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9-09

亲爱的陈桉,

我睡了一整天,醒来时由北边的树林反射过来的黄昏的光将房间染成浑浊又温柔的暖色。洗了澡之后,总算清醒一点了,我决定坐下来给你写信。留给我的时间不多,很快,我会感到有一点饿,然后corridor要开一个会,然后我的洗衣机预约就到了。让我们快一点把事情说清楚。

这两天,我们都在街上闲逛到深夜,好像从前失去的夜游时光要一口气补起来。夜晚十二点以后,我才感觉斯德哥尔摩刚刚醒来,白日里的平静温和的面孔在夜晚都变成了活着的幽灵,在老城的大街小巷快乐地飘来飘去。他们有时候唱着歌穿过我,有时候大笑着穿过我,有时候说着你好你好穿过我,有时候哭泣着穿过我。拐角处有贫穷的人唱着嘻哈,地铁口的老头吹着悠扬的萨克斯风。陈桉,黑夜里的一切都像梦的泡泡,快乐得不真实,但又闪着彩色的光,牢牢吸住我的眼睛,我的耳朵和鼻子,我的所有感觉细胞。

我们在一个教堂旁并排坐下,坐在高高的坡地上,看着碎石子路延伸像远方,被横过来的马路切断,马路上有许许多多活着的幽灵快乐地穿行。陈桉,那个时候我想到重庆的江边,黑暗的河流上流溢的灯光,远处灯火辉煌的寺庙和塔,身边偶尔有一辆流星似的车呼啸而过。陈桉,我是不是错过了很多很多这样的夜晚?我总是在该结束的时候乖乖结束,回家,睡觉,早起,工作。我感到不舍吗?我感到留恋吗?这不是我会思考的问题,从来不会。那些闪烁的眼睛里有没有未曾出口的请求呢?为什么大家都沉默地离开了呢?

在漫长的夜晚,我们不停地说话,不停地说话,我们只说话,偶尔叹气,不干别的。陈桉,我不明白,怎么有一些人可以流畅又轻松地将自己的故事全盘托出,他们以此为乐,而并不关心听者是谁,也并不在意听者作出什么反应。我想他们在夜晚做梦,第二天也会很快恢复,在早起的太阳里,好像夜里发生的事的确只是一个轻飘飘的梦境。可我需要一整个白天昏昏沉沉的睡眠来补充。长时间的谈话太消耗体力了。

陈桉,时至今日,我还常常觉得自己是初中生,偶然听到某某和某某一起在操场散步,惊讶不已,然后继续学习。或者听到某某和某某很早很早以前就在一起,感觉整个旧的世界都碎了,然后继续学习,在夜晚哭哭啼啼地入睡。刚刚到斯德哥尔摩的时候,感觉街景就和电影里的一样,似乎本来就是这样的,但这样的想法还是像一束偶然到访的光照亮我。后来我觉得,也许电影里的很多都是真的,可是我都没有真的相信它。画面里的真实感并不浓烈,但如果在现实之中看到一些画面的重叠,再去看画面,就会看到一个新的世界。大约如此。

陈桉,睡着之前,我感到无比沮丧。我问自己,你为什么不说呢?你为什么不说呢?喝了酒从派对上溜出来,站在黑暗廊道的尽头,趴在窗玻璃上看着窗外点点灯光,心脏跳得厉害。或者趴在栏杆上,楼下的浅水池里有一些快乐的幽灵跳水嬉戏,那一段漫长的沉默。或者从快餐店出来,转过一间一间酒吧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往回走,我张开嘴又闭上。陈桉,我也觉得我是个傻子。但早上起来以后,事实上是中午,头仍然很昏沉,我立刻就知道,昨天夜晚的沮丧是多么没有必要。傻子有傻子需要恪守的生活准则,陈桉,我其实乐于当个傻子。倾听,沉默,平静,克制,轻易相信,但不轻易交出,按时结束,及时回家。陈桉,这样的日子也许很单调,但我从来不惧怕单调,有时候,只有生活里那些单调的时光才能给我带来平静,安全感,和掌控力。做梦的感觉让我迷恋,但我需要清醒,陈桉,我需要清醒,在我醒来以后我清楚地知道了这一点。也许这是两个世界,我在晨昏交界处的钢丝绳上走着。我希望保持平衡,不堕入任何一边。我知道我没办法在白日永久地活着,也没办法纵情地融入黑夜之中,我需要两种能量的补给,但同时警惕任何一种能量完全吞噬我。

这几天发现两个人,都带给我一点惊喜。说起一些名字,一些句子,便隔着屏幕默契地笑起来。那样小小的快乐,甚至不需要在场。有时我感到疑惑,我们需要书和电影,难道是因为需要一些交流的媒介吗?我总是欣赏有一些人的,不那么愤怒,对一切事情报以理解,真诚地别人感到好奇,哪怕只是一个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想法都原始而天真,但勇于表达,乐于探讨。陈桉啊陈桉,这样的人可爱得让人嫉妒。你看,我还是很宝贝一种天真的品质。有时我也怀疑,我烦恼的是否根本不存在,也许我根本就是主动在拒绝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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