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过马菲

多年后,何平平想起那个晚上马菲的眼神,依然会突然沉默。

青春,隆重而放肆。

我们最真挚也最脆弱的感情都曾在那个年纪毫无忌惮地盛放。

我们性格上根深蒂固的缺点或者优点,也在那个犯错无罪地年纪里最大程度的暴露出来,就像一匹驰骋在广阔草原上没被调教过的小野马驹,横冲直撞、肆无忌惮、轰轰烈烈。

“马菲,你应该想都不愿想起我了吧。”何平平靠着椅背,看着公交车的窗外昏黄的光线。

初一分班,何平平跟马菲被分进了一年7班,坐前后桌,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何平平回头轻轻的瞄一眼,秋季午后的阳光穿过窗外轻轻舞动的树叶,透过教室明亮的玻璃窗,斑驳着洒在马菲白皙娇小的脸上,马菲微微低着头,紧闭着小小的鲜艳欲滴的嘴唇,胡乱地翻着刚刚发下来的语文课本。

“这女孩儿真好看啊”,何平平这样想着,眼神与马菲的眼神触碰的刹那,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让何平平的眼神飘忽的赶紧躲了开。

“你好,我叫马菲,你呢?”马菲生硬地看着何平平。

“我叫何平平,以后就是你的前桌了。”

何平平是单亲家庭,她懂得妈妈的辛苦,也就默认了她缺少零花钱的处境,在那个自尊一碰就碎的年纪里,这成了她最敏感也最见不得人的痛处,于她而言,小心翼翼就是她的空气,张扬与叛逆并没有在她身上显露过多明显的痕迹,在骨子里她始终透着股对陌生环境的怯。但那个年纪的女孩儿从来都是自带光芒,无论怎样令人艰难困惑的处境,都遮掩不了这个年纪里袭人的青春气息,掩藏不过交朋友的赤诚渴望。

何平平跟马菲成为朋友,因为座位上的便利,因为两人的同桌是男生,一切看起来都自然而然,就像所有那个年纪的女孩儿的友情一样,她们一起上课下课回宿舍,一起上晚自习,一起去操场晃荡……而唯一不同的,是何平平很少跟马菲打打闹闹,她们在一起的时候,只是沉默的相互陪伴,一起走走。

在那段相互陪伴的友情岁月里,何平平断断续续知道了马菲有个酗酒后会打她母亲的父亲,也许马菲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的母亲而生的,她什么都敢说,也什么都敢做,始终像一只炸毛的小兽般激烈、耿直地横扫着她周围的一切,话语不多,但说出来就句句扎人。

在学校里,马菲会在上课的时候故意用语言顶撞不喜欢的老师,会在课间当着同学的面儿将信封团成纸团甩在写情书给她的男生的脸上,也会在时常分给何平平自己的零食的时候故意远远地丢给她并摆出一副无表情的脸:“给!”俨然一份与一切对抗到底的姿态。

每次单独跟何平平在一块儿,马菲多是沉默,身上张牙舞爪的东西也似乎变得收敛。

何平平用自己的耐心、隐忍、怯懦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跟马菲之间的友情,在马菲不吃饭就睡觉的午后悄悄地带上一份打好的饭菜放在宿舍,在冬天的晚上打好两壶热水备着早上洗漱用,为了减少马菲被老师罚的次数,悄悄把马菲没做完的作业补上……

那段时间里,马菲早就发现了何平平身上最大的特点就是怯懦,很多话不敢说,很多事不敢做,只躲在自己小小的世界里祈求与一切相安无事,而她们两人平时的相处方式,也让何平平心里挂上疑问:马菲真的在乎她吗?虽然那样的想法时常让何平平觉得折磨,但她依然默默地跟在激烈、洒脱的马菲身边,选择隐忍地做一份友情里暗淡的那一个,因为她很珍惜她离家后的第一份友情。

女孩儿们的友情简单、热烈,但前提是那份友情没有嗅到威胁,一旦出现了要打破这种平衡的因素,它就会变得复杂,会激起先到先得的人的强烈的占有与保护欲。

初中二年级,班里转来了一个名叫范小小的女孩儿,站在讲台上的她,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麦色的皮肤,高挺的鼻梁,热情欢快地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范小小,新转来的,希望以后大家多多关照!”

老师指了指何平平旁边空着的位置,“以后你坐那个位置吧,那儿现在没人,何平平,你帮范小小多熟悉熟悉环境。”

“好,”何平平小声答道,脸上同时泛起一片红晕。

“我俩的名字都是叠字呢,”范小小一脸兴高采烈的神情,“以后,咱俩就是同桌了!”

看着一脸兴奋的范小小和满脸通红的何平平,马菲心里竟泛起了微微的愤怒,她憋着一股劲儿将课本重重地甩在课桌上,起身走出了教室。

范小小一脸莫名其妙。

第一次见面,马菲范小小两个人都没有给彼此留下好的印象,而第一印象,也许她们慢慢长大后会知道,在人与人的相处中,占了多么重要的位置。

爱情和友情里有一样东西是相通的,那就是两个情感个体之间相互的占有欲望。

女人善妒这种天性,在她们还是女孩儿的时候也是无条件成立的,她们之间,由于这种敌视感的存在,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朋友的朋友很可能就是敌人。

马菲和范小小之间,便是后者,即使何平平曾经很努力地做出各种三人局想撮合成牢固的三人小团体。

何平平想不通,马菲和范小小之间怎么就那么相互敌对,为什么她们三个人就不能成为那么多存在的三人友情,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可是友情是可以共享的啊!也许有些天生气场不对的人,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尚可以礼貌性地相处,而在一个纯真的容不下杂质的年纪里,他们就是两只相互敌对起来的小兽,谁也不服谁,谁也看不上谁,不然,青春无敌的少男少女们拿什么来张扬自我?那个年纪的我们,是一群拥有了一个人的感情就敢与全世界为敌的初生小犊啊。

马菲和范小小两个人矛盾的彻底爆发是中考前一个星期的某个晚上。

那晚,何平平一个人提着热水壶打完水回宿舍,在三楼楼梯口刚转角就看到她们宿舍聚了一群人,她预感到事情不好,丢下水壶赶紧跑了过去。扒开其他宿舍的女生,她看到宿舍地上一片狼藉,范小小的被子扔在地上,生活用品也散了满地。只听马菲嚷到,“你那脸上就写着一个字,贱!你的那点儿破事儿老娘就是他妈的看不惯!”

马菲靠在桌子边儿上,一手撑着桌沿儿,一手指着穿着鞋站在自己床上的范小小,“张荻喜欢你是吧?贾凡俊喜欢你是吧?行啊,让他们过来找我啊,你不就那点儿本事么?你不就喜欢男生围着你转么?”

“你说话别太过分了,”范小小站在床上气得哆嗦着,眼里已经翁了眼泪,感觉下一秒就要决堤,“你有你自己的生活态度,我也有我交朋友的自由,你有何平平但是你真的在乎她吗?说我贱,我只是没你那么肆无忌惮的去伤害别人的感情!”

“呵,”马菲冷笑,“这样你就可以脚踩两只船?你他妈的没见张荻是怎样把烟头烫在自己胳膊上的,这就是你说的不想伤害别人?张荻他们又蠢又傻逼的行为跟我没任何关系,但我就是看不惯你犯贱!你更没资格管我跟何平平!”

……

何平平夹在两个愤怒到极点的人之间,低着头,一言不发,任那两个她在乎的人用难听的语言你来我往地相互伤害,看着范小小一改平日的乖巧,马菲一改平日的洒脱,那一刻,她心里充满了无力感,世界上还有什么比人们愤怒时的嘴脸更丑陋?还有什么比人们愤怒时的语言更伤人?你们的眼里,我存在吗?

“何平平,选吧,选择马菲,那我以后绝不会打扰你,”范小小哭着冲何平平喊到,“但是你别忘了她平时的态度,她真的在乎你吗!”

何平平看到,马菲这时候已经不在说话,她没有想到范小小会在这时候去让何平平做选择,她何尝愿意看到何平平跟范小小平时在一起时候的样子,但是她知道做这种选择对本就没几个朋友的何平平来说也许很残忍。但范小小既然说出来了,她当然也想不了那么多。

“好啊,选吧,必须选!”马菲并没有看何平平,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范小小。

何平平这时候仍没有说话,她看着面前两个让她做选择的人,清楚的认识到,她错了,她贪婪地想要占有两份友情,也拼命地争取过、维护过,然而她并不知道有些人是天生就做不了朋友的!

那个年纪,女孩儿们的友情纯粹、热烈,但也自私、凌厉,当她们付出的时候是把整颗心捧出来给对方的,但付出的同时,她们是需要回应的,需要对方显示出“你”在乎“我”的点点痕迹,哪怕只有一点点痕迹告诉对方在另一方心里有位置,只要感受到对方感情上有回应,她们就可以为那份友情长长久久地付出。

何平平紧咬着牙,她看到了范小小盯着她的热烈的眼神,也看到了看向别处的马菲的面无表情,她的心忽然很疼,那个心里的疑问一度折磨着自己,马菲真的在乎她吗?在马菲那里,她觉得自己付出的感情就像小河有源头却不知道最后汇集到了哪里,小河流走的远方,一片蒸腾与缥缈,而范小小那里,却有她能清楚看到的有水一方。

何平平选择了范小小。

那晚,马菲走出宿舍后没在回来,一个星期后,中考缺考。

考完后,何平平已经没有心思关心自己考的怎样,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马菲怎么没来参加考试?她想起那晚她做出选择时马菲在瞬间变的暗淡的眼神和走出宿舍时那黯然决绝的背影,她忍不住痛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那个情绪满溢的夏天之后,她都没有再听到关于马菲的任何消息。

时间真是个伟大的东西,所有当时以为走不出来的痛或者以为会永恒的喜悦,在被时间无声无息地洗刷一遍后,你都能在以后的某一天淡淡地讲出来,就像在看由别人饰演的电影,讲述着一个遥远发黄的故事,画面一帧一帧进入自己的脑海,也再一次重温了那画面里当事人的痛或喜,可能流泪了,可能傻笑了,但却知道那都已经过去了,已经发生过的,叫故事,是你再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的事实。

就在何平平大四毕业忙着寻找未来的路时,偶然间听初中时一个喜欢过她的男生提起了马菲,“你至今都不知道我喜欢过你吧?是因为初中我第一次给你写情书时,那天马菲去教室早,被她看到了,她当场就给我撕了,告诉我,你是个好学生,有她在我休想靠近你,因为你是要考市一中的人。”

何平平盯着手机屏幕上微信聊天框里内容,没有回复。

她好像记起了一些跟马菲相处时的细节,那些年因为太强调自己的情绪而忽视掉的细节。

那三年的时间里,有不少周末是跟马菲一起睡在马菲奶奶家的,两个女孩儿挤在一张小床上,冷脸的问一句答一句的马菲,总是悄悄把被子往何平平那里抻,以为何平平睡着了,悄悄的给她掖好被角;在学校一起吃饭的时间里,把肉丢进何平平碗里然后板着脸说自己不爱吃肉;每次买了零食回来,总是在路过自己的座位时面无表情的把一半都丢给正在低头做题的自己;冬天的晚上,打完热水回来的何平平即使戴了厚手套依然手冰凉冰凉的,马菲总是面无表情,却立刻起身把何平平的手塞进她刚脱下的羽绒服里……

“对不起……直到你中考缺考的那一刻,我才明白你多在乎那份友情……来不及,来不及了,你不会原谅我的……你把自己的感情埋得太深了,我早该发现,早该发现你是那么在乎啊……”何平平泪流满面喃喃到,“我早该明白的啊,我该明白的啊……”

“你,有她的、消息吗?”何平平双手微微抖动着,眼里噙着泪。

“没有现在的消息,只知道她后来转学复读了,再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初中毕业后没再接着读了,在县里一家影楼做过学徒,再后来,就结婚了吧,生活得怎样就不知道了,你们当时的事情,估计对她影响挺大的。”

……

那之后,何平平曾试着去向同学寻找马菲的联系方式,但问了很多人都没有问到。

即使问到了又能怎样呢?马菲苦笑,范小小的手机号码、微信号码我不是都有吗?可是这么多年过来,彼此也不过成了对方手机通讯列表里一个带着回忆的符号。

其实,从马菲走出宿舍的那天起,何平平每次跟范小小在一块儿,已经没有了以前的欢愉与轻松,看到范小小,她会想到马菲,舍弃一方保住另一方,这种残酷的成全友情的方式,注定要将留下的和舍弃的两个人捆在一起,形成何平平情感世界里一碰就痛的回忆,那时候的何平平跟范小小心里都清楚,她们即使选了彼此,但那种曾经的满足却再也回不去了。毕业对她们来说,就像一根救命稻草,让两个本是心甘情愿一起溺水的人又渴望着一线喘息的生机,自然而然地,两人中考完后默契地成全彼此,渐渐不怎么联系。

何平平终于明白,潜意识里她一直认为马菲中考后的一切遭遇都是自己造成的,一个人背负着另一个人的人生,这个人的人生该是多么得沉重,她一直寻找的、能解开她心结的钥匙,不过是马菲现在过的怎样,好,她释然,不好,她继续修行,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岁月来渡一颗世人都曾一往而深过的心灵。

来过心里的人,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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