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申从那间冷饮店出来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冷饮店昏暗潮湿,因此周申很不适应外面的灿烂阳光。他眯着眼睛,四下打量。
现在是正午时分,周申穿着厚厚的牛仔裤,长发简单地扎了起来。阳光下人们行色匆匆,他们的脸明亮而洁净。周申长出一口气,决定在街上走走,和大家一起享受这正午阳光。
冷饮店实际上是一间小型的酒吧,乌龟一般趴在离学校500 米的地方。之所以叫冷饮店,是因为比较容易办照。是的,在这座城市,酒吧不大被容许,或者说酒吧这个名词不大被容许。于是,大一点的有色情内容的酒吧就叫酒廊或者别的什么,小一点只提供饮料的就叫冷饮店。好在这城市还有几所大学,于是各种废弃的仓库和锅炉房纷纷改头换面,变成了听起来很体面的冷饮店。周申便在这样一间冷饮店里呆了12小时,从午夜一直到正午。
走在阳光里,周申想着仍然烂醉如泥地趴在冷饮店里的阿狗。今天凌晨4点,阿狗说:我想我爱上你老婆了。
阿狗身高一米八二,有鼻子有眼的。这样的小伙子至今单身实在是造化弄人。有一个月了吧,阿狗突然迷恋起华贵的衣服。说实话,穿着一身国产名牌西服走在学校里可真是傻透了。阿狗向人们伸出手掌:五千块!
五千块的西服穿在阿狗身上也无非是贵重一点的狗皮。周申恶毒地想。我要是用五千块买衣服,会买万宝路的衬衫和裤子,和一双头大底厚的鞋子。西服?老天,让资产阶级的东西去死吧。可我身上的东西加起来恐怕都不到二百块。和阿Q 不同,我先前也不曾阔过;我家世代工人阶级,根红苗正口袋光。
阿狗的那身西服在三天前一次酒后的冲突中被对手扯掉了一个袖子。大家都劝他,把另一个袖子也拿掉吧,省事还显得前卫。阿狗嘟囔了半天,还是把西服送到铺子里去修理了。五千块呢。阿狗说。
所以昨晚阿狗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运动服陪着周申去了冷饮店。运动服后背处有阿迪达斯的标志,但整身衣服显然缺乏日尔曼式的严谨。
五十块。阿狗哈哈大笑着说。
昨天晚上,不,今天凌晨到底喝下了多少酒,周申已经不记得了。凌晨4 点阿狗说“我爱你老婆”之类的屁话的时候,周申还没有醉,也就是说,到凌晨4点的时候,他最多只喝下了6瓶啤酒。
在正午阳光下,周申苦笑着坐下。亲爱的阿狗,你爱上我的老婆没关系,问题我老婆是谁啊。
冷饮店里的人彼此熟识,对周申和阿狗这样经常性的醉鬼,大家都视而不见。凌晨4点的时候大家已经开始谈论一些高雅的话题了,比如文学什么的。女孩手执白杆香烟走来走去,她们的头发和裙子一样短。阿狗说完那句话,红着眼睛看着周申,说,对不起啊,我真不是故意的。
然后他就趴下了。
周申走在正午的阳光里。他还记得,昨天报纸上便有预告,今天气温骤升,最高34度。可穿着厚厚的牛仔裤和大头皮鞋的周申一点也不觉得热。他只觉得舒服。阳光灿烂,空气像棉花一样柔软。
直到凌晨5点冷饮店里依然很正常。那个外号叫“粉”的家伙唱着许巍的歌,声音嘶哑。说到“粉”,周申一直很困惑。这家伙衣着朴素,长相也很普通,不知为什么得来这样一个女性化的绰号。他经常在冷饮店里饮酒到清晨,唱许巍的《两天》和《水妖》。周申从没听他唱过第三首歌。“粉”唱到最后往往热泪盈眶,让人感动得遗忘了他的跑调。老板许是烦了,开大了音量,是Beyond的《海阔天空》。
满屋子的人跟着音乐摇头晃脑地高喊:“我这一生放纵不羁爱自由”可他们偏偏都蜷缩在这乌龟壳一般的冷饮店里,即使离开这里,他们也是回到更狭窄更潮湿的寝室里,何谈自由。可大家好像都忽略了自己被禁锢的肉体,任嗓音自由飞翔。
周申在阳光下漫无目的地走着,想着阿狗的问题。我的老婆是谁呢?阿狗指的应该是她吧。老天,我可连她的手都没碰过。阿狗爱上她了?去爱吧,祝你们幸福。
周申走着,却离冷饮店越来越近。纵酒一夜,周申的头却还清醒。
我也该去看看阿狗了。
冷饮店门口很是热闹。有许多戴大盖帽的。还有一些穿白大褂的。一个闲人高声说:一氧化碳中毒。早就知道他们得出事。他的声音幸灾乐祸,周申认出他是附近一家饭店的老板。
周申挤到前排,看着那些经常和他一起混在冷饮店里的家伙一个接一个地被抬出来。他看到了老板,看到了“粉”。这些家伙怎么搞的嘛,我才走了不到半个小时,怎么就搞得如此不可收拾。周申甚至有一点和饭店老板一般的幸灾乐祸的心理了。
阿狗被抬出来了。亲爱的兄弟,幸亏你没穿五千块的西服来,嘿嘿。
周申在正午的阳光下幸灾乐祸着。直到他看见自己被人从冷饮店里抬出来。是的。长发。白色T恤衫。牛仔裤。大头皮鞋。
周申张大了嘴巴,狠狠地掐了一下胳膊。疼。
周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抬上了救护车。他想说,喂,把我留下。可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救护车呼啸着走了。周申依旧圆张着嘴站在原地。闲人渐渐散去了。周申随手拽住一个人,结结巴巴地问:我,我是谁?
那人啪地甩开周申的手,道:精神病,我管你是谁。
周申木然地站在正午的阳光中,像个弃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