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秋,七月五日,任命长孙无忌为司徒,房玄龄为司空。
9、
七月七日,皇帝下令:“从今天开始,有自伤自残的,依法加罪,并且不免除赋税徭役。”隋末赋税徭役繁重,人们为了逃避,往往折断自己的肢体,称为“福手”、“福足”;至今遗风犹存,所以禁止。
10、
特进魏徵有病,皇上手诏问候,并说:“几天不见你,朕的过错马上就多起来了。我想亲自去看你,又怕反而给你增加劳累。你如果有听到什么,见到什么,可以上密奏给我。”魏徵上言:“最近多有弟子陵辱老师,奴婢轻视主人,下属藐视长官,都它的原因,此风不可长。”又说:“陛下临朝,说的话都是出于至公,退而行之,又未免以自己的私心。有时怕别人知道,横加威怒,欲盖弥彰,这又有何益!”
魏徵的住宅没有正堂,皇上命停止建造一座小殿,把建材送去魏徵家,为他建造,五天就完工,仍赐给他素色屏风、素色坐褥、几案、手杖等,以成全他节俭的志向。魏徵上表谢恩,皇上手诏回复说:“我对你如此,是为了百姓与国家,岂是为你一人,有什么好谢的!”
华杉曰:
魏徵说,李世民说话都是至公无私,实际做事却未免出于私心,怕人家知道,就发怒吓唬人。前面呵斥房玄龄、高士廉问窦德素北门的事做什么,就是这种情况了。窦德素显然是在执行皇帝的命令,他不回答长官问话,直接报告皇帝,这就是魏徵说的“下属轻视长官”,因为下面的人都跟皇帝有直接联系,并接受皇帝绕开大臣们安排的任务,所以魏徵说“都有它的原因”。
李世民很努力要做一个好皇帝,但自己的私心私欲也始终蠢蠢欲动,于是他也在努力的尽量管住自己。
11、
八月十四日,皇上说:“当今国家何事最急?”谏议大夫褚遂良说:“如今四方无事,唯太子和诸王之间,应该有明确的名分界限,这事最急。”皇上说:“这话对。”当时太子李承乾失德,魏王李泰有宠,群臣每天都有疑议,皇上听闻,十分厌恶,对侍臣说:“当今群臣,最忠直的无过于魏徵,我派他去做太子的师傅,以绝天下之疑。”
九月四日,任命魏徵为太子太师。魏徵病情稍微好转,到朝堂上表推辞,皇上手诏晓谕说:“周幽王、晋献公,废嫡立庶,危国亡家。汉高祖几乎废黜太子,靠‘四皓’支持,转危为安。我现在依靠你,就是这个道理。知道你有病,可以卧床照护太子。”魏徵于是受诏。
12、
九月十日,薛延陀真珠可汗派他的叔父沙钵罗泥孰俟斤来求婚,献马三千匹,貂皮三万八千张,玛瑙镜一个。
13、
九月二十日,任命凉州都督郭孝恪代理安西都护、西州刺史,高昌旧民与镇兵及发配流放的人杂居于西州,郭孝恪推诚待人,抚慰驾御,都得其欢心。
14、
西突厥乙毘咄陆可汗既杀了沙钵罗叶护,兼并了他的部众,又击灭吐火罗。自恃强大,又骄傲不可一世,拘留唐朝使者,侵暴西域,派兵入寇伊州。郭孝恪率轻骑二千人,从乌骨邀击,将他击败。乙毘咄陆又派处月、处密二部包围天山;郭孝恪将他们击退,乘胜进击,攻拔处月俟斤居城,追奔至遏索山,接受处密部落投降,然后班师。
当初,平定高昌之后,每年发兵一千余人戍守其地。褚遂良上疏,认为:“圣王为治,先华夏而后夷狄。陛下兴兵取高昌,导致西方数郡一片萧条,数年不能恢复;每年调派一千余人屯戍,远离家乡,为了置办行装而倾家荡产。又发配罪人,都是无赖子弟,只是骚扰边疆,岂能有益于军队!派去的人,又多有逃亡,要花很大力气去追捕。加以路途所经,沙漠千里,冬风如割,夏风如焚,行人往来,遇之多死。假使张掖、酒泉有紧急军情,陛下岂能得到高昌一个士兵,一斗粟米的帮助吗?最终还得征发陇右各州士兵和粮食前往。然而河西是中国心腹地区;高昌不过是他人之手足;为什么要糜弊本根去守卫无用的土地呢!况且陛下得到突厥、吐谷浑,都不要他们的土地,为之立君主来抚慰他们,为什么唯独对高昌就不能这样呢!他叛变,就逮捕他,他臣服,就册封他,刑罚没有比这更威严,恩德没有比这更仁厚的了。希望重新选择高昌王室子弟可立者,让他做国君,子子孙孙,负荷大恩,永为唐室籓辅,内安外宁,这样不好吗!”皇上不听。等到西突厥入寇,皇上悔悟,说:“魏徵、褚遂良劝我再立一个高昌国王,我没有听他们的话,现在是自取其咎罢了。”
华杉曰:
高昌这种情况,在《孙子兵法》里叫“费留”:“夫战胜攻取,而不修其功者凶,命曰费留。”战胜攻取,却不能巩固胜利,修明政治的,那是凶兆,要遭殃,这叫“费留”。军事胜利之后,必须有妥善的政治安排,否则,军事胜利反而会成为灾难,战后的黑洞,费财疲兵,留在那儿给拖死,这是巨大的灾难。现代阿富汗,前苏联和美国都先后在那里“费留”了,留在那儿耗费,无底洞。
儒家观念,历来对夺取别国土地没有兴趣,《诗经》说:“邦畿千里,维民所止。”王者所居的京畿都城,地广千里,但她也不是无限大,总是有当止之处,就是人民居止之处,再往外走,没有人家了,就不在都城范围内了。
儒家强调的,不是得到土地,而是得到人心;而得人心,靠自己的品德。《大学》说“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君王最要紧是修德,有了德,就有了人,有人,就是得众,得到大家的支持拥护,百姓都感化归顺你。远方的百姓都感化归顺你,那百姓所住的地方,就归你管辖,这不就成了你的国土?这就是有人此有土。有了土地,那土地中所产的诸般货物,自然都来贡献,岂不是有了财?既有了财,则国家所需的诸般用度,自然足以供给,岂不是有用?这就是君德既慎,则民心自归,其得众得国而有财用的原理。
如此看来,那高昌的土地,即不得人,也不得土,更不得财,什么用也没有,只是“费留”,未见其利,反受其害,拿来做什么?这类君臣之间关于是否开疆拓土的争论,历史上很多。大臣多是儒家,持“近悦远来的”王道思想,只管把自己国内的事情搞好,百姓喜悦,自然远方归附。而帝王呢?帝王都有无尽的征服欲,总想征服下一个疆域。李世民今天后悔在高昌设郡县,明天他还是要远征高丽。
15、
乙毘咄陆向西攻击康居,路过米国,顺便把米国攻破。虏获甚多,但他不分给下属,部将泥孰啜强行夺取,乙毘咄陆怒,将泥孰啜斩首示众,众人愤怨。泥孰啜部将胡禄屋袭击,乙毘咄陆部众逃散,退保白水胡城。于是弩失毕诸部及乙毘咄陆所部屋利啜等都遣使到京师宫门前,请废乙毘咄陆,另立可汗。皇上遣使带着玺书,立莫贺咄之子为乙毘射匮可汗。乙毘射匮既立,全部礼送遣返乙毘咄陆之前所扣留的唐朝使者,率诸部攻击乙毘咄陆于白水胡城。乙毘咄陆出兵迎击,乙毘射匮大败。乙毘咄陆遣使招揽他的旧部落,旧部落都说:“就算我们千人战死,一人独存,也不跟你!”乙毘咄陆自知不为众人所附,于是西奔吐火罗。
16、
冬,十月十四日,殿中监、郢纵公宇文士及去世。皇上曾经站在一棵树下,非常喜欢,宇文士及就跟着喋喋不休的称赞。皇上正色说:“魏徵常劝我远离佞人,我不知佞人为谁,怀疑是你,今天果然如此!”宇文士及叩头谢罪。
17、
皇上对侍臣说:“薛延陀在沙漠以北,自恃强大,顽固不化,如今驾御他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发兵殄灭他,要么与他联姻以安抚他。二者何从?”房玄龄回答说:“中国新定,兵凶战危,臣认为应该和亲。”皇上说:“对。朕为民父母,只要对国家有利,何必爱惜一个女儿!”
之前,左领军将军契苾何力的母亲姑臧夫人及弟弟贺兰州都督沙门都在凉州,皇上派契苾何力回家觐亲,并抚慰其部落。当时薛延陀正强,契苾部落都想归附他,契苾何力大惊说:“主上厚恩如此,为何做这叛逆之事!”他的徒众们说:“夫人、都督先已经去了,你为什么不去!”契苾何力曰:“沙门孝于亲,我忠于君,必定不跟你们去。”他的徒众绑架他,带去见薛延陀,送到真珠可汗乙失夷男牙帐前。契苾何力叉开双腿坐着,拔佩刀东向大呼说:“岂有唐烈士而受辱于虏庭,天地日月,愿知我心!”然后割下左耳以誓。真珠可汗要杀他,被他的妻子谏劝而止。
皇上听闻契苾何力叛变,说:“这不是何力本意。”左右说:“戎狄气类相亲,何力入薛延陀,如鱼得水而已。”皇上说:“不对。何力心如铁石,必不叛我!”正巧有使者从薛延陀处来,详细讲了契苾何力的情况,皇上为之落泪,对左右说:“何力果然如何!”即命兵部侍郎崔敦礼持节晓谕薛延陀,把新兴公主嫁给他为妻,并要求放回契苾何力。契苾何力由此得以还京,拜为右骁卫大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