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结婚后才发现,沈世钧并不能带给曼桢真正想要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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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还记得,当年第一次读完《半生缘》以后被那种“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感觉所笼罩,许久不能回过神来。那时候青春热血,觉得这个故事太冷了,后来每年翻出来读两遍,自己也经历了一些事情,慢慢地就适应了,觉得它不过是世道常温而已。当我初次埋首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当我从书本中抬起头来已经是个心灰意懒的青年。世间多少的事情都是如此,故事永远不老不朽,沧海桑田的只有读书看戏的人,我们与这些故事的相遇,宛如一场又一场的烂柯梦。

因为这本书我迷上了张爱玲,迷上了那种饮冰的感觉。张爱玲的一支健笔快如霜刃,刻画出来的故事常让人觉得凉薄冷硬,不过,与张氏别的作品比起来来,《半生缘》不过是微凉而已,看着是冰寒彻骨,摸上去触手生温。喜欢这本书十余年不变,大概是我的体质正适合这个微凉的故事吧。

书读百遍,牢骚成山,《半生缘》的电影也已经看了无数遍,翻翻电脑里的笔记,最早写到《半生缘》已是至少十年前的事情,好几番兴起,却总是没能写完,电脑里存下不少残篇断章。这几天冷,围炉煮酒,小酌慢饮,又把电影看了一遍,趁着头脑尚热,把这些年想谈的点点滴滴整理了出来,再等下去,只怕又要冷掉了。



一九三零年的上海,有一对好朋友—— 沈世钧和徐叔惠,他们是大学的同学,毕业后,还在同一家工厂里上班。这天,眼看就要过年了,两人相约到一家小酒馆吃饭,进到店里,他们偶遇了同事顾曼桢。由于分属不同部门,说是同事,世钧竟然对其没有什么印象。

一向开朗健谈的叔惠则和顾曼桢比较相熟,而曼桢却早已注意到了同厂的英俊帅气的世钧,只是未得机会更近地接触。本是第一次和曼桢的正式见面,可世钧却对于容颜秀丽,活泼爽直的曼桢,有了一见钟情之感。原本就有少言木讷的他,更显拘束,小心翼翼。

饭后,三人来到公园中的树林里拍照,曼桢大方地给世钧擦去脸上的污迹,世钧心中顿时涌出了异样的感觉。当天晚上,留在上海过年,借住在叔惠家里的世钧,正有些心不在焉的,给南京的母亲写着家信。可信笺上,只开了一个头而已,其余部分却几乎写满了“曼桢 ” 这两个字。

一个电话打断了他的情思,叔惠接听后随口告诉他,是曼桢打来的,说有只红色的手套不见了,说者无意,听着有心。不一会儿,白天游玩的树林中就出现了世钧的身影,她打着手电筒,认真地找着。寒冬深夜,冷风袭来,他不禁打了几个喷嚏,一番苦寻之下,终于还是将她找到,在第二天上班时,专程送还了她。

那一刻,曼桢很是开心,也体会到了一份别样的好。此后的一天,世钧得知了曼桢请了两天病假,便很想上门看望她。可是,世钧哪里知道,这是曼桢最怕之事,关于家里的一些特殊情况,她一直都对同事们隐瞒着。因身为家中顶梁柱的父亲早逝,姐姐曼璐前些年为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被迫当了舞女,现在也还时不时有熟客上门来。

可是随着岁月流逝,她也颇有人老珠黄的担忧,正忙于物色一个条件优越之人稳定下来。几天后,曼桢小病痊愈,世钧邀约她吃饭,还向她解释道。在脑袋灵光的叔惠的提醒下,自己才知晓她不愿意朋友上门去,所以便没有打扰,曼桢微笑着默认了。

两人各自交谈起了各自的家中的情况,这次,曼桢没有隐瞒,将姐姐之事也如实相告,世钧感到有些意外,不过还是出言安慰了她。回家后,曼桢看到一名熟人来到家里,他是姐姐的老客户祝鸿才,此人是名小商人,从乡下而来,老婆不久得病死了,给他留下了一个女儿。曼璐和她交往已久,很是熟络,甚至还有了嫁给他他的打算。


当曼桢将此消息告知世钧后,他却表现出了比曼桢更开心的样子,因为,曼璐能从良,算是扫除了他的一块心病,他和曼桢交往的这一大障碍就不复存在。以后他就可以不用刻意避开曼桢家里人,只能将他送到巷子口,甚至可以到家里去坐坐了。而曼桢心里的看法,由此也更为清晰,总归,世钧还是很介意舞女这一众心中不堪的职业。

不久,叔惠陪同世钧回南京的家中看望,世钧的母亲和嫂子正好借此机会,极力撮合世钧和同为大户人家出身的石翠芝交往。可她们哪里知道,此时世钧的心中,曼桢的位置已经不可动摇,而翠芝则是对初见的淑惠颇为倾心。


第二天,三人一起到公园游玩,以瞧出些许端倪来,世钧便借机离开,让翠芝和淑惠独处,二人谈笑甚欢,对彼此的好感更深一层。返回上海后,仅三天未见,却已感觉好像分开了许久,世钧便带上了礼物主动登门,第一次来到了曼桢的家中。见到了她的奶奶、母亲和两个弟弟,一大家子人围坐在一起吃完饭后,世钧送曼桢去夜校教课。

“早上还蛮暖和的啊,怎么现在变冷了?”

“是吗?你真冷!”

这还是世钧第一次牵起了曼桢的手, 两人都有些不太自然地笑了,就这样牵着手在街上慢慢地走着。即便已经到了曼桢的授课地点,两人都还有些不愿分开,磨蹭一阵后方才依依不舍地道别。而另一边,曼璐嫁给祝鸿才后,兴许是真有旺夫之相,祝鸿才竟然在投机生意中发了大财,在富人区虹桥路住上了洋房。曼璐就此也如愿过上了她想要的少奶奶生活。可这也是表面上的风光,各中苦楚只有曼璐自己知道。

本就是酒色之徒的祝鸿才,钱多了后更变本加厉,常在外花天酒地、夜不归宿 ,甚至在跟曼路的言谈之间,还打起了曼桢的主意。想讨她做姨太太,让姐妹俩共侍一夫。曼璐闻言很是气愤,和祝鸿才大吵了一架,祝鸿才将她推倒在床上,摔门而去。

第二天,曼桢在天台上晒衣服,碰到隔壁的大妈,言语中对曼璐终于嫁了有钱人,找对了靠山很是羡慕。曼桢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世钧赶来帮她晾衣服,还向她提出了结婚的想法, 言辞虽然恳切,但还是没能得到心绪不佳的曼桢同意,她告知世钧家里还需要她,此事过一阵子再说。

尽管事后想想,她的内心还是感到很高兴。然而曼桢并不知道,有时候错过了,便是一生。 下着大雨的某天,曼璐曾经的恋人张豫瑾登门拜访,由于当年曼璐抛弃了他,奶奶和母亲感觉对他有些心中愧疚。便对他很是热情,还请他住在了家里。而曼桢对打小就比较熟悉的“瑾哥哥”也很亲近。

谁知,不期而至的世钧,看到了两人相处的一幕,心生误会之下,他选择立刻转身而去。第二天,曼璐因为和祝鸿才赌气,回到了娘家,因自己无法生育,母亲竟出主意说让她给祝鸿才物色一个女人做小。有了孩子以后,兴许能让他收心,多在家里待待,这有些荒唐的话让曼璐更为生气。

这时,曼璐见到正准备离开的豫瑾,本想和昔日的恋人叙叙旧,可豫瑾口中却对那段恋情很是不屑,说如今的自己只感到了幼稚和可笑。这样的说法或许是对当初被抛弃的反击,也或许源于他此行对曼桢产生的好感,而看到妹妹送给豫瑾的书,失望的曼璐更添醋意,两人不欢而散。

曼桢带上糕点主动找到世钧,向他解释清楚了一切,暂时解开了世钧的心结,就在貌似一切将云开雾散之时,世钧的父亲却突然病倒,世钧不得不得不连夜赶回家去。曼桢送他到巷口,在向他要到了南京的通信地址后,两人依依惜别。世钧的父亲病得很重,为此他必须从厂里辞职,留在南京接管家业,曼桢同意了和世钧一起回家见其父母,叔惠也和他们同行。

世钧的父亲在得知儿子将留在身边后,不再四处漂泊,老怀安慰,身体也恢复了不少,可就在和曼桢见面时,却发觉她同之前和自己有艳遇的一名舞女很是相像,就此心生疑问。之后,世钧一行人巧遇翠芝,在大家一起去山里游玩时,却分别走散了,悄然间,叔惠和翠芝走在了一路。而世钧母亲为打消疑虑,向独自回来的叔惠打听曼桢的具体情况,却被曼桢不小心听到了。


她顿感心事重重,一旦,世钧父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舞女的妹妹,这份姻缘是断难得到他们同意的。世钧也知道这事儿的严重性,于是他告诉曼桢,自己在父母面前说她没有姐姐,曼桢知道这是权宜之计,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两人第一次发生了争执。

“将来你父亲跟我姐还见不见面?”

“将来的事情再看情形吧!但暂时,我们最好不要跟她碰面,你姐的遭遇我是很同情的,但是那外面的人,跟我们看法不一样。”

“你要走他的路,是你自己的选择。”

“他虽然是守旧,但是不可以看不起他。”

“我没有看不起父亲,是你家人看不起人,我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要说不道德,不晓得 是嫖客跟妓女,谁不道德?”

为了维护姐姐和自己的尊严,曼桢甚至取下世钧送给自己的红宝石戒指递还给他,世钧震惊之余,深感气愤,便把定情之物留在了床上,转身离去,他又怎能料到,这一转身将是和曼桢长达十余年的分别。而另一边,曼璐病了,曼桢和母亲一起闻讯赶到曼璐床前,眼见姐姐无精打采的模样,可身为丈夫的祝鸿才竟毫不过问,仍不知在哪里鬼混?曼桢气愤地建议姐姐干脆离婚算了,但是姐姐舍不得物质优渥的生活,生怕下半身没有着落。

深夜,门外传来汽车的声音,曼璐站起身来,从窗户外望去,醉醺醺的祝鸿才总算是回家来了。她抽了口烟,脑中升腾起了一个邪恶的想法,她必须想尽一切办法保住自己的地位,保住那名存实亡的婚姻。为此,哪怕牺牲自己从小疼爱的妹妹也在所不惜。

不一会儿,曼桢所睡房间的窗户上,出现了两个纠缠扭打着的身影,连窗户的玻璃都很快被打破了。虽经全力反抗,曼桢还是被他觊觎已久的姐夫玷污了。而姐姐曼璐缓缓地走到楼梯处,远远地望着那罪恶发生之地。听着亲生妹妹的喊叫和哭泣,脸上的表情却淡漠而平静。

得手后的祝鸿才本有些忐忑,却在曼璐的劝解下,变得心安理得起来,他忙不迭地夸着她的贤惠,还说自己以后一定会对她好,接下来就期待着儿子的孕育和出生了,好延续他祝家的香火。曼璐装着此事的发生跟自己无关的样子,劝解着仍然噩梦未醒的曼桢,还说着。

“若等你嫁了过来,外边人就没话讲啦!你是我的妹妹,做大做小,我哪会跟你争啊?”

这一巴掌把曼璐差点给打懵了,回过神来,她不怒反笑着对妹妹说道、。

“我们家什么时候出了个烈女,我也可以做列女的,那你们早就饿死了。我做舞女,还不是受人家气,我跟你都是一个妈生的,为什么你就那么高贵,我就那么低贱?”

早已下定决心的她,使劲还想要将逃跑的曼桢给拽了回来紧紧地关在了这间屋子里,任凭 曼桢哭喊着捶门,也毫不理睬。而在南京,世钧父亲的病情已经日渐加重,世钧也好久没有得到曼桢的消息,他焦急地等待着她的来信,过着笼中鸟一样生活的曼桢,也在想方设法的给世钧送出消息。甚至拿出那只还能值点钱的红宝石戒指,想要贿赂下人阿宝,让她帮忙给传信。


谁知表面答应的阿宝,转过背来,却向曼璐告密,把戒指也上交了。没过多久,曼桢果真怀上了祝鸿才的孩子,尽管喜不自胜的祝鸿才百般讨好,曼桢仍然不予理睬。世钧为了给父亲提供更好的医疗条件,世钧和家人们一起来到上海,下火车口后, 他第一时间就到曼桢家探访。

谁知她们一天前举家搬回乡下老家,已是人去楼空,他只能设法问到曼璐的住处,上门打听曼桢的情况。曼璐谎话连篇,还将戒指交还给世钧,世钧满心以为曼桢果真嫁给了张豫瑾,失望而落寞地离开。他怎知道,就在他走出这栋洋楼的时候,楼上的曼桢也正背对着窗户思念着他,两人之间的距离就差了其中一个人的一次转身,这酿成了他们一生最大的错过。

数月后,祝鸿才的儿子在医院出世了,曼桢只匆匆看了一眼,便通过病友金芳夫妇好心地帮助,脱离了姐姐的控制,住进了金芳家里。那孩子则被姐姐和姐夫接走抚养,她很快写了信给世钧并告知情况,但信却被世钧的母亲和嫂子收到,略做商量以后,便将信烧掉了事。而世钧不久后就如家人所愿,迎娶了翠芝,两人的婚礼上,叔惠强颜欢笑,向他们送上了祝福。然而,等喜宴结束后,他却一个人抽着烟落寞地走在街上,很快,他就孤身前往美国留学了。

从叔惠父母处,得知了世钧已经结婚的消息,曼桢也彻底断了念想,只能看着喜剧落泪,凭着幻觉回忆,从此,她和家里亲人们彻底断了联系。来到一所学校当上了小学教员,就这样过了几年还算平静的日子。

有一天曼璐突然费劲周折找到了她,已经病得很严重的曼璐告诉妹妹,妈妈已经过世了,自己也命不久长,恳求她看在亲生骨肉的面上回家去,孩子还小,不能没有母亲的照顾。曼桢并没有当场答应,不久后,曼璐离开了人世,而祝鸿才几番折腾后变得穷困潦倒,甚至连送儿子去医院看病的钱,也拿不出来。

曼桢来到了生病儿子的身边,看着他可爱又可怜的样子,实在是不忍心离开,便留了下来,和貌似回归平淡本分的姐夫以及两个孩子一起生活。她不禁在心里感叹,要永远地恨一个人和永远爱一个人,都是同样困难,而活了半生,自己仍然不过是踩着姐姐的脚印在走罢了。

十年后,叔惠从美国回来了,父母和世钧一家都来到码头迎接,这么多年过去,他结了婚,又离了婚,前妻是一个很像翠芝的女人。晚上,世钧想接他到自己家小坐,便来到叔惠的楼下,一抬头,正看见来找叔惠未果的曼桢从楼上下来。俩人先是一愣,然后,都微笑着说了一声 “好久不见!”

来到十几年前,他们常去的那个小酒馆,走进去找好包间,俩人四目相对,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们紧紧拥抱在了一起。待心情略有平复接着坐下后,曼桢才慢慢地给世钧讲起自己的遭遇,当她谈起这命运加之于己的种种磨难时,语气却是如此平淡。仿佛这故事的主人公,并非自己,而是另有其人。

爱与恨,似乎都随着这一切的兜兜转转,变得浅谈虚无,此时的世钧,方才得以解开了心中多年的谜团,可他又能如何?他已经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他只能默默握住曼桢的手,那只曾经因割腕未遂而留下伤疤的手,口中喃喃说着:“让我想想,想想...”曼桢却很快将手抽了出来,轻声地说了一句。

“能见面一句很好了,世钧,我们是回不去了。”

这一声轻描淡写,却重击人心的言语和紧接着的叹息,瞬间淹没在小酒馆内鼎沸的人声中,也许,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模样。物是人非,两人相对无言,久久呆坐在那个爱情开始的地方.....


造成曼桢和世钧悲剧的原因:

一 、爱若琴弦

爱情其实是一种频率游戏,像海豚用超声波交流。恋爱中的两个人彼此间有着特殊的眼神、语言、肢体动作,很多时候,不在一个频道的人根本无法收听,更无法破解。即使他们爱的弦歌奏得山崩海裂如炽如沸,旁人也难以察觉。所以,尽管世钧、曼桢和叔惠三个人来往得那么紧密,叔惠却不知道世钧与曼桢恋爱了,而叔惠与翠芝牵缠多年,世钧也是半点没有觉察。

都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可是每一对情侣都曾经想要弄明白,对方是何时何地爱上自己的!曼桢也曾经这样问过世钧,只不过,世钧自己也说不清楚,只能说是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在她之前,他早已经认识了翠芝,却从未动过心。同样的,曼桢也曾经想过,如果她先遇到豫瑾后遇到世钧,她还是会喜欢世钧的。

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我就在想,豫瑾到底比世钧缺了点什么。后来我觉得,大概是他的是非恩怨过于分明,因此缺了点润物细无声的包容。他可以为曼璐嫁人得到好归宿而由衷地祝福,但是当曼璐误以为他还在爱着她的时候,他会毫不留情地戳穿对方。后来他对曼桢母亲的态度也证明了这一点,他是个好人,是个有正义感有良知的人,但是性格过于明朗尖锐。与之相对应的,恰好是世钧的温软慈悲。曼桢当初越过叔惠把姐姐做舞女的事情告诉了世钧,大概正是选定了他的这一份柔软心肠。

世钧的“软”是把双刃剑。因为心软,他特别能够体谅别人的苦衷,总是能为他人找到合乎情理的理由,所以,当曼桢凭空消失,他便把所有信息串连起来脑补出她嫁给张豫瑾了,甚至还幻想当了院长太太以后的曼桢不用再像以前那么辛苦了。也因为他的心软,当他父亲卧病搬回旧居,母亲欢喜得像捡到宝贝一样,他便注定要回归家庭做沈家少爷了。

当他在上海的时候,他是工厂车间里的实习工程师,曼桢是办公室的文职,他们是平等的同事关系,当他回到南京,他变成了一个家底殷实的阔少,而曼桢则是个肩负一家六口生计的贫女,差距与鸿沟有如天堑。曼桢是顾家人的支柱,不可能抛下一家老小去南京过小日子。沈家的事业和根基都在南京,世钧的父母又都到了风雨飘摇的暮年,膝下需要一个能扛事的儿子,也断然不会让世钧去上海安家。悲剧从这时候已经开始上演了。

中国人向来讲究门当户对,沈家这样的阔人阶级必然是看不上顾家的。曼桢去南京受到礼遇,全因她是作为同事、朋友上门的,如果是过了明路作为未婚妻上门的话,这位“穿破羊袄的上海小姐”必然要遭受各种挑剔和冷眼。以曼桢的脾气,她未必能受得了那份轻视,以世钧的能力,他也未必能阻止那些事情的发生。

叔惠和翠芝的遭遇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只不过,世钧和曼桢那时候正在热恋,难免有些热情和天真,对于未来有种一厢情愿的信心,使得他们愿意尝试去面对和打破那个困局。然而,曼桢的南京之行,看似是世钧的进取,但他刻意对曼桢身份进行隐晦和模糊的处理,其实是在潜意识里为所有人都留好了退路

当他们分手以后世钧很快与翠芝结了婚,彼时他也曾感慨,其实结婚这件事再便当也没有,当然这是针对他和翠芝这样的人而言,他要想与曼桢结婚,其间的沟壑不是努力争取就有用的。他与翠芝结婚,婚后要住什么样的房子,买什么样式的家具,墙壁漆什么颜色,一切都是具体有形的,回想与曼桢在一起时关于结婚的幻想,永远都是飘渺的,没有一件事情能够落下地来。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就隐约感觉到那是一件几乎没有可能成功的事情。

十四年后他们重逢的时候,世钧觉得很痛苦,因为他发现自己对于她的遭遇完全无能为力,纵使粉身碎骨也回不去了,但是他忘了,即使在过去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他也是无能为力的。

曼桢的性格正是典型的“无产阶级”的性格,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唯一要做的就是努力努力再努力,前进前进再前进。她永远充满朝气,吃苦受累甘之如饴,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没有翻不过的山,没有趟不过的河。而世钧呢,因为从小衣食不愁,遇事总能自然而然地回避退让几分,反正也不差那么点儿。

当曼璐的身份被揭破时,世钧想到的是完全否定曼桢有姐姐,然后给钱让顾家搬家并且与曼璐决裂来回避这个矛盾,而曼桢的态度却是积极应对的,她觉得这件事情不需遮掩,反正曼璐已经从良嫁人了,并且嫁得那么阔,是可以堂堂正正面对的事情。

曼桢那一点乐观和积极,正好补上世钧那一点悲观和懦弱,本来应该是恰到好处的。可是现实却是曼桢被困牢笼无法施力,需要擅长撤退的世钧去争取。世钧也不是完全不作为,他去顾家打听,又去祝家打听,只不过他心里先存了曼桢已嫁给豫瑾的念头,一边前进一边在打退堂鼓,所以别人一糊弄,他就且战且退溃不成军了。换了曼桢的话,除非听到对方亲口或者亲笔承认,否则她大概会亲自跑一趟六安去找豫瑾验证。世事残忍便在此处,任何一个环节错之毫厘,结局便谬以千里,最终只能惘然叹当年。


他们的恋爱曾经是多么平凡而又美好啊。曼桢那么忙,他们只有晚饭前后的时间见面,还是跟一大家子人一起,可是就这样仍然心满意足。他们从来没有什么甜言蜜语,世钧送戒指的时候也没说,可是他们彼此却有着海枯石烂的默契。每次看到他们围炉漫谈,听外面卖豆干的老人吆喝着远去,心里就油然而生一种暖意,真愿意故事永远停留在那里,他们就那样闲闲坐着,不用亲吻,也不用说话,就已经十分美好。

《半生缘》无疑是一个残忍的故事,可是张爱玲的枪口还是抬高了一厘米,世钧与曼桢十余年不见,但是他们从来没有忘记过彼此,他们的心也坚如磬石从未向第三者移情。在暗无天日的漫长等待里,他们得不到彼此的讯息,但是多年后再见,那条细若游丝的感情线依旧牢牢握在对方手上,通往对方的心里。这大概是不堪的生活里唯一的安慰了。

二、 何以慰风尘

《半生缘》要是有前传的话,最动人的一幕应当是曼璐告别豫瑾去做舞女。

一个女孩去做舞女,不论她的本质如何,到最后都难免被这个职业打上烙印。当初去做舞女的时候,她是哭着与豫瑾诀别的,而后来,我们看到的青春不再沦为私娼的她偶尔被误认为舞女的时候她的心情竟然是高兴的。她在风月场中浸淫已久,某些东西像毒一样,像男人们留在她旗袍腰间的手印一样,深深沁进她的脏腑里去,一切都变得合理化,再也没有排异反应。比如一个人做鬼做久了,就习惯甚至喜欢上了黑夜。

顾家的楼上楼下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楼上的一家三代老小过着清贫而又安乐的集体生活,老的忙着浆洗缝补打扫做饭,大的忙着上班赚钱,小的负责玩乐上学。楼下那个鬼魅般见不得光的女人化着笔酣墨饱的舞台妆,开着留声机,使唤着佣人,招呼着各种寻欢作乐的男人。

楼下的女人低贱得像花泥一样,用腐烂的肉身滋养着楼上的花朵们,她越荡越淫越坏就越能赚到钱,越能使楼上枝繁叶茂。她替他们忍受着地下的潮湿阴冷蛇虫鼠蚁,而他们替她享受着阳光雨露晧月繁星。在她的供养下,曼桢竟然能上完大学成为工厂里的白领,弟弟妹妹们也一个接一个地在上学。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两个世界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曼璐的境况越来越差,前来光顾的客人越来越下流,赚钱越来越难,她的青春美貌被榨尽,剩下一具残躯,连做母亲的权利都失去。而曼桢拥有非常体面的职业,与优质的富商儿子谈着恋爱,还有好几个男人在倾慕着她。这一切只不过因为曼璐比妹妹早生了几年。

对于这一切,除了曼璐的母亲向她表示过愧疚和亏欠,一大家子都没有过一个“谢”字,更谈不上什么补报。她为家人牺牲了那么多,本应当像圣母一样被隆重地供奉起来,但是圣母像前灯火稀薄,她感觉不到家人对她的珍重和怜惜,随着弟弟妹妹的长大,她成了这个家庭背负的耻辱,他们只有甩掉她才能获得幸福。像顾太太所说的,弟弟妹妹们都长大了,将来他们各人干各人的去了,她可怎么办呢?

在两个世界彻底断裂之前,她“幸运”地结了婚,上了岸,看似从此走上康庄大道。可是,嫁给祝鸿才这样的男人,实则是坠入了无底的深渊。结了婚,就像最后的底牌被摊开了,是烂到不能再烂的一副牌,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只能熬着,忍着,直到死。最坏的是,连她与豫瑾仅有的一点点美好回忆也被夺走了。

很多人会觉得《半生缘》太过琐碎平淡,除了曼桢被强暴的那一段,大多是生活中平常的细节。可是在我这个读过不下十八遍的人眼里,那些看似不怎么起眼的道具,都是让人揪心断肠的刺。

比如在曼桢和世钧恋爱初期,她给世钧织了一件毛线背心。因为恋情刚刚萌芽,出于羞涩她同时也给叔惠织了一件一模一样的背心,这样她可以大大方方地送,世钧也可以大大方方地穿。作者从来没有写过男主角世钧穿上这件衣服是什么样子,是怎样的心情,却两次写到叔惠穿着这件背心,并且由这件背心带出了许多故事和惆怅。

世钧的那件还在曼桢手里织着,叔惠的那件已经穿了出来,使得他母亲误会曼桢对叔惠有意,甚至误以为是世钧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第二次写叔惠穿它是世钧从南京回上海请好友去当伴郎,他看到叔惠穿着那件熟悉的毛线背心,心里一阵刺痛。因为不想触及伤心旧事,他的那一件是早已不穿了,可是,他却不能禁止别人穿。在他婚礼前昔再看到昔日的恋人的遗迹,虽然他们的恋情过去并不很久,此时却已是物在人非,沧海桑田。

除了那件灰色背心以外,《半生缘》里最重要的一件衣服当然是曼璐的那件紫色旗袍。

曼璐比豫瑾大两个月,她有一件紫色的旗袍,他很喜欢她穿那件衣裳,还称她为“紫衣的姊姊”。这个称号出自冰心的一篇小说《别后》,小说原文里有一个身着“青莲紫的绸子长袍”的女子,关于这名女子,小说里是这么描写的:“他觉得她那紫衣,正衬她嫩白的脸。颊上很深的两个笑涡儿。浓黑的头发,很随便的挽一个家常髻。她和澜姑相似处,就是那双大而深的眼睛,此外竟全然是两样的。——他觉得从来不曾见过像宜姑这样美丽温柔的姊姊。”这是豫瑾心目中的曼璐,美丽而温柔的,亲切而家常的,即使她后来为了养活家人而去做舞女,那也无损于她的美丽,只不过多加一分凄楚而已。

两家人退了婚以后仍有来往,婚丧嫁娶也会互通讯息,可见曼璐的事情没有影响两家人之间的关系,豫瑾长居乡下,见多了贫苦人家的惨状,以他的见识不至于为此而看不起她。他与她分手以后十年未娶,心里肯定会时常闪过那紫色的美丽的影子,所以他到上海见到曼桢时竟有点错乱——他对那个形象太熟悉了,以致于有点分不清楚是梦幻还是现实了。

很快地,妹妹取代了姐姐。

可怜的是,曼璐整个地被蒙在鼓里,她还以为初恋情人依旧在为她“守节”。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鸿才看上曼桢是因为这人本性贪婪下流,这种男人见了年轻漂亮的女人都像猫儿闻着腥似的,而豫瑾如果迷上曼桢当然是因为她姊姊的关系,是因为他在追逐年轻时的曼璐的影子。可是,事情并非她想像的那样,当她含情脉脉地向豫瑾细诉衷情的时候,他无情地打破了她的幻想,全盘否定了这么多年以来支撑她的美好回忆。

她是穿着一身紫色旗袍来见他的,那是当年的“紫衣的姊姊”来见她的恋人,那是他们之间的秘语,可是故人心已变,当他道破真相,那身紫衣服顿时成了一个莫大的讽刺。

如果她当年不“下海”,虽然不能像曼桢那样读完大学成为自食其力的小白领,但是相夫教子岁月静好的乡居生活是近在眼前的。她亲手打碎了那个“紫衣的姊姊”,毁了自己的爱情,毁了自己的人生,含辛忍辱缔造了一个白莲一般的妹妹来取代了自己的位置。她的丈夫,她的初恋,两个男人都纷纷抛开她,爱上了她的妹妹。

苦海中唯一的光亮熄灭,绝望的曼璐像身处地狱,只感到刺骨的寒冷和孤独,那么,抓下一个人来陪她吧,向家人要回一点利息吧。

曼璐装病陷害曼桢的那天,顾太太叮嘱曼桢记得去参加豫瑾的婚礼,还建议她“你身上这件太素了。这样吧,你问姐姐借件衣裳穿,上次我看见她穿的那件紫的丝绒的就挺合适”。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听在曼璐耳朵里无疑是给她打了一针强心剂,更加坐实了妹妹要取代她的心理暗示,也更加让她下定决心要实行那个罪恶的计划。


曼桢与世钧情断是被迫的,突然而然地被一闷棍打晕,扔进悲剧套子里去。而曼璐是自己挥刀割断与豫瑾的爱情,眼睁睁地走进深不见底的悲剧里。曼桢觉得自己嫁给鸿才相当于自杀,曼璐去做舞女就是自杀加凌迟以及五马分尸。曼桢百转千回之后依旧还拥有世钧的爱,而豫瑾残忍地打碎了曼璐唯一的一点美好记忆。曼璐这一生,可谓是泡在苦海里的。

当她看到曼桢只承受了她所承受的百分之一就已经发狂时,她不禁狞笑起来“我也是跟你一样的人,一样姊妹两个,凭什么我就这样贱,你就尊贵到这个地步?”说出这句话来,十几年的委屈心酸化成眼泪流了一脸。这个问题也令狂怒的曼桢哑口无言,曼璐所吃的苦,所受的罪,她这一世是还不清的,把命填给她都没有用。

曼璐始终不知道,曼桢对她有多少感激和歉疚。曼桢对豫瑾的热心全都是因为对姐姐和他未能终成眷属的惋惜,就在她陷害曼桢的这一天,曼桢还为了她与世钧大吵,甚至不惜解除婚约。在她死后,曼桢在对豫瑾诉说往事的时候,也在努力地减轻她的罪责,努力地维持着那个“紫衣姊姊”的美好形象。被嫉妒蒙蔽了心眼的曼璐只知道反正已经撕破了脸皮,不如干脆理直气壮地把坏人做到底,把妹妹彻底囚禁起来,大家一起来尝尝地狱的滋味吧。

曼璐感受不到自己从一个纯良少女蜕变成一个末路舞女的历程,也感受不到鸿才怎样将她从一个忠厚仁爱的长姐逼成一个心如蛇蝎的妒妇。她太容易被蒙蔽被操控,从没掌控过自己的命运,永远随波逐流,近朱而赤,近墨而黑。

当年那个“紫衣的姊姊”死于善良、重情、单纯和忠厚,而曼璐死于愚昧、市侩、盲从和狭隘,她们早就不是一个人了。

三、 亲子仇

也许是因为身在其中饱受困扰,张爱玲写起亲子关系来也是一绝,《半生缘》中的几家子父母子女的关系被她写得入木三分。

顾太太是一个糊涂而平庸的妇女,看似一辈子克勤克检任劳任怨,是一个无私伟大的母亲,实则两个女儿的幸福都毁在她手里。

顾家在上海虽然算是城市贫民,在安徽老家却是薄有田产的,曼桢的父亲死的时候,顾家并非没有退路。只不过,人往高处走,既然已经在上海扎根,当然是舍不得退回乡下去。即使是决意留在上海,其实也并非只有让曼璐去做舞女这一条活路。曼璐父亲去世的时候她中学将即将毕业,大概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吧,曼桢已经十四岁,顾太太估计也就四十来岁,娘仨都可以出去帮佣,留顾老太太在家带孩子,再加上老家田地收些租子上来,相信不致于饿死人。大家齐心协力辛苦几年,等小的长大一点,一个一个自食其力,曼璐就可以嫁给豫瑾,谁都不耽误,大家互相帮衬着过下去,焉知不会有时来运转的一天。

顾太太无疑是自私的,牺牲了曼璐一个,其余的子女们个个可以受教育,个个都有出头之日,这是一桩划算的买卖。及至曼桢受辱被困,还是因为曼璐塞给她的那一笔“搬家费”作祟,她选择了欺骗世钧,与曼璐沆瀣一气把事情瞒了下来。再后来,曼桢嫁给了鸿才,在她心里,那仍是一桩得意之事,因为鸿才有钱,这个母亲的种种小算盘思之令人心寒。她完全忘了曼璐是如何被鸿才虐待至死,还责怪曼桢太不把女婿当回事,不曾好好笼络着他。

在她的两个女儿遭受磨难的时候,她都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不管她有多少难处,在孩子的心里,她的母爱缺席了,那就永远不可挽回。所以,曼璐每次与她谈话,最后总是以吵架收场。曼桢后来对她也是十分冷漠,只肯尽义务,没有半分信任与亲密。她老年时感慨儿女没有一个与她知心,可是却从不曾反省过她曾经对子女做错了些什么。

世钧与他父母亲的关系是标准的中国式亲子关系。沈家是个旧式商人家庭,实行的是传统的“丧偶式育儿”,所以世钧的童年十分不快乐,父亲总是在外面花天酒地,而母亲就在家中对着他痛哭垂泪,待到后来,父亲更是长驻别馆,连家都不回了。当别人回想快乐的童年时,他所能回忆的快乐时光只有他和叔惠、曼桢三人在一起的时光。

他对父亲既隔膜又崇拜又憎恨,对母亲既心疼又厌烦又无奈,迫不及待地要脱离原生家庭。沈啸桐则看死了儿子,认为留在家里接班是他最好的选择,世钧不信这个邪,自作主张去学工程,并留在上海工作,但是他的“叛逆”是全盘失败的。虽然他读了大学,却在很多方面都不及他那守旧的父亲,如果不依靠父亲的力量,他连结婚成家都办不到。他面嫩心软,连个小小工厂都混得不怎么样,要是全靠自己白手起家的话,干几辈子都赶不上他父亲。多么痛的领悟。

还好世钧的脾气并没有十分犟,他及时地与病中的父亲握手言和,辞了职回到家中安安心心地当起了富家少爷,然后水到渠成地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女,老老实实过起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他必须得承认,他一生的平淡恬静大部分要归功于父亲的遗产。

世钧回一趟南京,沈太太的种种表现跟今时今日我们每年春节回家时母亲的表现没有半点不同。你回家前,她站在朝街的窗前翘首等待,然后给你做各种好吃的好喝的,怕你在外头冻着,苦苦劝你做件厚实的皮袍子穿,又怕你在外面吃的不好缺乏营养,买上各种补品营养品给你带着,你走的时候她心里难过不舍,眼泪都流出来了但是依旧努力地笑着。

回到家里,尤其是回到母亲跟前,本来在外头稳重知礼的世钧就变成了小孩子,一不合心意就当众发飙,叔惠忍不住要笑他“瞧你那股子骠劲”。在全世界人面前,世钧都是持身自重的谦谦君子,只有在他母亲面前,他是任性恣意的长不大的孩童。沈太太夫妻失和,“寡居”多年,涵养功夫惊人,可是在儿子婚后却又变成了小孩子,不自觉地与媳妇吃醋,动不动就回娘家住着,等儿子去接。说来也真有意思,在父母面前,子女不论年纪多大都可以当小孩,很多时候,在子女面前,父母不论年纪多大实则内心也有如幼童。


翠芝跟她的母亲之间的互不相容简直势同水火。

石太太只有这么个女儿,家里又有钱,不免对她看得过重,管得过严,不准她上大学,干涉她交友,出门久一点就要被盘问,跟叔惠这样的男人多说两句话就要派佣人盯梢。女儿就像是她手中的货物,她要物色一个门第、品味都相当的买主才肯撒手,最要紧就是防着女儿别被哪家的穷小子拐了去。翠芝毕竟是个大活人,她无比地想要逃脱母亲的控制,轻则顶撞对抗,重则退婚、私逃,到最后,她妈终于怕了她,生怕她闹出什么丑闻来,只求尽快将她脱手。天可怜见,翠芝有惊无险地嫁给了她母亲择婿范围内的沈世钧,了却了石太太的一桩心事,若非如此,真不知母女二人会闹到怎样的田地。

叔惠长得漂亮,嘴又会说道,是老头儿、老太太们最喜欢的人物,可是在他自己家里,却并非如此。

整部《半生缘》里,许家是最和谐的一家子。许裕舫两口子都性格开朗,平常总是有说有笑,叔惠与父母的关系不像顾家、沈家、石家那样紧张,但是也不过是过得去而已。许太太要想知道叔惠的什么事情都得向世钧去打听,不得不发出跟顾太太一样的感慨“孩子到了某一个时期,简直隔阂得厉害,还不如他的朋友”。

世钧在自己母亲面前常耍小孩脾气,对叔惠的父母却很周到,逢年过节还会自觉送礼物,在他自己家里的时候,偶尔指挥佣人把自己不愿吃的馄饨端去给他妈,他妈已经乐开花了。叔惠在自己家里对母亲爱搭不理的,到了沈家却能把世钧的父母哄得恨不得生个女儿招他为婿。如是父母亲们便免不了会感慨,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那么懂事乖巧,自家的熊孩子能有别人一半好就好了,其实自己家的熊孩子在别人家也是“别人家的孩子”。

父母子女之间总是这样,近中求远,远中求近,其结果却往往是,远的都在抱怨不够近,而近的又抱怨不够远,总是难以到达一个尺度刚好、温度刚好、力度刚好的恒定状态。

四、 姻缘错

如果把世界上所有事情都统计一个出错率的话,那么婚姻肯定高居榜首。

人们结婚的理由千奇百怪,为了面子结婚,为了钱结婚,为了父母结婚,为了孩子结婚,因为到了年纪而结婚,因为顺手而结婚……譬如曼璐因为年纪到了所以跟鸿才结婚,曼桢为了孩子跟鸿才结婚,世钧因为顺手跟翠芝结婚,不跟翠芝也会跟任何一个亲戚家的姑娘结婚,叔惠为了“报复”跟纪航森的女儿结婚,并且将永远跟这一类年轻漂亮有钱的小姐结婚,他们这中没有一个人是因为想跟另一个人在一起而结婚。

多少人如翠芝那般,在新婚之夜才惶恐惊觉: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现在(退婚)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而世钧在婚前也一直忐忑不安犹豫不决,非要去跟叔惠好好谈谈,商量商量才能定下心来。但即使知道是错,他们也还是硬着头皮结了婚,做了夫妻。

在结婚之前,曼璐和鸿才都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鸿才觉得他娶了一个风尘女子,从此要被朋友们看不起,而曼璐为他不肯跟她正式结婚而大为恼怒。那时候她生气还是管用的,鸿才还是在她面前妥协了,她因此觉得自己至少是可以拿得住他的,然而,结婚之后却发现鸿才压根就没当她是妻子,她的婚姻生活里只有无尽的虐待和侮辱,她吵,她闹,她放下自尊巴结他,献出妹妹笼络他,养个儿子讨好他,但是没有半点用处,一直到她死,他也没有对她有过半分尊重。写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人道“至亲至疏夫妻”,夫妻之间生份起来又岂是一个“疏”字可以概括的,只怕“仇”字都不足以形容。

鸿才那么喜欢曼桢,不惜以犯罪的方式去占有她,到后来,他终于把她娶到了,待她与曼璐相比却也没有什么不同。年轻的时候我曾经纠结过好久,到底曼桢嫁给鸿才以后有没有再与他发生关系?那时的我一厢情愿地认为没有,林心如版的电视剧里也将他们处理成了无性夫妻,可是后来当我慢慢成熟,再重读原文,绝望地发现,他们有过。鸿才对曼桢,是从向往到占有到厌倦的过程,曾经的女神到了他手里也不过是隔夜的饭菜,再也没有“食欲”。

如果鸿才只是一味地坏,那未免失于刻板,当我们看到他在情人面前的表现时,才会觉得讽刺到家了。这个人对自己向往了多年的老婆和亲生的孩子厌烦到了极点,对于各方面条件都不如老婆的情人和不是他生的孩子却亲爱有加,人啊,怎一个贱字了得。

翠芝与世钧的婚姻是具有先天优势的,他们青梅竹马知根知底门当户对,年龄、相貌都相当,两个人虽然各有倔强之处,但都不是偏激的人,他们的婚姻状态也是国人最普遍的状态,虽有鸡毛蒜皮的小矛小盾,但是无伤大体,俪影双双走出门去仍是不少人眼中的恩爱夫妻。只有关起门来落实到一些生活琐事上,你才能发现他们之间的隔阂。

翠芝对世钧诸多挑剔,认为他在孩子面前不够威严,在朋友面前又不够得体,赚钱的能力不如别人家老公厉害,说话做事也不如别的男人有魄力,可是说到底,她也并非对他不满意,作为一个老公,他总体是合格的,有家底,尊重她,对孩子耐心。

翠芝做了母亲以后仍旧是大小姐性格,控制欲强,刚愎自用,颐指气使,性子急,做起事来杂乱无章。他们的婚姻生活以世钧的沉默和忍耐作为底色,可是世钧也会有想要暴走的时刻,他也会幻想跟着叔惠去美国混个博士,或者是去北方谋个事情,换个环境换种生活,跟翠芝分开一阵。当然,这只能止于想象而已,他从来就不是个追求新鲜和刺激的人,他是个浑然天成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好丈夫、好父亲。

世钧虽然是个好丈夫好父亲,翠芝嫁给他也并非多么幸福。人的需求是多面性的,每天生活在一起的人,言谈、趣味都不相投,纵然是举案齐眉,终究意难平,世钧已经诸多忍让,翠芝还需对着归国的叔惠掉眼泪。一对好好的人儿结了婚,钱粮丰足,并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却也各自委屈,只因为对方不是想与之结婚的那个人而已。

他们每个人在生活中相斗相杀的另一半,往往是他人念念不忘的“春闺梦里人”,富家女仪娃不愿意为之生孩子而离婚的丈夫是翠芝一生的执念,翠芝觉得拿不出手的丈夫是曼桢夜夜思念的心上人,曼桢的丈夫是何家下堂妾的亲人恩人,反推回来亦是如此,家家不幸,处处错位。

在各人的伴侣眼里,他们都是毫无闪光点的样子,连当初那么迷恋曼桢的鸿才娶了她之后都觉得是上了当,开始嫌弃她的皮相不如往昔,连个性也变得呆板无趣,像是一个嗜肉的人买到了素鸡素鱼,因而大失所望。

曼桢写给世钧的那一封未写完的情书,字字句句都是深情:世钧,我要让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世钧读着它的时候就好像曼桢坐在面前对着深情倾诉似的,到了翠芝的嘴里,成了夸张的、滑稽的、讽刺的、轻佻的话剧腔。曼桢对他的一腔深情,在翠芝眼里只是一个笑料,她完全不能相信丈夫竟有如此魅力——“嗳哟,看不出你倒还有这么大的本事,叫人家这样着迷。”使一向温吞的、善良的、好涵养的世钧气得几乎动手打人。

世钧跟曼桢因为豫瑾发生误会后第一次上顾家的时候,走到楼梯口就闻到了火腿汤的香味。他常到顾家吃饭,顾家人都知道他的口味和喜好,那一砂锅火腿汤意味着顾太太对他的歉意,还有顾家上上对他的欢迎。他跟翠芝结婚十来年,翠芝宣称“你这人还有哪一点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然而她却不知道丈夫爱吃火腿。当世钧不无委屈地提到自己多次说想吃火腿都遭拒绝忽略的时候,不知他是否会想起当年顾太太专门为他炖的那一锅火腿汤。更加意味深长的是,翠芝不知道青梅竹马同床共枕相识几十年的世钧爱吃火腿,却牢牢记得只见过三次面的叔惠不爱喝中国酒。

他们不知道,每个人身上有许多隐藏的属性是只有某一个才能激发的,对待那个人,他们自有无限温柔,万种风情,只有跟某一人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才是最好的样子。

那么,如果他们都跟想与之结婚的那人结了婚又会如何呢?

假如世钧要与曼桢结婚,估计他得跟家人断绝关系,两个苦哈哈的上班族婚后的生活曼桢早就做了预判:“孩子一多,(我)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个人负担这两份家的开销。这种事情我看得多了,一个男人除了养家,丈人家里也靠着他,逼得他见钱就抓,什么事都干,那还有什么前途。”

以世钧的出身和性格,即使被逼到很艰难的地步,我觉得他也很难做到“见钱就抓,什么事都干”,他不是不能吃苦,但是要他不择手段他是做不到的,像祝鸿才那样的去囤米囤药发国难财更是不可能。贫贱生活最能消磨人的意志,也最易消耗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日子一长,两个人是否还能坚持初心谁也不敢打包票。


如果叔惠与翠芝结婚呢?叔惠天资聪颖志向高远,一向不安心于像世钧那样“一辈子安份守己,做个阔少奶奶的丈夫”,除非翠芝能够一直等到他功成名就衣锦归来,否则即便翠芝愿意下嫁,他也勉强仰头接纳,他的强烈的自卑与骄傲将是他们婚姻中的地雷,不知道哪一刻就会爆炸,只怕结局会更惨烈。叔惠太清醒了,他早知道她终有一天会懊悔的,与其将来成一对怨偶,不如不要开始。

婚姻这玩意儿,把它比作什么好呢,它要容纳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要像麻袋一样有容乃大,结实,扛造,还要像瓷器一样赏心悦目,有时候要像火一样温暖浓郁,又要像水一样清明澄净,即使它像布袋和尚的乾坤袋一样可大可小可圆可扁,还会有人嫌它不透气呢。

结婚这件事儿,没选对人当然是大错,没选对时间也是错,没选好对方的家庭背景也是错,要想婚姻美满,天时,地利,还要人和,而绝大多数人的理智和运气都不足以数项兼得。推想一下,其实人生万事莫不如此。

五、 最好的时光

叔惠对翠芝的好感,最初应当是源于世钧的反作用。

在世钧的描画里,翠芝是一个“关着门做皇帝做惯了的小城里的大小姐”,生活奢靡,性格乖张,不知人间疾苦。他在说这些的时候,其实心里是以曼桢打底的,翠芝的每一项缺点都对应着曼桢的优点。

可是在叔惠眼里,翠芝并非世钧所说的那样。

她穿着翠蓝竹布袍子来赴一场相亲性质的宴会,寡言,随和,纯真,还带着那么点儿伤感。世钧会因为别人把他们俩硬凑作一对而当场发作,她却处之泰然。回到石家以后,她不顾脚上穿着缎子绣花鞋赶到院子里送客,生怕狗咬了第一次上门的叔惠,说明她并不骄矜,并且很能替他人着想。在石家、方家一群势利眼里,只有她对叔惠特别温和,并且流露出欣赏。以叔惠骄傲的心性,他无法不为这种“美人巨眼识穷途”的知己感所打动。

叔惠的第一次南京之行是充满挫败的,石太太对他的轻视是他平生未曾遭遇过的耻辱,像烙印一样打在了他的心里。对比之下,翠芝对他的态度显得赤诚可贵。

许家也算小康之家,在上海有房产,叔惠本人是大学生,聪明过人又勤检奋进,将来不愁没有出头之日。可是在石太太、方一鹏这样的阔人眼里,他这样“穷”而上进的人是可耻的,是他们阔人阶层最需要防备的人,防着他通过婚姻或者私交揩他们的油。叔惠被这种偏见伤害,继而愤怒,却也中了这偏见的毒,他后来的婚姻便是这种观念下扭曲的产物,他们防着他,他偏要挤进去,翠芝向他伸出双手,他视而不见,偏要凭自己的力量从别的渠道来挤进去,简直像是小孩子赌气。

他们之间有过两次机会,第一次是初识之后,第二次是翠芝与一鹏解约之后。这两次翠芝都采取了主动,她给叔惠写信,写得又急又长,而叔惠的回信却又久又短。她与一鹏解约之后写信给他,他甚至没有回信给她。她既苦闷又不安,以为是自己太露骨了,吓退了他。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有停止努力,她揣测过他的心思,心想无非还是因为两人之间贫富差距,如果她一无所有出现在他面前,他会不会接纳她呢?于是她企图离家出走。可惜她的出走没有成功,最终还是嫁进了沈家做少奶奶。

在她嫁给世钧之前,她对叔惠是有些愤恨的。世钧夸奖叔惠,她很愤怒地说“我不懂为什么,你一提起叔惠总是说他好,好象你样样事事都不如他似的,其实你比他好得多,你比他好一万倍。”可这不过是一种注定失败的心理催眠,在尔后漫长的婚姻生活中,她无比清醒地知道,对于她来说,叔惠要比世钧好得多,好上一万倍。没得到的总是最好的。

叔惠百般婉拒参加世钧与翠芝的婚礼,最后却不得不前去参加,并亲手在婚礼上拉着翠芝的手交到世钧的手上,那一幕总是让我想起张宇的那首《曲终人散》:

你让他用戒指把你套上的时候,

我察觉到你脸上复杂的笑容,

那原本该是我赋予你的承诺,

现在我只能隐身热闹中。

我跟着所有人向你祝贺的时候,

只有你知道我多喝了几杯酒,

我不能再看你,

多一眼都是痛,

即使知道暗地里你又回头……


婚礼之后叔惠借口太忙直接坐上夜班火车走了,翠芝坐在新房里刷着头发,心里想的念的都是他:叔惠今天醉得真厉害……等他酒醒的时候,不知道火车开到什么地方了。 他们终于失去了所有可能,此生此世。

虽然叔惠和翠芝未能结成连理,但我知道张爱玲对他们是偏爱的。《小团圆》里蕊秋曾说过这样的话:两个人恋爱,但是不要发生关系,等到将来有一天再见面的时候,那滋味才叫好呢。这正好是叔惠与翠芝之间的关系,该诉的衷肠都诉了,彼此憧憬着对方多年,因为中间夹着世钧,肉体越轨又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她只能是他永远的白月光、朱砂痣。

当结尾处曼桢和世钧坐在嚣攘的小酒馆里回首往事,哭着说“我们回不去了”的时候,叔惠和翠芝坐在明亮温馨的家里,在融融的灯下相对,晚风吹起窗帘如女人的裙角温柔鼓荡,虽然有所托非卿此生虚度的怅惘,可是他们已经足够幸运了,因为他们永远都不用追忆过去,也不用向往未来,他们此生都在最好的时光里。

六、 惘然记

张爱玲的笔下从来没有过曼桢这样健康的女主角,出身贫困肩负重担但是风度优雅性格明快,她没有美貌,没有家世,有的只有辛苦和负累,但是气质却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一样朝气蓬勃。她对待爱情坚贞、纯粹,没有任何算计,她从不因为姐姐是舞女而自觉低人一等,更不因沈家阔气而卑怯退缩。受了伤害也不怨天尤人,在嫁给祝鸿才之后不论吵到什么程度都不跟他翻旧账。她一点也不“识时务”,先是不肯顺水推舟嫁给暴富的祝鸿才做太太,等到他破产以后却又为了孩子嫁给他,战争年代百业俱废的时候,又扔下龃龉但富足的生活,借钱打官司也要离婚。比起曹七巧、白流苏等张氏女主角的主流风向来,曼桢是一个清新的异数。

这是一个以爱情为主线的故事,但是它并不是一篇爱情小说,它写的是命运。命运如海,爱情像一艘船,人在其中趟着赶着,通过他们的聚散浮沉,来展现命运的叵测和不可战胜。在经历巨大的灾难性的巨变以后,被粉碎的只是生活,不死的是爱情。虽然十年不通音问,可是世钧还爱着曼桢,而曼桢也还爱着他,叔惠与翠芝的感情亦是鲜活如初。

当然,它也有张氏一贯的冷峻。曼桢人生的最低谷,失去亲人、失去至爱、失去刚刚出生的孩子,站在外滩大桥上想要寻死,结果只是“既然人活着,也就这么一天天的活下去了”一笔冷冷带过。

中年以后的曼桢,除了养育儿子,唯一的未完成事项就是与世钧诀别了。她的人生只剩了这一声绝响,胡琴一样喑哑、凄绝的调子在她心里已经奏了很多年,只等有一天让世钧听到。

他们如果不见最后一面,或者见了面曼桢死忍不说,大概那细若琴弦的感情线还在吧。可那是曼桢,是勇敢的曼桢,当她把往事告诉世钧,便如同亲手掐断了这桩感情。尽管世钧说着“现在好了,你让我来想办法”,但是她知道,他们已经半生缘尽,从此就清清楚楚地永别了,跟死了一样。因为她懂他,深深地懂得他,懂得他的好,也懂得他的坏。

亦舒说她的一个友人十分喜欢《半生缘》而她偏不,因为她觉得书中人物太惨太惨,到了结局也没有一举翻身,而是要一直那么惨淡无闻地活下去。亦舒名满香江,是连写故事也要让主人公争一口气的人,她无法去理解这样的人生。亦舒同样也无法理解为什么张爱玲会混到那个地步,以及她晚年还要写,写也罢了,再也没能突破她年轻时的成就,那实在不能算是一个漂亮的收梢。

《半生缘》里的收梢不算漂亮,在我看来也不算太坏吧。曼桢离开了祝鸿才,与儿子清静度日,世钧继续做他的好丈夫,好父亲,只不过想起从前会觉得惘然而已。

反正已经是回不去了,过去已是铁案如山,刀劈斧凿也已无法改变,他们只能往前走,而前路又是怎样呢?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影片的结尾,回到了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冬夜,世钧打着手电筒在公园里帮曼桢的手套,那只一时遗落的手套。吹些寒风,花点时间,终还是在树下被找到,而一生错过的爱人,却再也不能携手共度,那时,对未来的满心希翼也荡然无存。

本片改编自张爱玲的长篇小说,原名《十八春》,后经改动,更名为《半生缘》,然而,不管是哪一书名,其核心篇章透露出的是 ——一样的忧伤和无奈。正如篇中曼桢在旁白中里提到:每个人都总会碰到是身不由己的经验,比如曼桢、世钧、翠芝、叔惠、曼璐、豫瑾,也比如你、我、以及身边的朋友,缘起缘灭,悄然十八春。

历经沧桑的恋人,曾经想要的答案,不用再刻意去寻找,这回不去的冰冷现实和那纷乱的世事无常,都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们,已经借不到当初迷醉的,哪怕半寸月光。别来岂能无恙,甜蜜旖旎皆成回想,眉短天涯长,说什么地老天荒,不过是半生有缘,一世无分,唏嘘一场,莫若彼此祝福,含泪笑迎时光新章,且听那岁月残曲,又将在离人口中怎样地浅吟低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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