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愿树(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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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来找我的时间越来越不固定,有时很早,有时很晚。

我猜想她最近的生活一定很不如意,但是我不问,她也不说。

后来她再来我身边时,她的话越来越少,我的话也越来越无趣,到了最后,我们俩都不再说话,她静静靠在我身上,站一两个小时,然后离开。

我想再过两年,也许一年,我就要失去我这个朋友了。她会去异地上大学,然后找工作,最后找个合适的人把自己嫁了,彻底远离这个给她不美好回忆的家。到时我这个“发小儿”就隔着千里给她送上最诚挚的祝福,如果我能收到一份请柬或者喜糖的话。

我说过,她是我漫长生命里的一个过客。什么是过客?过客就是那个你早晚都得失去的人。她注定要从你的生命里穿过去。她来的时候你恶声恶气赶不走她,她走的时候你死皮赖脸也留不住她。她就像你走在草野里突然惊动的一只小兔子,小兔子从你的面前“唰”地蹿过去就是蹿过去了,你还指望它蹿过去的时候撞到树上不成?不现实嘛。

我是一棵树,所以我好好地站着就好啦,我不能跳到小兔子逃跑的路上让它撞我,我也不能跳到她面前不让她走。树是不会跳的,树只会站着,站着站着一直站到死,仅此而已。

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我现在可以在任何一天失去她。

我相信她也一样。

她也可以在任何一天离开我。

在一段牵绊结束的时候,总是那个先离开的人看起来更无情一些。但是假如她真的走了,那么究竟谁会更难受?她?还是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有个成语叫守株待兔,是讲一个农夫种地的时候忽然有只兔子跑过来在树上撞死了,然后他就不再种地,天天守着树,等着下一只兔子。我和她之间就像是这个故事一样,只不过我不是故事里的人,我是故事里的树。

大家都说这个人如何如何,但是没人心疼故事里的树。其实这是树和兔子的故事啊,你看那只兔子不由分说地就来撞了树一下,还是那种用尽力气用尽生命的撞法,一下子把那棵树撞得心猿意马坐立难安,然后树就陪着农夫一起等,可是他们左等右等都等不来下一只兔子。等着等着农夫饿死了,树还在等。

怪谁呢?怪那只一开始撞上来的兔子吗?还是怪那棵傻傻的树呢?

可是兔子它没错啊,兔子只是慌不择路罢了。

她当初不也正是因为慌不择路,才来到我面前,虔诚地挂上那张写着“希望抑郁症早点治好”的便利贴么?

但是她不会永远慌不择路,就像那个故事一样,没有哪个脑袋正常的兔子会撞到树上,也没有哪个脑袋正常的人会守在树旁边。这个故事里总共有三个傻逼,一个撞在树上死了;一个在树旁边饿死了;还有一个傻逼等到那两个傻逼死了以后还在等,谁也不知道它要等到什么时候。

她走了,那就剩我一个傻逼了。

我无法确切地说出,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因为我每天见到她的时间越来越少,频率也越来越低,从每天两个小时到每天一个小时,再从每天一个小时到每两天一个小时,然后间隔变成三五天,变成一星期,直到后来连续两周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才知道,她大约的确是离开了。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座城市,我也不知道她还会不会回来。我……我就是挺想喝酒的。我看别的树都有人给他们挂一套输液装置,上面白色的袋子里装着营养液,下面是输液管和插进树皮的针头。我希望有人也来给我挂一个,袋子里面装一点酒就好。可惜,身边的大人小孩来了又去,没有一个给我挂酒的。

他们非但不给我挂酒,还继续往我身上贴花花绿绿满是不干胶的便利贴,把她整理好的颜色又弄乱了。

弄乱了也好,我想,这样我就能一边读新的愿望,一边忘记她了。

新的愿望很多,而且很杂;承载着这些新愿望的便利贴的颜色也就更多、更杂。于是我每天都有读不完的愿望。这些愿望千奇百怪,一层盖过一层,要把我整个儿埋起来。这时那些肃清市容的人来了。他们把我身上的的便利贴撕下来用垃圾车运走,三天一趟。按照8毛钱一斤的价格,一趟就能卖个十多块钱。

我蛮欣慰的,这算我帮他们挣的钱吧?我也很厉害的嘛。光站着就能创造十几块的剩余价值,我要是到了什么寺里庙里洞天福地,那不得千儿八百的挣?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情场失意商场得意,还挺有道理。

但我很快就发现我错了。

没过多久,那些来我身上贴便利贴的熊孩子越来越少,更多的人在人行道上举起手机;马路上出现各式各样我没见过的车辆,红绿灯旁加装了发出“哒哒哒”声音的提示装置,街道里再无昏暗的路灯,路灯下再无昏暗的角落。微信与支付宝横行,打字与语音并飞,我很久没有见过人掏出现金,也很久没有听到人们谈论起有趣的消息。

这样的变化是从何时发生的?又是在何时壮大的?我不知道。也许当它冒出苗头的时候,我被她蒙蔽了视线;也许是它天生就不接纳我这样的生灵。

我渐觉难以融入与理解这时的社会,我只好看着。

我读完了愿望后就看这些景象,从日出看到月升,从月升看到日落。

而那些肃清市容的人渐渐很少再来,就像她当时那样。

但我身上的便利贴依旧日渐减少,因为每日总有风刮过去,每日总有纸条滚落下去。那些记载着孩子们或妄想或祈愿的纸,落到地上便被人踩;落到路上便被车碾。没人在意这些垃圾,除了四五点钟清扫大街的清洁工。

我已亲眼见过好几个孩子在我身边逡巡,寻找他们曾写下的愿望,却终究不曾找到。于是有的大哭,有的反以为这是已趋实现的征兆,固而大笑。我无端由地恐慌且悲伤起来,我想他们失去了一些东西,但我无能为力。

直到后来的一日,一位环卫工人终于不能忍受抠拾细碎垃圾的烦恼,走过来用扫帚将我身上贴着的纸条全部刮去,收拢进他的簸箕里,以图一劳永逸。

我终于没有愿望读了。

我终于得以解脱了。

我终于赤身裸体地站在了这座城市里。

我上次赤然站着,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我记不起,因为我不敢回忆,我生怕一不小心就回想起那些极力忘却的东西。

连过去都不敢回忆——这时我确然已一无所有了。就像我出生的时候,一无所有。

可能我快死了吧。

而当我认识到我一无所有,可能快死了之后,我也终于确实抑郁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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