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素朴情感才能口齿噙香”
2016年“十一”前夕,父亲作为第一代海军的代表参加了部队举行的英雄团队传承仪式,庄严隆重。这是一支英雄的部队,敢打硬仗敢于牺牲。在需要弘扬传统重拾信仰的今天,这种仪式是一种使命召唤。
童年的记忆是一卷珍贵的老胶片,轻拿轻放,在记忆里闪着火花慢慢地播放......
父亲,在与人交流时会说,我是一名海军战士。
那是军人年代,军装是时尚前沿,尤其是海军着装,白色盖帽,红色帽徽,蓝色肩章,与海天一色,威武英姿。
父亲在中年得到我这个女儿,因文革被批在家,我成为孩子中唯一在童年有父亲相伴的孩子,被视为“掌中宝”,着实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放在手上怕掉了。
童年的我常常是这样的:坐在小木凳上,凝着神,听父亲的故事:
童年学徒、少年放牛、青年参加八路,雨夜行军突袭、激烈的羊山集之战,千里挺进大别山,伏牛山剿匪,第一颗深水炸弹,协进八号的敌军艇长,无数次的西沙远航……,也使自己有了向小友人讲不完的故事,军舰、椰子树还有父亲腿上的弹痕……,故事滋养了一个小心灵,昂直着一个小脊梁。至今受用。
父亲的背上经常趴着我,在他的背上睡觉,听故事,听他鼓励打针时要坚强不能哭。也被他的老友人趣说,等你爸老了你要背你爸噢。等他们变老,听起来是多遥远不可思议的事。
走在路上,常常牵着父亲的手指,背诵“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学唱“二月来啊,好风光,......种瓜的得瓜种豆的得豆,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至今吟唱也是口啮铿锵,味浓意深的有筋道。
父亲还时常唱几句家乡的童谣,“我家有个胖娃娃,今年三生日,头戴小婴帽,身穿花棉袄...”“摇啊摇,摇到那卖鱼桥,买条鱼来吃,头没有熟尾巴焦,盛到盘里跳三跳,吃到肚里叫三叫,叫啊叫,还是叫到那卖鱼桥”。现在还有这么可爱上口永在记忆曲线上的童谣不?家里的几个孙辈也都传承了。
童年的时间过得真快啊,就在父亲的陪伴下,我长大了他离休了,遥远并不远。
离休后,父亲虽只上过几年私塾,却凭借着对文学的爱好,坚持不懈地用多年的时间写了一部关于海军军旅生活的长篇小说《舰长和他的妻子》。父亲写小说时我正上中学,受到潜移默化的影响,也喜欢上跟文字有关的东西,会自娱自乐地写几笔。一次,写了一篇小文,记得开头第一句是“世界上最复杂的是人的情感”,父亲看后严肃地说“小资产阶级情调严重,世界上最复杂的是阶级斗争”。现在想来,父亲表达了一种深烙在他骨头里的阶级观,而我当时就是一个初长成的小资。只是长到现在貌似更接受马恩毛的三观了,都是神级的哲学老,敬佩。
那时父亲的身体很健康,精神矍铄,离开部队后,非常有规律地安排生活,每天坚持早起早睡,看书读报,收集一些有关健康的生活小知识,按时参加党小组会,每到过生日都不忘感谢党对他离休后生活上给予的照顾。父亲在这样的生活中过了几十年,从没有改变。上班后我们都在外地工作,平时很少能陪伴他们,几乎是没尽什么孝心,这几年春节回家,看到父亲老了许多,脸上和手上也有了许多老年斑,我告诉他坚持用手干洗脸可以减少老年斑,他笑笑说“我会坚持,但这也是自然规律。”过去为父亲梳头时,总是鼓励父亲说:“爸,你的黑发好像变多了。”而今天,善意的恭维已不可能,不过正好,父亲一律来个光头发型,更显出父亲天庭饱满的可爱老玩童形象。
父亲的战友已相继去逝,都是在枪林弹雨中共同战斗过、“脑袋捌在裤腰带”上、为海军事业付出自己心血的老战士,我们总是很谨慎地告诉他老友过逝的消息,每缝佳节,远方亲朋的问候都会使父亲的声音更深沉。但父亲是个坦然面对生死的唯物主义者,他常说,比起那些在战斗中牺牲的战友们,我没有任何可说的和可要求的。生和死都是自然规律。
那一年,父亲去京城小住,结识一位会作风筝的老人,临回家时,老人做了两只小燕的风筝送给父亲,父亲总是赞赏地说:“这风筝做得好”,他精心地收藏着,赶上我们回家,就领着我们去放风筝。这是父亲的一个乐趣,不知那越放越高的风筝,在他的心中会产生怎样的快乐。父亲一直保持着一颗童心,自由高远。
父亲还有一个最大的爱好,就是拉京胡,从小跟村子里的人学的,一直成为他的热爱,两兄长从小就会跟着父亲的胡琴唱京戏和样板戏,母亲每说到这个片断总是幸福满满的表情。是的,在那个色彩单一的年代里那是多么其乐融融的画面。父亲后来在上海某港务局支左,除了协调派别矛盾,保证生产的顺利进行,业余时间就领着几个成员拉京胡,活跃当时的文化气氛。自己小时经常跟着父亲看京戏,学着他用手在腿上一正一反打拍子的动作,常问那戏里谁是好人谁是坏人,怎么把脸画成黑脸的,白脸的,父亲最喜欢裘盛荣先生的唱腔和扮相,底气足,浑厚有力,一色刚直不阿的历史人物。父亲的一生也是如此,威武正气。
那一年父亲跌倒,赶到医院见到他,他平和地说道,刚检查完,一切正常。在恢复腿功能的初期,为不让他人看到自己被搀扶而拒绝下地。后期的一天,在院子里康复时有朋来看,父亲竟猛然地推开搀扶威严地站在那里。那一幕令人肃然起敬,终生难忘。
在我们成家立业的时候,父母尊重儿女的选择,把我们放飞展开,用父亲的话讲,我们是一个高度分散的家庭。父母从没想过为防老选择一条留住儿女的后路。父亲常说,我还行,你们不用担心。他推开所有人,而所有人都被他吸引。
现在,父亲已是耄耋老人,平静少语,但关键时有关键话,只要语出就会有意。真像是个武林高人,不用出手气已入心。
有时会打趣老伴,“电视上说长期陪伴是一种孝心,你长期陪伴我算是一种孝心”,母亲会嗔怪地回应“你一点都不糊涂。”有时回答巧妙,我们打趣说他现在是地主,他会说“关系不一样,那是剥削与被剥削的关系,现在是互相帮助的关系。”有时很会突出自己,“我是个好人,就爱做好事。我是个有教养的人从来都是小口喝水吃饭。我是个吃过苦的人,吃什么都香。”父亲看到老伴无怨无悔的付出,会适时说“谢谢老伴”,惹得老伴更为尽心。有时还很有气势,有一次老妈喊老爸看电视里的蒋介石,老爸脱口而出“他有什么好看的,我都把他打败了。”看到越南在南海搞事说“我要关注南海新闻了,我在的时候越南不敢这样”!真有气概!
父亲是乐观的,他的老年认知障碍也显神奇,只记积极的事情,我一切正常,你们都安心工作生活。我本来能走很远的路,就是你们一出门就推着我,把我惯成这样。耳朵背的也奇特,爱听的能听到,不爱听的就说没听清。常看的就是自己一直爱好的国戏--京剧,有一次打趣我们,我能目不转睛地看这出戏,你们谁能做到,谁又爱好,谁又能与我交流!说的时候非常得意。
生活上见素抱朴,对物质与金钱的要求就是基本的生活温饱,吃什么穿什么不挑,酒肉烟一律不在思念范围内,中餐西餐,咸了淡了无所谓,但一定要准时吃饭到点睡觉。古人说真人,睡时不做梦,醒时无忧虑,饮食不求精美,气息深沉有力。好像说的就是父亲。
心存感恩之念,“君子不受人恩,受则难忘”,他们受的苦是用笑来回忆的,对别人的好却是常怀惦念,有老同事老邻居来电来访,一定要回电并邀请来家里一起吃顿饭,有家乡人来,更是要热情,临走一定要有东西捎去。
有深度的自主意识,你们要像照顾老人一样照顾我,而不是像照顾三岁的孩子一样。曾问他,你认为中国的转折点是什么?他回答说这是个政治问题,每个人观点不一样,我认为是新中国成立。母亲有时会抱怨自己一个人支撑这个家,父亲会说“你为小家付出,我为国家付出。”始终保持自我,和而不同。
意志是顽强的,对常通电话的老战友的嘱咐就是,我们不能大锻炼就小锻炼,不能走远路就走近路,生命在于运动。说易,做不易,持久的坚韧,彰显人格魅力。
对子女语意深长,对儿子说“你也是一方的父母官了,要为百姓多做好事。”“不要收受礼物,否则在工作中就会形成权钱交易”。对刚结婚的孙女说“要互相接受对方的缺点”。对外孙说“大学毕业了,但社会大学有更多的知识去学”,对小重孙子说“海岛的建设将来就靠你了”,呵呵,每一句都是浓缩的精华。
人格是高尚的,面对文革中扭曲的人性始终固守着对自己信仰的忠诚,有辱人格的事“老子不答应”。面对彻骨的寒冷,坚定不移地拥有一个宽阔凛然的胸怀,“我受的委屈不算什么,那是一个时代的命运。”每天的新闻联播固定要看,说“拿着国家的工资就要关心国家的事。”现在南海形势又成关注之一,对曾经亲历军事往来的越南,父亲说他们从来就不敢抓我们的人,现在出现了这样的事,我要关心一下。在家不敢忘忧国。去年结识的一位山西老人给他写道:“少壮军旅征战忙,燕歌沙场两从容。戎马倥偬关山月,舰船驰驱南海风。淡看升迁面尘世,羞对妻儿说家庭。龙钟挥舞生花笔,儒将丹心照汗青。”
前段时间战友来望,临别时父亲缓缓举起右手与战友相互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他们的对话内容令人生敬,充满回味,“只有我们才真正懂得什么是同舟共济。还记得61年9月,那次我们舰队陪张学思将军视察西沙遇到的是12级风浪,桅杆断了,舰船倾斜,在狂风巨浪中,扩音器里响起了你的声音,你号召我们'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祖国考验我们的时候到了,我们要战胜风浪。'在战舰倾斜45度角,理论上一定会舰毁人亡的险恶情况下,竟奇迹般胜利返航。”在整个海军的轰动效应超过那天的风浪级别,军委作战室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向那个时代致敬,向那些面对困难表现出大无畏气概的人们致敬。他们笑着回忆生死经历,充满自豪。
有幸汲取到丰厚的原生态精神干粮,营养着我那平坦无杂草的心灵。夕阳的气质内敛了太阳一天的锐气,爱夕阳吧,是那样的温暖,是盛开在天空的云彩,染红了海面,受到敬仰。
今天,我已是一位母亲,儿时最美的一页永远不能追回,在儿子童年的时候,喜欢陪儿子捉蜻蜓、吹泡泡,喜欢看儿子学老人走路的样子,喜欢儿子走在路上牵我的手,那些童谣词曲也留于他的记忆。现在也要放飞儿子,让他可以在风和雨的振翅下不断地展开自己。也渐渐懂得“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是怎样的人生境界,也常体味“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朴素道理。
集合,征途,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