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

  王五走在街道上,走穿了底的鞋踩在青石上,一点也不硌脚,软软的倒像是踩在女人肚皮上似的。

  人流在他身边穿梭,织着人世间的寂落。王五想象着那些积雪堆满的巷子和屋顶,企图用记忆下一场早已消融扫落的如席大雪。

  还不太晚,也没有了多少行人,小镇就只这一条街,街上的大多数店铺已上了门板,门板后的伙计在油灯下清算账目,昏眯的眼睛上眉头紧蹙。

  一家馆子点着了灯,一个伙计在油灯熏出的蒸汽里忙活,等着夜里从赌场里陆陆续续走出的赌客。

  伙计注意到了王五,王五也看向了伙计,伙计卸下肩头的抹布,举止俨然变成了馆子掌柜,在小镇上的小店铺里,既是老板又做跑堂的例子并不少见,店面后的厨房里多半也是他老婆在掌勺,几个刚疯玩回家的孩子蹲在灶火边吸溜面条。

  “从关外来的吧?”伙计站着说话,瞧不见怎么动嘴,王五坷垃的头发里直直地睁开眼睛,“也只有关外的冷风才能把脸皮子吹得这么皲裂。”

  “你也是从关外来的吧。”

  “我从关外来这里的时候,可是又饥又渴,不过我倒是可以给你点吃喝,”伙计的声音透过煮食得蒸汽传来,摇摆不定,“如果你有铜板的话。”

  “铜板我倒是有一个。”

  “哪怕只有一个,也可以买些吃的。”

  王五咧嘴笑笑,脸色又迅速灰败,像是大雨冲刷开坟墓里露出的尸体。

  “很久以前我偷了一贯钱,买酒肉和女人,过了阵子就只剩一个铜板了,很多年了。”

  “不过我还是可以给你碗水喝。”伙计稳稳地端过来一碗清水,黄土陶瓷上的水面不泛起一丝波纹。

  “把碗也给我吧,也倒方便我讨钱用。”王五端着碗转身,微微呷了一口,其实在路上他已灌满了一肚子的酒水,走起路来肚子里的水咯咯作响,像是一头痛饮了井水的骡子,酒精让他脚底虚浮,却并不上脸,他尽力地往嘴里塞进一点水,感受着那一点涨胃的清凉。

  “街尾的那户人家有个女儿,你知道么?”王五边走边问,晚风让街头的横斜的挑子打着哆嗦。

  “没了,”没了的意思也许是嫁到外面,也许是搬了家,“有个女儿还在,不过也快没了。”

  “怎么也快没了?”

  “姥姥姥爷都没了,舅舅也容不下他,”伙计的声音顺着穿街的风向他扑来,让他想起了曾经的敌人在他身后扑击时甩出的风声,他不自主地弓起全身肌肉,“关键是她一个子也没有,不然我这里有她的饭,客栈有她屋,布庄有她的衣服,药店兴许也有她的药……”

  王五快步走上前,想找个街角坐下,但是小镇唯一的街并没有转角,这里只有这一条,白天的时候铁匠铺的打铁声和饭馆里混账般的扯淡混在一起,打在街口的老柳树的枝叶上,让那些低垂粘灰的叶子无风自动,居民楼也建在街旁,院子里的束胸带和肚兜时不时的抛落在地上。

  王五手撑在墙上抽搐着呕吐掉过量的酒水,呕吐物在墙根上滴落,像是清道夫不小心洒的粪水,不过这条街本就不干净,母猪带着一群猪仔子在地上捡拾烂菜叶子,有时候一蹄子踏进路上的坑里拔不出来。王五在呕吐的时候,一头猪闻着味道过来哼哼唧唧,猪鼻子蹭着他粘成一团的头发。

  这一切都并不美好,除了坐在旁边的孩子,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

  女孩衣着褴褛,麻布衣服上的破口四下吐丝,一双眼睛纯黑,没有一点光亮,王五轻轻坐在她旁边时,也不眨眼看他,麻木得像个瞎子,后来王五知道她果然是个瞎子,是在泪水中哭瞎的。

  女孩还是豆蔻般的年纪,本应对着春花秋月怀着止不住的情愫,却瞎着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穿着破烂衣服蹲在巷子里,陪着从关外沙场的亡人。

  王五吐完劣酒,挪到一边,挨着女孩子坐下,蚂蚁摸索着爬上那堆呕吐物,黑色肢体粘在黏液上抽搐,却在恍然间利齿间吐出桀桀怪笑,如果它们能笑的话。

  王五没有扭头去看女孩,只知道女孩脸上泛着病态的殷红,喉咙里涌起泛滥的咳嗽,空空的肚腹饥肠辘辘。

  他们蹲在青石板的泥土里,巷子的顶顶上架着几块遮不了风雨的木板,他们就挨在下面,像是两只困境里的蚂蚁,不悲不喜地转动触须。

  “你就是从那里赶出来的?”巷子里隔墙传来些人语,不外乎寻常人家的鸡毛蒜皮,含着市井里抬头一片的市侩和啰嗦,王五听了不少风吹沙走人嘶马鸣,此刻带着烟火的声音传来,像棍子打进耳朵里。

  “你是谁?”

  “一个从关外来这的逃兵,”王五按按腰上的刀柄,冰冷温热的感觉一如往昔,“以前本朝先帝还在街上讨饭的时候偷了东西,那家人把他绑起来抽打,那家人的小孩啐了他一口,后来他拔刀杀了那家人,在杀到那个小孩头上时候却停到饶了孩子一命。”

  “你?”女孩说着话,模糊不清又心领神会。

  “我不敢。”

  王五自然不会拔刀冲进去砍杀,不然他也不会流落在这里当个乞丐,而是扯起大旗争个皇帝了。王五在这里不闻不问地说完了话,便和女孩子一起靠在墙上不在言语,蛾虫顺着墙沿跌落在他的后颈,想象中的雪花铺落,一如很多年前。街口的大树长成小树,行人从成人长成孩子,水井被挖成平地,风筝被风一点点地拉回,王五就走在街上,耳听着墙里秋千上佳人的欢笑,瞅眼看着街上的姑娘。瘦弱的肩膀背负着繁重的兵役。

  直到女孩子肠胃翻滚的声音打断了王五眯着眼睛的回忆,他咧嘴笑笑,伸手拉起女孩的手扶她站起,女孩并没有反抗他的动作,或许感觉他身上带着粗犷的亲切。

  “走,我带你去买点吃的。”王五扶起女孩,发现她病弱的身子柔弱得像是一团云,稍稍带点恶意的风就能吹散。

  他们走到饭馆的时候,月亮已悬在屋脊上,如鳞的瓦片闪着惨白的光线,那些光线洒在他们身上,映得两张面孔同样惨白。

  饭馆里已有了些人,喝酒吃菜间说着些赌场里的混账话,伙计端着菜盘子来往。

  “哥们,一个子儿能换点什么?”王五攥着一只手,另一只手扶着女孩走进去坐下,对于女孩来说,穿过那些长凳方桌就像穿越迷宫。

  王五突然想起或者说他一开始就已察觉却不愿提起:许多年前大雪下遇到的一个人,长着和对面女孩相似的容颜。

  一个人站久了就想坐下,见多了就想放开。王五挑挑眉头,对面女孩摸索着吸溜完面条,低头一口口的喝完没什么油水的汤汁,连带着漂浮在上的葱花。

  从前这条街南边的人家吃鱼放的葱切得很长,北边的人家吃鱼放的葱切得很细,这是王五知道的,不过现在南北两面的人都没有鱼可吃,这是女孩熟知的。

  所以他们都不说话,周围全是食客吆喝着的言语,乱糟糟的听不清楚,不过还是有人在言谈自若,好像只有王五是个聋子;后来天黑了他们经过那些一直没注意的巷子,巷子里两具肉体翻滚横陈,好像只有王五一个瞎子。

  在有鱼和没鱼之间隔着的的日子里发生了很多事,不过镇子上有很多人,有一些对某人很重要的事对别人来说根本无关紧要,相比之下,有鱼吃和没鱼吃才是全体小镇人同气连枝的事。

  他牵着女孩子的手推门出去,门外雨雪纷纷,穿过他的身体落在地上,女孩眼里一片黑暗——她是不是哭瞎的?王五忘记了女孩是否说过,别人又是否谈起。他想他可能就要死了,因为故老们常说将死之人意识恍惚。他扯嘴笑笑。

  他恍惚在一场雪地里,空气般的雪在他脑袋上层层堆积,他穿上了一层白衣,立成一个雪人,长出胡萝卜的鼻子,缀上黑核桃的眼睛。

  不知什么时候,他把手放在女孩手里,女孩拉着他穿过街道,像是拉动着一件轻巧的物事。吃饱了的女孩虽然瞎着眼睛,却对这段路意料之中的熟悉。

  他们回到原地坐下,雪花从头上的木板缝里滚落,锵然有声。王五坐在地上,女孩蹲在地上,所以他们隔得很远,远得只能听见对方的呼吸。

  他看着对面的楼房,看着它慢慢的拔高,携着里面零星的人语,后来房屋慢慢向下坍缩,人语也逐渐沸腾,最后一切都如拳如豆,倏忽中消失不见。地平线上站起了灰色起伏的影子,像是老死的山,枯掉的树,隐约的凸起仿佛远古巨兽的肉瘤,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不知道从哪里传出的喊杀声。

  空气里的有女人坐着行走,画着黛青的眉毛,抿着殷红的嘴唇,女人在屋子里荡着秋千,摆着上吊用的绳子,女人都不是王五的,房子也不是罩着他的。背后传来墙砖的质感,墙后的男女移动着影子跳舞,隔着帘幔爬绕的大床迈步,依靠在四周长出的柱子喘息,厚木板上承载的仿若祭坛。

  女孩子坐在旁边,风吹来了青瓦砖石的巷子,砖缝里长歪了的野草和虫蛹裂散开,雪花落在女孩子一双睁大的眼睛上,片片晶莹,女孩穿着单薄的衣裳,不过在风雪中却并不瑟缩,吃饱后带着微微红润的脸色,一地的草籽和尘粒。

  王五叼着草根站起,草尖上一只毛虫蠕动,触感和温感一瞬间回来,这是南方某个小城的秋天,夜色里白日的余热在巷子里和人骚动,卖肉的架子在阖门的铺子在躺着明天的生意。

  这里是没有雪的,即使是在冬天,女人也没在城外的清水里拍打着衣裳。

  王五坐在桌子的一头,看着另一头的女孩低头摸索着吃面,周围恍若无人,食客们的粗话、窥探、眼神好像都消散到别处去了。

  有时候连整个屋顶也消失了,锅里熏出的蒸汽也被白雪覆盖,王五迈步走进冰天雪地里,回头看见女孩不经意地抬头对他张望,最后也在扑面而来的雾气中消失不见。王五的脚板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走过的脚印在并不怎么寒冷的冬风中消散,大雪铺在相接在一起的屋脊上,仿佛一条银龙蜿蜒。

  王五突然想问这里到底是哪里,一如很多年前。那时候王五的身子刚抽条,走在这条街上像根风中的芦苇一样摇头晃脑,他要去远方的朔北服徭役,没有人押着他走,只有无形的规则像牛鼻绳一样牵着他走,他年纪轻轻,却像一头老牛一样麻木、任劳任怨。

  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或许有,只是王五并没有记住,王五见到过很多的人,穿着盔甲的的士兵,戴着瓜皮帽的员外,粗衣麻布的农夫,只是他很少记得他们的脸,在他的记忆里街上只有一群衣服在晃荡,不过街上晃荡着一群衣服即使是在记忆里也是不合适的,于是他索性就把所有的人烟都抹去,只有一些耳环首饰簌簌落地。

  脚下的青砖一块块的脱离地面在他身前浮起,青砖间隔着参差的距离,他迈步走了上去,越走越高,脚下的城郭坍塌,变成孩子们在河岸上苦心修筑的堡垒。

  他踏在青砖上走着,不知道是在直走还是在绕着弯子打转,当走过的路太长太远时,人就分不清他前进的方向,王五现在就是这样。

  流云从他身边泄去,凝在空气里的人语碎裂摇晃进心底,四周好像都是些穿梭的人影,不过还是一如既往的孤独。

  王五慢慢坐下,坐在浮起的青石上,手托着腿肚子悬到空中晃荡,女孩子做这种事时总是轻松随意,男孩子坐下时带着别扭的怯意,而且王五早已不是少年。

  视野里护城河缓缓流淌,翠绿的水涌进凿好的河道,像流进水渠里的水那样自然,虽然那时候明明还在飞雪,河水已像夏日时的热络。

  河道上的柳树抽出新叶,城郭里的寒风穿巷呼啸,僧人穿着单薄的衲衣在堤上念佛,黎民躲在石砌的墙里安睡。远处的树高低起伏,像是连绵的丘陵。

  一个人影在河边捶打衣物,闷响在四散的水珠上激越。

  王五向下走去,一块块青石从虚无中飘起,他双手虚抓,脚步虚浮如同醉酒。他离女人越来越近,又好像越来越远,脚踩在石板上,滴答着屋角边雨水掉落的旋律。

  近了,才发现女人一丝不挂,身上披着薄薄的雾纱,凹凸的曲线毕露,或许是王五只记得女孩的脸,便蜕去了她的衣物。

  王五记得女人是城里大户的女儿,此时本应该在城郭里和媳妇们聊天、在锦绸里慵睡,不该跑到城外来做些下人的活计。

  王五就站在女人的身后,捣衣棒激起的涟漪破碎了他在水中的倒影,他突然俯身搂住女人,捣衣声从指尖滑落砸进水里。

  芦苇里的啄食的水鸟抬头朝着微微颤抖的人儿张望。

  北国还在下雪,那塞外应该是有雪的,纷纷扬扬的颗粒。南方的人称下雨下雪为落雨落雪,这是女人对他说的吧,那声音婉转地咬着他的耳朵。或许是因为南方的雪是自己在落,北方的雪是别人在下,不过好像都带着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王五走在戈壁上,脚下的冰原并不发出什么声音,毫无阻碍的寒风一刀刀割在脸上。他掏出跨间的玩意赶紧撒了把尿,于是地上扑腾起一股白雾,他把那玩意塞进裆里的时候,发现它已经缩了一圈,像块石头矗立。

  女人坐在山坡上,衣裳单薄,随风舞动,风沙朦胧着她的脸。

  王五扭头向别处看去,辕门,矗立瑟缩的兵,在冷空气里哑口的土灶。帐篷,帐篷里的暖炉和女人的舞,男人女人的扭动。邪风扯着破烂的旗帜,从他的左耳右耳灌进灌出。

  前方零散地站着些人,眼睑低垂,静立在荒原上仿佛土人木偶,大活人这么久站着很容易冻死在那里,时间会在那里滞留许久,直到北回的大雁在即将腐烂的尸身上陆续拉屎。

  他们却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像是要翻耕荒原的犁铧,默默移动肩膀的老牛。

  王五哆嗦着走动,腰间佩刀和铁甲相互敲击着陕北人信手拍出的鼓点。远方燃起吐蕃人烧牛粪的炊烟,王五记起他要干啥了,最近和吐蕃没什么仗打,将军的军功还没有着落,于是让他带人去杀几个吐蕃人挑起仗打。没错,就是这样,远处的炊烟下有个村子,村子里的妇孺的头颅等着他们的提携。

  他一阵晕头转向,和身后的手下越走越远,昏暗的天色下,中间的风鼓荡起来把他们推向两边。王五向着帐篷走去,就像扑火的蛾子,很傻。

  风突然都停了,像是被低温冻住,旗面顿在空中,僵硬着将军的姓氏,张着扭曲破烂的口子,王五直直地走过去,带着醉酒后瘸子的神气。

  辕门外站着些士兵,他没去看他们,他们也瞧不见他,一切都突然的心照不宣。

  他步履蹒跚,上上下下,因为一眼便能望过的荒原并不平坦,最后他从平地上滑下,正落到一间大帐的门帘外边,里面的喘息戛然而止,停止跳跃的火苗把人的影子按在帐篷布上,美丽而狰狞,时间好像到了晚上,王五确实走了很久。

  满世界的雪花一颗颗地坠在半空,好像被线缀着,王五侧着身子从中穿过,如同逆流的鱼一样无语。

  他抽刀挑开帘子,用新郎挑开盖头的力道,一盏盏的油灯静立着红烛的气息。狐裘床上男女相拥,默默地停止动作,男人毛发旺盛,女人脊背光洁,床上鲜血点滴,裸露在棉被外的身子散发着煮熟后的红润。

  王五挺刀向前递去,于是一切都有了动作,油灯斜指,光影在女人的眸子律动,男人倒下床,死蛇般扭动身子挤出鲜血,帐外呼啸起寒风。

  不知道从哪里抓来的女人沉默地慢慢穿衣,逼下鼻子里的酸意,在塞外是不能流泪的,泪水都冻在眼里。

  瞳瞳的人头在他的脸前晃动,王五眼里满是惨白的光影,虽然事实并不是这样,正逢小镇上的赶场,糖人,说书,不论是战乱还是盛世,都在这条街上搅动颜色。

  “瞎子能看见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因为他们的眼睛看不见。”一个穿着八卦图文的瞎子呐呐地说话,整条街都寂静下来,那些焦急又欢欣的人开合着无声的嘴唇,在无言的氛围里凭默契讨价还价。

  “你看见了什么?”

  “很多美的却并不美好的,”女孩抬起无神的眼睛盯着王五,“父亲。”

  天穹泄下一张黑幕,王五踩在屋顶上走,连绵的瓦片碰撞敲响,他稳稳地无所谓地踏步,腰上仿佛系着从天上垂下的绳子。

  月色下的小镇只有些犬吠,天上层云厚重,一颗星星也没有,天上的画家忘记向那些画好的星星的轮廓里点上颜色,这种浪漫的想法应该不是王五能想出来的,是曾经有个女人靠在他胸口上说的。

  王五在屋脊上坐下,屋顶下蜷缩着他的女人,无论他在哪一个屋顶顿步,无论是掀开哪一片瓦片,女人都会在地板上和他对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从那片瓦还是被牛踏烂的黄泥时。

  那块瓦在窑子里烧制成型,被瓦匠铺在房顶上,现在由百无聊赖的王五坐着掀开,射出一块黄光,仿佛软绵的糕点。

  女人在落地镜前脱下衣服,镜子里的人影美得模糊,她钻进绣被里小猫一样睡下,丫头们掖好被角,吹熄了灯火后离开。

  夜色摩擦着更漏。“喂,你小心点,别摔下来了。”女人不安分地从被窝里抽出手,一双夜色里的手臂像是淤泥里的莲藕。

  于是王五就绕着那块掀开的洞口走了几步,想对女人表示自己站得很稳。

  “你下来吧,别挡着我看星星。”女人眨着流光的眼睛。

  王五抬头看天,天上撒满了群星,好像是专为女人撒的。他掀开周围其他的瓦片,按照既定的顺序,然后他伸腿下到房梁上,翩翩然像个梁上君子。

  王五在房梁上俯身,如鹰收翅,小鸡似的女人把眼睛藏进黑暗里,不知道是在看星星还是在看他。他们白天的时候肯定见过,不过王五忘记了白天的事,他只记住这个女孩,连她的衣服都没记住,于是在他的脑袋里,女人总是光着身子的。

  他顺着房梁柱子滑下。

  王五和女孩走在街上,所有人都活动起来,只有算命的瞎子独自矗立,对着一个前来算命的妇女喃喃:“你不会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一个接一个……”瞎子好像还有许多说的,那个女人撇下几个铜板就戚戚地走了,扭动着炉灶旁的烟火熏出的水桶腰。

  突然间王五想起了很久以后的事,那些事很快就将向他奔驰而来,把他撞得手足无措或者撞死掉。

  那些事就像往事一样清晰熟悉而又在记忆里模糊,不过就这样慢慢地等它发生,好像也挺好,就像坐下树下数着风中的落叶。他拉起女孩的手,不知道在往哪走。

  天气渐凉,不过却没有雪。

  王五还没有找到一份工。小镇上的岗位都是安排好了的,张三当地主家耕地的长工,李婶给乡绅奶着孩子,刘麻子从山上担起材火,就连肚子里的孩子也被划定好了性别、指定了人家。

  王五和女孩蹲在街角,来来往往的人连一个子也不掉下。清晨有人爬起把地擦得干干净净,上午就有母猪带着猪仔来乱拱着撒屎拉尿。

  眼神在巷子的另外一边窥探,马车里偶尔探头的人脸色如羊皮纸光滑湿润。

  王五倚靠在柱子边,女人钻在被子里,帘帐的一角忘了放下,又或者是女人刻意安排的,这大概是女人的习惯,王五猜想这个黑暗里的女孩并不怕黑。

  他走了过去,在棕木地板上轻轻踏步的王五正值盛年,他一边走,一边回想着与女人白天的事,直到他走到床边坐下,他也没想明白这事。

  王五坐在床沿上,女孩抬头,目光越过他看向房顶上的星星,这让王五略有点不爽又有点欣慰。

  漏下来的星辉在他们之间撒下浅蓝色的方块,像是一片深海。王五嘴唇嗫嚅,给女孩讲他从这儿走出去后的事:首先他在外面的花台上磕倒了一下,脑袋砸断了女孩一直小心侍弄的水仙,水仙花的种子碎裂,撒在他身上,到处都是,他倒在院子里的时候,月光下的竹影向着地平线放射,猫头鹰站在树枝上对他咕咕言语,后来他就去了北边,和吐蕃人互相砍杀,喝冬天里浑浊的烈酒,一刀捅死了将军。

  在他的想象里,他说得张口结舌,含混不清,其实他说得不急不缓,帘子里的他带着一种特别的优雅。

  他一边言语,一边向着女人靠近,他说他见到了女人的孩子时,手已经贴着被子划过,他闻到了女人的发香,还和以前耳鬓厮磨时一样,他把女人露出的手臂塞进被子里,尔后转身离开,一只手落下敞开一角的床帘,女人全隐在帘子的薄纱里,像是石榴籽晶莹地睡在石榴衣里。

  女人说她见到了他们的女儿,却没有看见他,女人说话的时候嘴唇抿在一起,好像并没有开口,那些吴侬软语像是凭空在王五的脑袋里挑拨。

  王五重新踩上屋脊走着,他忘了他是怎么从平地上上来的,或许是凭空的一跃,还是凭着房柱子手脚并用挪移?他只知道他现在像个猴子,佝偻着腰背,屈伸着腿,他滑稽地笑笑,没有话说。

  他身后的帐子,女人和他睡下,相拥着缠绵,床帘也顺着那些喘息抖荡,后来他们都慢慢在夜色里冷却,就像火红的铁淬火,想象中的蒸汽和火花四溅,他们默默对视,好像在想着他们白天里相遇的经过,可总是想不起来,或许他们白天里只是匆匆一瞥,甚至他们根本就没有相遇。

  只是从王五踏入这座城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个女人在这里等着他,百无聊赖。

        女孩向着外面的城墙和河水走去,背对着他,踩着快乐脚,整个城里的人都睡下了,女孩子的影子贴地而行,像是十多年前,又像是十多年后。

        王五在屋脊上坐下,一片瓦顺着屋檐滑下,砸在地上,碎声清脆。

        庭院里有方水塘,深黑色的水面上树影和他的脸色一样模糊不清,清风徐过,波澜不惊。

        王五眨眨眼,他好像很久没睡了,他强睁开眼,满身都是苍凉的风掠过,啊,又是清秋天气,那股子清爽好像盖过了人世间的龃龉,女孩躺在他的怀里,干瘪的发丝下一张苍白的脸色,了无生气。

        或许女孩从他来到小镇前就咽了气,那时候他还在大漠荒草里拽着马蹄灌着酒,望着远方不自主地滴下泪和酒水,北方的风沙总是很大,他的手在醉酒后也很抖。

        这样他就心里好过一点,他看着女孩浑浊的眸子,不能忘记这双眼睛曾如月光拂水般清亮。

        对啊,现在一切都尘埃落定,王五横抱起女孩的身子挪步,女孩的肌肤冰凉,如同精美的瓷器,不久以后凸张的血脉会画出张扬绝妙又可悲的花纹。

        他推开了一扇门,门里面的人群都完完整整,并不缺女孩一个,所以女孩就识相地走了,以致于永远地离开,里面的人低头,眼神和王五木讷地错过,王五张嘴,喉咙像是拉扯着布匹般嘶哑,他不知道他说了什么,王五本来就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他从没对女人说过什么情话,加上边疆的生活让他的舌头退化而只能吼叫,对面人的脸色在他眼里天旋地转。总之女孩会和她的妈妈葬在一起,她坟头的树四季青葱摇曳,哀悼她死时还是处子。

        王五走在街上,感觉时间还没有过多久,他刚从边外跑回来,袖子里面的刀子还带着人血的余温,一肚子的酒水翻涌。

        卖夜宵的老板破例地说给他一碗混沌,他弯腰躬身走进那个烟熏雾缭的店面,往不能再满的肚子里塞下一只只混沌。

        他瞥见一个眼熟的女人在后面的厨房里缕了缕头发接着忙活,忽然想起了女人肚子里的女儿将一个个地呱呱坠地,他喝干了整碗汤,剧烈地咳嗽。

        “谢谢。”王五舔舔嘴唇,准备起身离开。

        “你就不能像我一样在这里继续活着?”

        “不能。”

        伙计拉来一匹马,很老的马,鬃毛都掉光了。

        王五骑上,挥鞭,扬起一阵烟尘。

        他捅死了将军,吐蕃知道了必然发难,那些士兵牵马让他离开,还给他备足了酒,他不能让他们因为他而丧命,至少也不能独活。

        他知道很久以后他会翻身下马,把大漠的风雪踏在脚下,那些士兵冷着脸,战栗着牙齿喊到:“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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