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香港电影的人,没有不知道杜可风的。他在香港电影圈的地位,就如同顾长卫之于内地摄影圈,是名声响当当的人物。王家卫的所有电影都由他执镜,他也曾与多位亚洲著名导演合作过,其中有陈凯歌、关锦鹏、赖声川等;1999年他首次执导的影片《三条人》入选戛纳影展。同时,他还是一位艺术家,到目前为止的有12本书出版,参与了无数个人或组合影展。
与王家卫“老夫老妻”
杜可风是那种传媒最喜欢的被访者,只要问他一句,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讲下去。即使讲的不是他的母语英语,也难不倒他。
杜可风本名Christopher Doyle,他的中文名确实是名如其人。他十多岁时就离开老家澳大利亚,他就像风一样,浪迹天涯,因而能说流利的中、英、法语。他原本还能说印度语,后来太久不用,生疏了。
不过,这位被中国同行称之为“老杜”,以香港电影工作者自居的洋人,却不会说广东话。他说是因为从未跟香港本地人谈过恋爱。
出名的爱酒爱女人的杜可风认为:“学好语言的原动力大多来自爱情,因为你想沟通。当然,也有人的目的是为做生意。”
讲到杜可风,总会让人联想到王家卫,名扬戛纳的《花样年华》,已是杜可风和王家卫的第九次合作。
“好惨!有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外号为“杜疯子”的杜可风曾如此自喻。
老夫老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彼此间那种亲切感和安全感,其实是最弥足珍贵的。这令他在片场可以安心发挥,因为班底熟络,互相之间已可以做到心有灵犀一点通了。
“我们就像Rolling Stone(滚石乐队),平常大家各自去Solo(单飞),但每年总有一两次开演唱会,会再聚在一起。”
杜可风执镜《花样年华》,虽然未能在戛纳获奖,但“王家卫电影之所以成功,少不了张叔平和杜可风”这个说法已是人所共知了。
所有成功的导演,其实基本上只有那么一两句话要讲,问题是,怎样去表达。杜可风认为,不管是跟哪位导演合作,只要抓住重点就成。
《阿飞正传》是绿色,《2046》也是绿色……杜可风承认过往偏好绿色,但不是很浓的绿,因为它在底片中最难搞,而且非常含蓄,不小心处理就会很显眼。所以喜欢用绿色,在杜疯子,是出于一种挑战心理吧。
首次当导演
1999年,杜可风首次执导了一部名叫《三条人》的片子。讲的是三个人,一个记得所有的话,另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第三个则关怀地把前两者连起来。歌手许美静出任女主角。
作为一个长期生活在香港的外国人,杜可风自认看到了本地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因之,在他的作品里也反映了对香港的感受。
有人问他,为什么自己首次当导演,却反而放弃了一贯的绿色,改选“蓝”为主调?
他回答得很狡猾:“因为我的眼睛是蓝绿两色,当我穿蓝衣时,眼珠变蓝;穿绿衣时,眼睛变绿……真的,我宁愿相信这样的理由,比说什么象征意义都有意思。”
也只有这样作答。因为,他不是一个善讲大堆理论的人,更何况创作的感觉,本身不是三言两语能讲清的。
蓝,在底片上,是厚度最浓的颜色,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小时候对着太平洋,就看见变幻无穷、深深浅浅的蓝。大海令你想起妈妈,有种安全感,它有力,但宽容,泡在海中,像被妈妈揽在怀里。法文中,海为la mer,而母亲则是la mere,发音接近,都是阴性。这其中总有点关联吧?中文的“海”字中,也有个“母”在里面。”
感性的杜可风,潜意识里,有意选择“忘记”;对过往,对个人体会都有意无意地“忘记”。他宁可如此,认为唯这样才会专心创作,如果死抱着“过往”,向前就有阻碍。
“很多摄影师都会成为出色的导演。”他坦白地说,“因为导演的位置要够全面,例如要跟很多人沟通,在这方面我却不大行。当然也有摄影师成为出色导演的,如张艺谋。但近来他主要把精力放在传统方面,重视结构、剧本、内容和表演等,都不是我最感兴趣的地方。”
在好莱坞示范香港电影
全球电影人都以晋身好莱坞为目标,以打入好莱坞为荣,永远捣蛋、倒行逆施的杜疯子对此只是不屑。好莱坞不少人都曾想找他合作,他都回绝了。但《触目惊心》(Psycho)的吉士云逊(Gus Vincent),却成功邀得杜可风合作。不是因为“好莱坞”,而是因为杜可风对吉士云逊本人的欣赏。
“我看过他以前的作品,觉得彼此是同一类型,尤其在美术、摄影、灯光等处理上,觉得很亲切,就像是我自己的东西。而且觉得,与他合作不会受太多好莱坞制式的约束……”他说。
《触目惊心》是吉士云逊重拍希匹柯克的“Psycho(神经病患者)”,要求每一个镜头都跟足原作,向来率性而为的杜可风,却意外地可以与之合作,倒有点令人惊讶。
“其实这次重拍,根本是一种概念艺术。当然,全片要从什么角度来讲故事,摄影机该怎样摇动等这些创作空间,要受点约制,这也是事实。但对我来讲,摄影无非就是处理光、颜色和质感,不管是跟吉士云逊,还是王家卫、关锦鹏、陈凯歌,都是抓住这些重点!”
首闯好莱坞,杜可风唯一觉得骄傲的是:“我是香港去的,让他们(好莱坞)知道我们也懂得拍电影!不要让他们(好莱坞制度)把你吃掉!”
好莱坞总有那么一种大沙文主义。例如在做后期时,对方一再要调整颜色,杜可风则坚持那就是他要的。
“他们以为我刚从UCLA(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为美国电影导演的摇篮)毕业呀,妄想教我如何拍戏!多谢啦!”他不屑地说。
“要坚持自己的东西,最终才会得到他们的信任。不然,他们(好莱坞)会把你吃掉。要让他们知道你行,要花多两倍精神,超过他们的要求,他们才会认同你。所以在那边做导演更难,我非常同情陈可辛等在美国拍戏的导演——因为有太多不必要的东西在干扰你。”
“Liberty Heights(自由山)”是杜可风继《触目惊心》后的又一部好莱坞新片。
“此片导演巴利里云逊是一线导演,如果跟他合作过,以后在好莱坞就畅通无阻了。好莱坞是出名的势利眼,他们只认你与谁合作过,只认你有无成就。他们找我,无非也是抱着试试的心态,想改变一下风格,增加点外来元素。日本也是如此,其实这是不可能的。没有王家卫,没有这边(香港)的工作环境,没有默契,没有创作的精神和力量,我一个人也帮不了他们什么。”
对于与好莱坞合作,自己有什么收获,他的回答是“一头雾水”。
好莱坞的工作方法和舒适环境令他大叫“闷仓”。因为杜疯子嘛,天生静不下来,他们却按部就班,难免他不惯啦。
说到好莱坞经验,他搔搔头皮,“我自己也好奇怪,再回到香港拍片,好像好莱坞经验也没怎样影响我!”
最爱拼贴式拍摄
看杜可风的摄影图片,感觉也如看王家卫的电影;同是千变万化的摄影角度,也是一抹蓝一抹绿的主调。不少作品,原本就是他在拍电影间隙,用傻瓜机东拍西拍而成。
我们会从中见到张国荣在巴士上远眺的背影;穿着旗袍的张曼玉在黑影内的微笑……无论是摄影还是拍片,杜可风特别偏爱这种拼贴式的拍摄成果,他希望能在这种自然清新的随意配搭中,让意想不到的效果自然显露。
“我不是去寻找,也不是去捕捉,只是不断乱拍,让被拍摄者最真实本色一面呈现出来。”杜可风相信,意外产生出来的东西才是最有震撼力的。拍摄电影也如此。
拍《春光乍泄》第一天开镜时,杜可风并不真明白要什么,只是在外景地门口及屋顶拍了些空镜——梁朝伟和张国荣这对同性恋者,就是在这儿开始相爱的——不找灵感,只有意念。这些空镜毛片放出来,只看到空的桥、空的天、空的一切,形神尽失。但王家卫却异常有兴趣地去揣摩这片空间的“性格”,还十分高兴地说:“光用它,就够跳一个有关这城市的拉丁舞了!”
“我靠下意识工作,又靠周围空间各种氛围。我不知王家卫又靠的是什么……虽然有时我很怀疑那根本就是我……除了家卫,无人能领悟,一大堆散镜和空镜中的合成密码。我们就是这样灵犀相通!”他如此形容与王家卫的合作。
1999年,杜可风去维也纳参加电影节,一个女孩对他说,她很喜欢他拍的电影,那种感觉犹如“与生活做爱(Having Sex With Life)”,杜可风大为欣赏这句话。
一个好的摄影作品,其实并不在其本身的布局和结构,而是那个作品所流露出来的生活方式,令观众或浏览者能从中找到自己!这正是杜可风所追求的。
工作是参与和庆祝人生
问到杜可风最喜欢的消遣,他答:“保留生命中快乐的奇遇。”虽然成日风一样的忙碌,他却将工作视为参与人生和庆祝人生。
曾经其他几位香港视艺界名将联合在城市大学举办的“香港艺域2000年”中,杜可风在大学凉亭门,他以几只塑料袋和塑料小鸡等展到他的名为“来自我的舒淇”的视艺装置。
“我希望这件作品反映年轻、美丽、性和时间的稍纵即逝的本质,这反映我或我们对这些东西的执迷。因此,在我和其他很多人,这是对能够象征以上种种的人的一份尊崇,一个充满爱和信念的人物,她的名字是舒淇……”
除了电影、摄影,公众艺术也是杜可风十分热衷的。他认为,在公众地方展示作品只有一个目的:重新向公众显示我们的幻想和共同分享我们的信念。
杜可风认为:“要把自己的行为从自己的生活方式中分离出来是困难的,我们是我们的白天与夜梦的充满活力的投射,我们是机会和可能,我们是我们对自己的信心的不同状态和积淀。”
这正是杜可风风一样活力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