是皇帝的父亲,“太初”和“太上”来自道家术语,是“道”的起源的意思。

灵帝朝时,道教出现了一个重要的文献《太平清领书》,这本书后来大部分遗失了,从少数的内容,我们看《太平清领书》是汉朝四百年五行感应思想的大集合,也就是道教建立的思想基础。这本书的核心内容是自然,人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就是学会运用自然的道理,创造对自己有利的条件。书中这么说:“人人自有筋力,可以自衣食者,而不肯力为之,反致饥寒,负其先人之体。” 意思是自然给了人肌肉力量,让人可以通过生产换取衣食,但是如果不愿意工作,以至受饥受冻,那就是违背了自然。同样的观念向另一方向延伸,那些不劳动却坐享财富的人就不符合这套自然规律,因此有钱的人应该救赎自己,将财富拿去救济穷人。这是民间的公平的观念。

这样的民间信仰被钜鹿人张角大加利用。在我看来,张角就是一个骗子,他自称大贤良师,靠替人治病起家。但他治病可不是靠望闻问切。生病的人到张角这里,张角就让病人真心反省,想想自己做了哪些错事,还设定了特定的悔过仪式,悔过仪式过后,他就给这人相应的符咒,这样病就能好了。

其实张大师治病就一个原理:心理暗示。心理暗示真是厉害,没多久,张大师就有了众多的粉丝,于是张大师建立了太平道。可人心不足蛇吞象,随着太平道的不断成长、扩大,张角的野心也就越来越大,他的口号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这是一句谶语,也就是预言,为什么要有谶语呢?因为以当时人们的观念,有谶语不一定能成事,但没谶语是万万成不了事儿的。

为了天下大吉,张角在公元184年这个甲子年,太平道起事。张角自称天公将军,他的两个弟弟张宝是地公将军,张良是人公将军。天地人齐全了,logo就是头绑黄巾,朝廷称他们为黄巾贼。

可能是由于民间多年怨气的积累,突然间各地都冒出来头绑黄巾的人。相信我,张角绝对没有扩张的那么快,全国到处都是黄巾贼的原因,是民众对朝廷不满的连锁反应。

后来,张角带领的部队在战略上犯了个严重的错误,他们进军南阳地区,这里是东汉王朝真正的权力基础,不仅是刘秀,还有很多与刘家共治的大族,都从这里起家的。所以这里的大族们绝不可能坐视自己的家乡被黄巾军破坏。于是本来已经和皇帝和宦官关系紧张的大族们,积极征调资源,与黄巾军战斗,张良张宝战死,张角也病死了,由他们仨领导的黄巾军彻底溃败。

张角的黄巾军失败了,别地儿的黄巾军还在啊,面对满大街的黄巾贼,朝廷疲于奔命。这种状况持续了七年,一直到公元191年,巴蜀地区又出现了一股新的势力,五斗米道,听名字就知道,交了五斗米的会费,你就可以成为会员了,创立这个协会的祖师叫张道陵,后来把这个组织发展壮大的核心人物,是他的孙子张鲁,又是一个姓张的,从此中国道教最重要的姓就是“张”,比如张三丰,张无忌,反正天师必须得姓张。

有意思的是,交了会费的这些人自称“鬼卒” ,他们的中层领导叫“祭酒”。这两个词挺形象啊,鬼是有怨气的,而中层干部要用仪式来统领鬼。

进了这个组织就会有饭吃,所以不断有人用家里仅剩的五斗米去交这个会费。换句话说,只要不断的有新人带米进来,那么会员们不必生产也有饭吃。我实在是觉得这跟传销太像了,传销有出路吗?当然没有。当团体扩张变慢时,没有那么多的五斗米来养活越来越多的人了,那么这群人当然要从外面抢食了。

时局越来越乱,朝廷无法控制,只好依靠不断武装化的地方大族进行局部平乱,于是,东汉末年出现了州牧。州牧是朝廷为了应付地方骚乱而设立的军事职位,这个官职同时还享有该地的赋税。朝廷授权给周牧很容易,但要将州牧的权利收回,那简直就不可能了。

一统的大帝国就此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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