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父辈

      从小我就知道，我的祖籍是陕西省绥德县，爸爸是烈士遗孤，爷爷37岁牺牲于新中国解放前夕，二爷爷抚养爸爸成人。我一直在西安长大，只有在十几岁时和爸爸回过一次绥德。过往父辈们在我记忆中是零散和模糊的。一年前我爸爸因病去世，我突然意识到我与父辈们的联结正在慢慢消逝，于是决定记录一些父辈们的故事。我采访了多位长辈，仔细聆听他们讲叙岁月沉淀的故事。父辈们的形象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对他们的了解不再局限于一张张老照片或书中的小段文字，更能看到一个个有血有肉鲜活的生命。他们吃苦耐劳、坚强勇敢、信念执着、绽放生命，也用自己的方式深爱着家人，他们的精神遗产仍旧庇护着家族后代生生不息。

故事一：穿越百年的手抄本

太爷爷亲手书写的手抄本（摘录）

我太爷爷的珍贵照片

        这本近三千字，32页的手抄本，用白线手工装订。虽然纸面泛黄，有泥渍和破损，但上面俊秀的蝇头小楷格外清新娟秀。让我很震撼，因为这些字是一位放羊娃在100年之前所写，他就是我的太爷爷折呈祥。字如其人，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但通过清秀的字迹我似乎能想象出他的样子。（发稿前，突然收到长辈转来的太爷爷珍贵的照片，这让我激动万分。）这本手抄本是他用于在家教育孩子的教材，内容覆盖人文历史和经典名著概要。折家家境贫寒，太爷爷很小就给地主家放羊。当他赶着羊群路过私塾，听到里面孩子们的读书声，便被深深地吸引了。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读什么，他却仍然站在窗口不愿离去。那声音抑扬顿挫，仿佛天籁之音。教书先生发现了门外这个穿着破旧衣裳的放羊娃，他的眼中闪烁着对知识的渴望。可是家里没有钱不能供他上学，放羊娃低下头，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和教室里的孩子们一样诵读那些诗书。教书先生实在看他可怜，允许他免费来上一个月学。一个月！太爷爷一生真正有老师教学的上学时间只有这一个月。但这一个月却开启了他不一样的人生！他努力地学习识字，反复练习每个方块字怎样读怎样写。通过学习他了解到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学会了为人处事，知书达理。他的视野变得更加宽广，而不仅仅是荒凉沟壑上散布的点点羊群。离开私塾后，他也不放过任何能借到的书籍，边放羊边读书。通过持续的自学，他变得越来越有学问，书法写得越来越漂亮，成为村里的教书先生，还替老乡书写信件。等他有了自己的孩子，他深信只要孩子们有了文化，他们就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于是他就写下这本手抄本。白天，他在村里的私塾教书，让自己的孩子们务农。晚上，太爷爷就在家里教自己的孩子读书写字。寂静的山野里，太爷爷将崇尚知识追求文明的种子默默播撒在后代的心中。可以想象，在清冷的煤油灯下，他和孩子们一句一句诵读诗书的画面一定非常美好。

故事二：智勇双全侠骨柔情

我的爷爷折丰年

      爷爷是家里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太爷爷在外教书时，就叮咛孩子们必须听大哥的话，由大哥组织安排家里的各项农活。正是因为这样的家庭环境，塑造了爷爷有责任，有担当的性格。在参加革命后，更展现出他卓越的团队领导力。爷爷正直勇敢，看不惯欺负老百姓的事儿。他打土豪分田地，希望老苦大众也能拥有幸福的生活。我猜想，这可能就是他冒着牺牲的危险参加革命的初衷吧。爷爷担任游击队队长时智勇双全，在敌强我弱、没有资源时，打仗更要智取。他在树林里和战友赶着马匹奔跑，尘土飞扬，红被单像红旗一样挥舞，让敌人以为是遇到大部队，赶紧撤退。他用红绸子裹着一个小扫把，顶在敌人腰眼上就能缴来真枪。他歼敌无数，英勇善战，屡建奇功，被群众亲切地称为“热火朝天”，而方圆几百里的敌人听到他的名字则闻风丧胆。他是勇敢的战士，也是父亲最疼爱的孩子。在外打仗是一条硬汉，回到家里，他会展现出他的温柔：给小侄女洗头，再让她换上自己带回的漂亮红衣裳，小姑娘真像个陕北红色的大枣，看着侄女开心地腼腆地笑着，他也开心极了。家里穷，但是他手巧，会带着弟弟们砍树，给自己的奶奶制作寿木。他去丈母娘家接奶奶，返回时奶奶不愿意跟他一起骑马，他就牵着马陪着奶奶一起走在土路上。

      由于叛徒出卖，爷爷受伤后被敌人抓捕，敌人严刑拷问，但爷爷坚持自己的信仰，顽强不屈。长期关押在地窖，他浑身长满虱子，原本就受伤的身体变得更虚弱。我猜想当他预感到自己时日不多时，他对死亡并不恐惧，内心只有对自己的老父亲，儿子，媳妇太多的不舍和内疚，也很遗憾还有很多未完成的事业不能自己亲手完成。就这样，爷爷年轻的生命被定格在三十七岁。

故事三：一生托付一生责任

爷爷（右）和二爷爷（左）

1951年兰州全家福

（爸爸和二爷爷二奶奶及弟弟妹妹的合影，右一为9岁的爸爸）

1965年全家福

（后一排左二为22岁的爸爸）

28岁已经是县长的二爷爷

      爷爷在狱中时，曾想方设法传出口信，希望自己牺牲后，和他一起参加革命的二爷爷能替他照顾好老人，抚养他的儿子。二爷爷与爷爷兄弟情深，他们一起参加革命，大哥是他最信任的人。当听到大哥牺牲的消息，二爷爷痛心疾首。他接过大哥的责任，在未来的日子里一直精心照顾好一家人。特别是当时只有五岁的爸爸。战争年代我的奶奶也失散，爸爸彻底变成了孤儿。两年后，二爷爷坚持要把爸爸从绥德老家农村接到自己任职的兰州军区，说一定要让爸爸接受最好的教育。从此，爸爸就跟着二爷爷转战多地，走到哪里就在当地上学。直到二爷爷在西安稳定了工作，爸爸就上了西安保育小学，中学保送到了西安市第一中学。爸爸是为数不多的住校生，每周一次回二爷爷家。我爸爸从小调皮好动，二爷爷没少管教和操心。他对这个侄子疼爱有加，甚至超过自己的孩子。他曾三天教会爸爸骑自行车，巷子里那个孩子骑着自行车左扭右扭，二爷爷在后面跟着奔跑。过了两天，爸爸已经骑得很快了，二爷爷又大喊着让他骑慢点，怕他摔着。二爷爷坐在门口给爸爸补鞋子，可能还唠叨着这臭小子怎么穿鞋这么费，这一天又是跑步又是踢球。二爷爷担心爸爸沉迷玩耍不思上进，烧了爸爸赢来的一堆洋片（一种当时小朋友很流行玩，放在地上用手拍的小卡片），还将一大盒弹球倒进了井里。爸爸当时可能站在一旁伤心地哭，二爷爷评批着他每天只操心玩，学习成绩退步了。后来爸爸第一次高考失利，是二爷爷鼓励他复读，让学校老师多帮助他。在二爷爷心里自己不能辜负大哥的临终嘱托，我爸爸是大哥唯一的孩子，一定要让他成才。

      二爷爷还为申报爷爷的烈士身份，反复修改材料，多次奔走于政府机关。因爷爷当年在狱中就义，时间久远，需要寻找证人调查核实。爷爷的烈士身份对爸爸也非常重要，当年对于他工作调动和家庭安排，国家都给予了 很多照顾。二爷爷让爸爸感受到家庭的温暖和父母的关爱，给爸爸提供了当时最好的教育条件。爷爷生育的恩情，国家和二爷爷养育的恩情，我们都无法忘记。

故事四：爱我所爱一生相伴

1970年爸妈在杭州合影

      每次家庭聚会，爸爸高兴起来就常讲自己过往的丰功伟绩：中学体育健将，保持多项校纪录，在大连盐厂工作，每天自行车转火车上下班，等等。其中是我最爱听的是爸爸妈妈如何相识相爱的故事。妈妈比爸爸小一岁，但妈妈上学早，爸爸上学晚，原本妈妈是高爸爸三级的学长，可是阴差阳错，高中期间，妈妈被调到运动队两年多，成为国家收发电报的专业运动员。运动队解散后，妈妈又回到高三插班，这时候才和爸爸成为同学。这时我总会插一句，哈哈，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我注定要被你们带到这个世界。爸爸是班里体育委员，学习成绩一般，可是活泼好动，因长期住校而成为全校的知名人物，食堂大妈、传达室大爷都知道这是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大家都很照顾他。老话说，“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爸爸年轻时可帅了，个子高，又爱运动，身材好。以前我问爸爸为什么喜欢妈妈？爸爸说你妈学习好啊，也为人善良。我猜想在太爷爷的影响下折家人都喜欢有学问的人，所以爸爸才被妈妈的学霸气质所吸引。他还会笑言，其实他比妈妈更聪明，因为~~他选择了妈妈。爸妈两人后来先后考到北京上大学。既是同学也是老乡，加之考到北京的同学本身就很少，两个人自然有了很多相处的机会。妈妈也越来越喜欢这个正直淳朴，大大咧咧的男孩。那时，爸爸受国家照顾，生活相对宽裕，而妈妈家里条件不好，那时都是爸爸约着妈妈去北海、颐和园游玩。上大学期间，春节妈妈没钱回家，爸爸回到西安后就总会骑着自行车去我外婆家探望。那时二爷爷家住在城里，我外婆家在西郊土门，距离远，路也不好。特别是文化大革命期间，西郊有帮派武斗，已经架起了机关枪。二爷爷说太危险了，爸爸却说他不怕。听长辈说在混乱的地段，他是把自行车扛在肩膀上走过去的。听到这里，我还是倍受感动。当时两人家庭政治背景有差异，一个是又红又专的烈士子弟，另一个右派的女儿，长辈并不支持，当时一人在大连工作，一人在杭州农场，又分隔南北两地，但最终克服重重困难两位相爱的年轻人还是走到一起，在大连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正因为爸爸坚持自己所爱，才有了后来更多生命故事。老爸，你好棒啊！我爱你！

1980年全家福

2020年全家福

故事五：我和我和父亲

1976年爸爸抱着一岁的我

爸爸的工作照

爸爸调回西安后一直是教高等数学的老师，为人淳朴，脾气耿直，职业更塑造了他大嗓门和严厉的特点。所以我从小就害怕爸爸。他又时常口无遮拦地表达，多么希望我是个男孩子。以小孩子的判断，我觉得他不喜欢我，只是不得不接受我这个女儿。随着自己慢慢长大，我发现骨子里的要强似乎都是在试着给爸爸证明点什么。所以在年幼时，我好像对爸爸都是抗拒的，认为自己的优点都是来自妈妈。后来自己为人母，越来越懂得父母的不容易，内在才与爸爸和解了很多，回家后会主动和爸爸亲近，抱抱他，摸摸他有胡子茬的脸颊。也发现我对人热情、真诚，像爸爸折老师的地方很多。

        爸爸生性爱玩，内在一直是个少年。年轻时经常出差，退休后也每年固定旅游，走遍祖国大好河山，去不同的地方体验生活，是他与世界互动的方式。记得我初中毕业时还是个小瘦子，他就和另外两位同事一起带着自己的孩子去爬华山。打着手电一路攀登，爸爸的大手时常拉着我。一眼望不到头的台阶，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走完，只是看着爸爸一直坚定地往前走，往上爬，我默默地跟着。当登顶时，一览众山小，我觉得自己好厉害呀，这样有成就的体验是爸爸陪我完成的。遗憾的是，当时几个险峻的地方，爸爸都没有带我去，还是担心出现危险，没法给妈妈交代。长大后我又和大学同学、同事爬了好几次华山。感觉自己的胆量在慢慢变大，在一次次攀登和突破中成长。

老爸带我登顶华山

      爸爸运动基础好，羽毛球、乒乓球，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他早早地让我学会了游泳，还经常带着我去游。退休后，他坚持每天游泳，每次看到他都优哉游哉地在水里畅游，真是快活。我大女儿引以为傲的一点就是自己的游泳是爷爷教会的，爱运动的优秀品质也成为了我们传家宝。

        爸爸也是很顾家的男人，他动手能力很强，年轻时在大连小院子养鸡种菜，回到西安后我们几次新家的布置他都很用心，自制厨房水泥板，汽油桶刷上黑油漆放在楼顶就制成了家里的太阳能淋浴。妈妈出差时，他照顾我和姐姐，买菜做饭不在话下。印象中，小时候爸爸做的西红柿炒鸡蛋，肉丝炒蒜苔，还有虾皮西葫芦汤，真是太美味了。虽然都是家常便饭，但是已经是爸爸最用心用爱烹饪出来的佳肴。我先生自己动手做衣柜时，爸爸每天来帮忙，可能先生和爸爸一样爱动手制作，这也是爸爸很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这两天西安高温红色预警，中午室外温度超过了40度，我从地铁站出来暴晒在炙热的阳光下，虽然只有几分钟，胳膊上脖子上感觉到火辣辣的，热浪扑面让人简直透不过气。我屏住呼吸急走几步，奔向人行道，那里树木繁盛。哇，一走进树荫，顿时感觉一阵清凉，地面上斑驳的树影随着微风轻轻晃动，形成了一幅别致的画面。刚才暴晒着我的阳光被头顶的树叶遮挡，这些为我遮风避雨的树木多像我的父辈。他们并不完美，多数也不善于表达，但是他们都是勇敢的战士，他们向上向善，深深地爱着家人、家乡和自己的祖国，我现在拥有的和平幸福的生活，离不开他们的付出与成就。最终他们燃尽自己的生命化为青山绿水、苍松翠柏，默默地庇护着后人。我爱你们，我的父亲、爷爷、二爷爷、太爷爷！愿天下所有父母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折鹏远小女折沂 写于2022年6月19日父亲节

（后记：此文感谢各位长辈提供素材和资料，感谢妈妈和小姑帮我核对内容，先生和女儿认真校稿。我这理科生写文章实在不擅长，很多话都是由感而发，草稿中有多处病句和用词不当，多亏家里两个文科生，你们认真严谨的态度让我敬佩。我爱你们！）

参考文献：《石家湾镇志》

绥德县石家湾镇志

先生和大女儿帮我校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