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与冬的滋味

                             

硕果累累的酸枣树

        秋收已接近尾声,田野里褪去了昔日的绚烂。玉米、谷子、高粱已收割完毕,偶有几株被遗忘的玉米和高粱的秸杆,也只能垂头丧气地披着一身枯黄,瑟瑟发抖地立于秋风之中。远处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块尚未挖完的红薯地,仍旧顽强地泛着碧绿的颜色。拖拉机轰鸣着彻夜不休地耕作,小麦也正忙着播种。一切生命都开始收敛,一切都为冬的到来做着认真地准备。

        这正是孩子们狂欢的季节。你看,田野里一群孩子正扛着镢头,拿着麻绳,弯着腰,四处搜寻着什么。突然 不知谁惊叫了一声:“这里有田鼠窟窿!”大家立刻停下脚步围拢过来,一个大堆土边露着一个茶杯口粗细的田鼠洞来。大点的孩子随即指挥大家:“一人守着洞口,其他人分头寻着它的气眼(另一个洞口)”田鼠和家里的老鼠不同,是个看起来并不算丑的家伙,甚至还有些可爱。它身子短粗,背上披着土色的细毛,肚皮的毛却是白色的,除了耳朵短而圆,尾巴小而细,个头小巧外,看起来倒与与野兔有几分相似。它有着灵巧的前爪,能够像人一样,抓着食物往嘴里送。它的两腮内各有一个皮囊,就如同两个口袋,当它酒足饭饱后,就把这两个皮囊里填满粮食,运回自己的家里去,还真应了那句“吃不了兜着走”的话了。据说田鼠的唾液有抑制粮食发芽的功效,凡是被它含过的粮食一年都不会发芽或变霉。田鼠是个不折不扣的偷粮大盗,三个田鼠窝掏出来的粮食就能够七十年代五口之家过年的口粮,所以大家都恨它如仇敌,必除之而后快。但田鼠又非常狡猾,它的窝就是个地下迷宫,能向地下漫延一米多深,占地约两三个平方。里面有堆满软毛的卧室,存放小麦、玉米和花生的粮仓,粮仓又分的十分精细,各种粮食绝不掺和,不同粮食有不同的粮仓,每个粮仓门口还会用一些树叶干草堵着。各个“房间”之间有四通八达的通道相连。更狡猾的是,田鼠的窝里还有一个用于逃生的后门,我们称它为“气眼”。气眼一般会藏在非常隐蔽的地方,一旦田鼠的窝受到侵袭,它就会从气眼逃走,因此大家抓田鼠时,首先要找到气眼,用土块或石头等将其堵死,以绝其后路。

        大家仔细寻找着气眼,终于在田埂的一丛怪草堆旁找到了它。于是赶紧团了一个草疙瘩塞了进去。后门已堵死,大家开始抡着镢头挖田鼠的窝,累了就接力挖。终于看到了一窝毛绒的东西,大家一下子紧张起来,有的手里抓起了石头,有的举起镢头,挖掘的人小心的用树枝掏了掏,一团灰黑色的软毛被掏了出来。里面传来细弱的“吱吱”声,再用力一掏,一只肉肉的田鼠幼崽滚了出来,眼还未睁开,四肢无力,头一拱一拱的。“一窝小鼠,快挖!”“咔哧咔哧”几镢头下去,整个田鼠的卧室被端了出来。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十只。大家对老鼠崽绝无好感,要么就地正法 ,要么唤一下大黄,填了狗肚子。

        初战告捷,大家兴奋不已,干劲猛增。镢头轮番上场,突然洞口露出了一堆枯草碎叶,根据经验,田鼠的粮仓就在眼前了。果不其然,又是一镢头,一堆黄豆“哗”的流了出来。大家赶紧找了口袋往里装,好家伙,一会儿功夫就装了小半口袋。“继续挖,不可能就一个粮仓!”不久,又一个粮仓被发现了,里面盛着满满的花生。“先堵上吧,抓大鼠要紧!”大家七手八脚用草堵住了正往外流花生的洞口,然后寻着其他洞口继续挖 ,又挖了一阵,其中一个洞口不断地飞出一些稀碎的土块来,“田鼠就在前面 ,大家快挖!”于是人和老鼠展开了速度大赛,老鼠拼命往前挖,我们使劲抡着镢头跟在后面挖。“不好了,老鼠从气眼跑出来了!”看守气眼的孩子惊叫着。“不是堵上了吗?怎么跑出来的?”“不知道啊,快点打呀!”大家抡镢头的,扔石头的,拿条子抽的,一阵忙乱后,田鼠举手就擒。有的孩子用麻绳捆住田鼠后腿,用细树枝敲打着它的头部,对其进行思想教育,审问它为什么偷那么多粮食。有的孩子又回到了老鼠窝,去挖粮仓的花生了。

      秋天的确是成熟的季节,漫山遍野都是熟透了的野果。龙葵顶着拥挤的紫红果实,小巧精致,水灵灵的,远远看去很像熟透的蓝莓 ,摘一把放到嘴里,一股香甜的汁水溢满了喉咙。酸枣树上一片红韵,颗颗酸枣惹得孩子馋涎欲滴。半山腰里的柿子林里,树上的叶子已经落尽,枝丫间却挂满了小灯笼似的柿子,把山坡染得一片金黄。软枣也已成熟,一个个黑不溜秋、满脸皱纹,斜眼瞅着在树枝上蹦来跳去、兴高采烈的麻雀。山菊花和小雏菊窝在山坳里,一簇黄,一簇白,时不时发出淡淡的略带苦味的幽香。狗奶子挑着一串串红红的“小鞭炮”,东一串西一串,看起来很喜庆。瓜蒌蔓上挂着的瓜蒌早已干透,轻轻一触,便飞扬起如同蒲公英一般带着雪白小伞的种子。马虎爪已经没了晶莹剔透的肉质茎叶,枯萎的箭上低垂着几颗残存的种子。     


        孩子们成群结队的上山了。山上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去摘熟透了的酸枣,二是顺便捕点带仔的蚂蚱。虽说秋后的蚂蚱蹦哒不了几天了,但现在它们依然体态健硕,飞行能力更是了不得。绿色的、土黄色的,都长着漂亮的翅膀,一飞起来“嘎巴嘎巴”的响。走在草棵间,蚂蚱们就会惊恐地四处乱飞,扎脸碰头,应接不暇。这时节的蚂蚱仔粒饱满,捕来用油一炸,金黄喷香,不啻为人间美味。

        摘酸枣不仅仅是个力气活,更是一个技术活。酸枣树是带刺的灌木,满身的硬刺又长又脆,一旦被扎,极易断在肉里,既痛又难挑。孩子们一般不会去摘高大茂盛的酸枣树上的酸枣,原因是刺多叶密不好摘,此外果实往往味道不足,不酸不甜的。山崖上的酸枣树虽然看起来骨瘦如柴,但是走近一看,屈指可数的酸枣却是又大又圆,即使不十分红润也会酸酸甜甜,非常合乎人的口味。


        孩子们边采摘,边说说笑笑,忘记了疲劳和手上刺扎的疼痛。山涧中还残留着夏天积攒下来的雨水,经过山中千页岩的层层过滤,变得清澈透明。也许是太清的缘故,水中从来就没有鱼的存在,的确是“水至清则无鱼”啊。朝向南北的山涧,水温暖而柔和;朝向东西的山涧,水冰凉而刺骨。看起来十分不可思议。孩子们摘一会儿酸枣,捕一会儿蚂蚱,热了就到涧里洗洗脸凉快凉快,顺便喝点涧水解解渴。有时候也会摘一些不知名的野花撒在水里,看它们如扁舟般随水远去。蜻蜓、蜜蜂、瞎眼蒙偶尔也来喝水,每次都是轻轻一点就“嗖”的远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再次点一下水面,又飞逝而去。黄牛喝水最不讲究,又伸嘴巴又下蹄子,弄得涧水浑浊好一会儿。

        远处陡峭的山崖上一丛茂盛的酸枣树映入了孩子们的眼帘。它叶子碧绿,果实又大又红,皮色饱满油亮,一看就是最好的酸枣。孩子们立刻兴奋起来,但一阵骚动之后,又安静了下来。大家都明白,凡是好酸枣没人摘,必定有“妖孽”。不是地势高耸难以攀越,就是枝叶下有骇人的马蜂窝,否则这累累硕果不会有好心人给你留下一星半点。     

      几个自命不凡的孩子,凑过去观察了一下地形,然后手脚并用,披荆斩棘,稀里哗啦地爬到了山崖上。他们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发现并没有可疑的地方,除了酸枣树枝叶繁茂了一些外,并没有马蜂窝之类的危险分子。既然前锋部队已经打探明白,后续部队就没有必要故做矜持,于是大家一股脑全爬了上去,开始风卷残云般的采摘起酸枣来。

        大家摘得正欢,突然不知谁大叫了起来:“哎呀!马蜂窝,马蜂窝呀!”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吓得大家连滚带爬地从山崖上跳了下来。脚尖还未站稳,涯壁的酸枣树里就“嗡”地飞出了一团马蜂来,黑压压一片,阵势十分吓人。大家赶紧用衣服遮住头,四散奔逃。大家一路狂奔,但马蜂就像粘在了身后,怎么甩也甩不掉。有的鞋子跑掉了,有的边跑边“哇哇”哭叫,正在无计可施时,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快趴下!”这一声正如救命的稻草,大家几乎同时“噗通”趴在了地上。马蜂立刻失去了目标,在半空中上下翻转,像一块变化无常的黑云,“嗡”这头,“嗡”那头,气势汹汹了一会儿,终于收敛了气焰,调转方向一头又扎回了酸枣丛里去了。大家长长出了一口气,纷纷从地上爬起来,这才发现一个个满头大汗、灰头土脸,裤脚都刮破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互相指着哈哈大笑起来。

      秋的狂欢是如此短暂,孩子们还未从挖田鼠、捕蚂蚱、摘酸枣、烤地瓜的热情中走出来,整个世界却一头扎进了冬的漩涡里。

漂亮的冰溜子


        冬天是个极其无聊的季节,山野一片死寂,除了荒草枯树就是刺骨的寒风,单调乏味,没有一丝生气。即使偶有几只在草间觅食的麻雀,也只是平添了一份孤独和冷清。寒冷威逼着一切,万物退缩在有限的空间里苟延残喘,山林和原野似乎对喧哗关闭了大门。

      最关不住的永远是孩子,不管冬的利剑是多么严酷,依然阻挡不住他们火一般的热情。抗拐、打尖、打懒、打宝、跳房子、踢毽子……到处有着孩子们热腾腾的身影,不玩得满头大汗绝不罢休。玩累了,口渴了,一溜烟跑回家,端起水瓢就从水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咕咚咚”猛喝一通,嘴巴一抹,又跑去参加开火去了。

      大雪过后,天一旦打起晴来,几天都是阳光普照。向阳的地方雪悄悄地融化着,屋檐下不久就挂满了长长的冰溜子,一条条晶莹剔透,泛着水晶般的光泽。孩子们使劲掰下一块来,用冻得发红的小手捧着“咯嘣咯嘣”地啃着吃。每个孩子都两腮通红,眉眼含笑,迎着铮铮的北风,吃得津津有味,清爽的滋味充斥着全身。因此冬天孩子吃冰,又叫“气死风”,也叫“气死冬”。是的,哪个能有孩子那样天灵盖滚烫?哪个能有孩子那样每一根毛发都是夏天的骄阳?

      冰封的原野封不住孩子们的脚步,因为冰封的地下依然有着可口的美味。大家来到早已挖完的地瓜地里,仔细地寻觅着,被严寒冻过的地瓜根从冰雪中露出一根根红红的小尾巴来,找到了抓一把雪,搓一搓上面的泥土,放在嘴里轻轻一嚼,质地劲道、汁水甘甜、清凉可口。现在想来,那味道和南方来的荔枝绝无二致。

      残存在枝头的甜爽的冻柿子、埋在沙子的酸酸的山里红,留在根尖上的香甜的秕子花生,榨油后香气扑鼻的花生饼,都成了那个时代孩子们舌尖上最美的冬的味道。

      秋去冬来,花开花落,幻作白云苍狗。于是,我开始怀念那段贫瘠却又丰厚的时光,怀念那山间原野上的野果,怀念那屋檐下的冰溜子,怀念那冰冻的地瓜根,怀念那蜂窝的凶险,更怀念那秋与冬的滋味。它们是我的远方,是我诗的栖息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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