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于你不过回眸一瞬。
而我,不愿当这一瞬。
一、城中有事
城主出事那晚,天寒地冻,暴雪肆虐,燕夏独自在御命阁二层烧着火炉烤着地瓜。
疾风掠过,纱帘飞扬,吹翻了桌上果盘,吹灭了祭台中央八盏油灯。
她匆忙翻开御命书,手指轻点书页,指尖顿时一阵刺痛:“果然。”
燕夏实姓欧阳,掌着一本御命书,执着一柄惊鸿剑,是欧阳家燕氏一脉第三百二十六代继承者。
彼时凡间修仙氛围浓郁,欧阳家却道天上岁月枯燥漫长,不若斩妖除魔,用短暂人生享尽世间爱恨离合。
燕氏一脉久居嘉荫城,家底殷实,锦衣玉食加放养,养出了她——众人口中“骄纵任性的大小姐”。
她平日里蛮横得紧,怎奈家中人丁单薄,只好委她以重任。
阁外马蹄声惊扰了四下,她走到廊上,倚着栏杆探出身子,见左侧灯火稀疏,百草堂的门缓缓开启,药童提着药箱出来。
随后是顾辞。
他又瘦了些,清俊的面上苍白而疲累,睡眼惺忪,似刚自睡梦中惊醒,满头黑发迎风披散,一袭白衣上落着泠泠雪光。
她自阁上跳下,故意挡住他的去路:“去哪儿?”
他稍稍垂下头,清冷的眸光细细扫过她,不动声色地解下披风覆在她的肩头,轻声答:“城主染了病,召我前去诊治。”
隆冬腊月,嘉荫城却不知怎的生了一场瘟疫。
顾辞掌着城中医馆,日日操劳,好不容易压住了疫情,又连夜被召进城主府去,不得片刻空闲。
燕夏撅了撅嘴:“我同你一起去。”
“燕儿,我不会有事。”他安抚道,原本全无表情的脸上透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她立时解下披风甩回他的身上,语中不屑:“我可不是关心你。”转身率先跳上了马车,一本正经地说,“这几日城中多事,怕有妖魔作祟,我就想借着你的名义去城主府内探一探。”
顾辞再不多话,随她上了马车。
他自来拒绝不了她的要求。
马车匆匆驶进了城主府,苍茫大雪笼罩着偌大的宅邸,夜色中的亭台楼阁更显森冷。
四面蜡烛照亮了整个城主寝阁,香炉里药香四溢,顾辞坐在床边为城主看诊。
燕夏不懂医术,孤身候在阁外,通过窗户上的影子隐约能辨出他在做些什么。
等了约莫一个时辰,他仍没有出来。她百无聊赖,打算去庭院中看看,方一转身,眼角余光瞥见窗上多了一道黑影,立时破门而入。
床畔,一杏衫男子侧身而立。
一柄锋利的长剑,正横在顾辞的脖颈上。
燕夏全身警戒,一步步逼近,右手握着腰间佩剑随时准备出手,一眼望见男子的脸,又放松下来。
她见过他的画像,认出了他。
玄天门首席弟子,洛渊生。
洛渊生的剑上戳中了偷袭的妖物,法决一拧,利落地收回鞘中,闪身出了寝阁。
顾辞始终面不改色地坐在椅上,唯有久久搭在城主脉搏上的手,泄露了他遇上了难题。
燕夏走上前,随手摸了摸他的脖子,笑道:“你怎的不怕?”
他答得轻松:“又不是架在你身上。”
她自然明白他语中深意,抽回手,只觉无趣,转身不再理他。
二、少年痴心
顾辞被安置在了南面的厢房里,显然是要久留一些时日,燕夏顺势也赖了下来。
嘉荫城现在的城主名叫梅浅,是个看上去年不过二十、文文弱弱的女子,平日行事却半分不含糊,多年来护着整座城安好。
此次城中瘟疫来得蹊跷,她病得更是棘手。
顾辞不敢怠慢,每日一早就赶往城主寝阁,把脉、施针、煎药,皆亲力亲为。他碗里的药手上的针,悬着的,是万千城民的心。
燕夏知轻重,不敢搅合。
她睡了个懒觉,起来草草用了午膳,着手四处探查。
暴雪初停,积雪皑皑,城主府上妖异之气更甚,弥漫在树间房顶,浓重而污浊。
她一路勘察,路过侧院时,意外瞧见了洛渊生。
洛渊生离开玄天门数月,游历四方,听得嘉荫城出事的消息前来相助。他小心地隐藏了踪迹,夜间只栖在南院的枯树上,府中上下尚未察觉他的存在。
他生于修仙剑派,身手了得,意志坚定,曾是欧阳家为她挑中的夫婿最佳人选。
她见他生了一副薄情寡义的模样,心中也觉满意。
撅了撅嘴,她打定了主意,展开身形追赶他。
他无形中脚步更疾,几经辗转,竟将她甩脱,并且,甩在了荒郊野外。
傍晚,燕夏怀着满腔愤恨,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住所。
顾辞已结束了看诊,正在院中的石桌旁悉心调配着药材。夕阳的余晖穿过树间缝隙映在他的侧脸,描绘出斑驳光晕,掩去了苍白,添了些许暖意。
燕夏一歪身子坐到他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随口埋怨起洛渊生。
他并没抬头看她,只问:“可还要追?”
果然瞒不过他。
他的直觉素来敏锐非常,必定已察觉到,她对洛渊生动了念头。
她用手指擦去唇上水渍,不加隐瞒,答:“你看着,我一定成功。”
燕夏在欧阳家中身份特殊,自小养尊处优、众星捧月,又生得如花似玉冰肌玉骨,这世间,除了既定的宿命,尚没有她求而不得的东西。
她说得自信,没留意到顾辞失了往日淡然,手中药材无端碎了许多。
因为除妖御魔的目的归根结底是想同的,接下来的几日,燕夏与洛渊生频频撞在一起。
城主府西墙,燕夏执着惊鸿剑:“你动作快点。”
数道妖影被逼至日光下,剑光一闪,悉数消弭。
洛渊生轻巧地落在墙上,冷眼一扫:“这不过都是些小东西,真正的黑手还藏得很深。”
燕夏轻哼一声。她的手艺虽比不上他,但也精湛,追捕中多次联手,一来二去竟培养出了默契。
她嚷嚷着:“叫你刮目相看。”
洛渊生唇角轻笑,不以为意,倒也不再刻意将她甩脱。
燕氏祖训有言:女子追求男子,不可矜持。
燕夏见自己已与洛渊生和平处了五日,时机成熟,便约他在云笈水榭相会,说有要事相商。
洛渊生端详她许久,知她正盘算着什么,点头应下:“好,黄昏时分,我会来亭中找你。”
不知不觉,天又落起了雪,银白雪色很快覆满了屋顶,铺洒了湖面。
燕夏特意向顾辞讨了驱寒的汤药,连着炉子端到亭中,靠在石桌上等着洛渊生。等了许久未见他出现,她不由走到了亭外张望。
雪势越来越猛,雪花随风而下,层层累积在她的发上肩上,和着体温融去,雪水不经意顺着脸颊淌进脖颈,霎时凉至四肢百骸。
直等到夜幕深沉,她才得了消息,城西有妖气异动,洛渊生早早就赶了过去。
他的取舍,那么轻松而决绝。
她低估了他,更高估了自己。
她攥着手掌,僵硬地站在原地,心中不甘引她不愿再动弹一分。
顾辞照例看诊结束,回到厢房却迟迟不见燕夏归来,急忙寻了出来。
他向着她一步步走近,熟稔地自背后为她裹上披风,环住她的双手没有像往常一样放开,反倒更紧了一分。
“其实,你只要回头看一眼。”他的脸小心贴近她,微微低头,能够望见她头顶的发髻,青簪白雪。他的眸色更深,瞳孔中星辰璀璨,粒粒诉说着心疼与期许,“你早已有我。”
心事,他已隐忍了太长时间。
燕夏下意识想要抚上他的手,忽觉指尖一痛,转过身,一掌将他狠狠推开。
他禁不住向后跌去,踉跄几步撞在亭柱上,堪堪站稳。
“弱不禁风。”她即刻换上了一副轻蔑的面孔,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道,“我燕氏需要的,是精通术法、身手不凡的不世之材,你有哪一点符合?”
他的身子微不可见地颤抖着,面上仍显平静:“先生说过,我的命格很特殊,你可愿等我……”
顾辞是欧阳家收养的孤儿,生而聪慧,可惜体弱多病,习不得术法,因精通药理、医术卓越,便掌管了百草堂,如今已成为了燕氏不可或缺的财富支柱。
她曾用御命书窥见过他的命格。
他原是四季之神——雪族族长,千万年居于雪域,控风霜之力,维三界安稳,却因千年前妄用禁术,扰乱三界,更是伤了自身,遭罚入轮回。
只要挨过这一世,他就能重归神位,再得长生,执掌一族兴亡。
他的地位,岂是小小的修仙者可比。
只是……
她不耐烦地甩了甩手,道:“总之我不会喜欢你。”
三、旧时之忆
燕夏一瘸一拐地回到厢房,浑身僵冷,连晚膳都顾不上吃,就倒头在床上睡去。
待到第二日顾辞发现时,她卷着被子摔在地上,全身烫得像煮熟了,浑浑噩噩全无意识。
他将她抱回床上,为她理好了被褥,仔细察看了病情,随即出门熬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