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客(2)|两个乡下男人的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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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驿道寨从很早以前开始便是地方上连接两省的要道,东西一条不长的街,各设有一城门,出西门就是省外,出东城门就是省内,格局尚好。旧县治以前也修建于此,县志薄里却只是匆匆一笔带过,因为也很早成了个废县,地方上的重心开始由此向东转移,然而要说起这地方上的传奇过往来还真是道不尽……后来拆旧城,只保留了东西两门和一弃庙,庙傍还有个破旧小戏台,后来每年寨民都会筹集了点钱,给这戏台修葺一番,为的是地方上的一些大节日有个庆祝的地方。

方圆百里莫不知道这驿道寨,也莫不知道驿道寨出了个名人,那个名人正是戏子茶花。但这些年来寨子的人是越去越少了,也确实不如往日那般热闹了,那人山人海,全寨亮着红灯笼的大场面是见不着了。

刚入夜,后院,点着盏煤油灯的阁楼上,茶花正坐在镜子前梳妆着。正是端午节前夕,河里的水也刚涨起来,寨里正为节日的到来而庆祝。

这时节地方上到了夜里还是凉的,不经意“嗖”的一下又是寻不着影的。茶花突然打了个喷嚏,一时间那随身的方帕子不见了踪影。

但这时已经来不及了——“姑娘们快点!”一个扎白色头巾的中年男子打着一灯笼“噔噔噔——”的走上了阁楼。

戏台前早已围满了人,今天茶花借口不舒服,只唱了今晚的第一出便下去了。

尧一川见情况不对劲,便询问了他人,然后早早地跑至后门处,待茶花一来还没开口却被一个拳头打在了肚子上,痛得他捂着肚子哇哇乱叫一番。

茶花收回手,一脸警觉地瞪大了眼:“是何人站在那里鬼鬼祟祟的!?”

一双厚重板刀眉皱在一起,下面的眼却是好像是借了林中那温驯的兽的,“我……茶花姑娘,是我啊,你……你这下手真狠,不愧是大山里的女子。”

这不是去年那个憨实汉子吗?茶花愣了愣,怎么还“姑娘”,“女子”这般称呼自己?茶花有意的倒退了一步,可见他依旧弓着背怕是真打得有些重了,就近了些说:“你……莫要紧吧,我扶你到那边歇歇去,我也是被你吓住了才下手没了个轻重。”茶花的这一句话让尧一川突然觉得眼前的这个仙子并没有传说中的那般待人冷漠,还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脂粉味,这香味诱得他想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像是自己的新嫁娘般。

茶花把尧一川扶到了过道上的一只双脚长板凳上,刚一坐下尧一川便说:“茶花姑娘今晚不舒服吗?我送你回去吧!”茶花清了清嗓子,疑神疑鬼似地说着:“今晚怕是莫会突然来那么场雨了。”

尧一川听到这雨,不禁心中一喜,便由此更有的说了:“想不到一年不见茶花姑娘还认得我,雨倒不是什么要紧事,你家离这还有段距离,人都聚在戏院子里了,你一个人走实在莫安全。”

茶花一面笑着说:“对了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

“临水寨的。”说着他从衣内袋子里掏出个什么东西来,陷进了夜色里,辨不清楚。他举起那东西朝茶花说道:“你看,茶花姑娘,这是什么?”

茶花一时半会辨不清那是什么,待看清了便又吓得赶忙说:“这莫不是我的帕子吗?怎么会在你手里?”

“姑娘你不知,我是亲眼看着这手帕从你身上掉下来的,只不过我有一疑问,像你这花一样女子,怎还用这样简易的粗帕子,我们男人们用起来还觉得有些难为情,你……”

茶花立马打断他说:“真是难为情你了,地方上哪有一般男子随身带了手帕?”

“对对对,你说的也是。现在这年代也不兴这样了,那有钱人家的少爷用得是白纸巾,脚穿的是尼龙袜,手戴的是指南针,吃烟用的是火机,比那洋火还方便。”

“你可真会说,比我们唱的还好听些。”茶花夺过帕子站了起来说:“我得走了!你再休息一下吧!”

“莫用休息!我好着呢!用不着姑娘担心,我得送你回去,这是说好的事情,天地神仙可都听着了,我可冒犯不得。”尧一川一下蹦起来。

“你赶快回去吧,我家就在寨东头那边,不远!”说来也真是一件不必要麻烦别人的事。

“我晓得!晓得!去年那会儿我不是到过你家,你莫不是怕我去你屋里再要杯热茶喝?”

茶花听了只好说道:“好!那就难为你了!”

“哎!不敢当!不敢当!你晓得不?原本以为见了你我会紧张到说不出话来,可这下却总有种说不上的顺畅,你莫要厌烦了我,我跟你讲些有趣的事情来,去年下半年我去了山城下游的一座城镇,我有个年青叔叔在那里的报馆工作,平日里一有时间便颇喜欢研究一些古书,说话文质彬彬的,待我极好,我常在他们那顺了许多外边的报纸杂志来看,说外边正在大改革呢,最有意思的是我叔还有一辆自行车,有机会我可以搭你一起,过把瘾。”

这里到山城也得有五十多里路,下游的城镇听说还有七八十里路。茶花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那山城。这时候不免得对他口中所说的一切有了强烈的兴趣。

“还有那的河街比山城的河街有意思多了,多卖些洋玩意,街上有打扮洋气的戴了金边眼镜的大老板,还有那着衣讲究的学生,每个人都那么开心;那里的河也比我们这儿宽大好多倍,那情况甚是壮观,热闹时真有那百舸争流之势,你能想象到哪场面吗?”他站住脚,一只手推了出去,好像此时前方正有一条大河涛涛而来。

“哈哈哈”茶花被惹笑了“你也会说些文化人说得话,这出去见见世面也是顶好的事情,莫过再怎么争流,有的东西还是会如东逝水一般,莫不复回了。怕是见了那大场面,我自己会突兀的哭出来。”茶花便生了种顾影自怜的感伤来,这种伤感从很早之前他便有了,当他渐渐认识到“身世”、“生死”、“未来”……这些词语来时,突然意识到自己身处在这里的无可奈何,书里的东西,外边的东西,无不活在了自己的美梦里。

“都说戏子薄情,你却是那重情重义,多愁善感之人。”这句话的声音明显小了起来,像是自言自酌,尧一川回过神跟了上去:“哎!还有呢!小生我经历的事可多着呢!如若姑娘喜欢,待我一一讲给姑娘听。”

“是吗?你跟谁都这么说得来吗?临水寨虽没去过几回,但那儿的人都很热情,感觉你像个八面玲珑的角色,不过你到底还是你,有一种不可多得的性情。”

“姑娘这是在夸我吗?不过我一般同女孩子说话就莫有这么大方自在,而你却是个例外,你自己莫觉得吗,在这大山里有几个女子能同你比的,感觉你晓得的多,也能懂我说的,见了你话也就自然而然多了起来。”

……

一楼昏暗阴沉,仅有着一个小小方形窗洞,并还用铁钉钉了半透明的薄膜,那薄膜粘满了灰尘,熏的黄黄的,好像一碰到就会碎裂开一样。屋子的西南隅有着一个火坑,当地人称之为火炉塘,火坑上头挂着块熏得干而小的腊肉。老人坐在火坑前的椅子上,朝火塘里加了一块材木,念叨着:烧完这一块也该睡了,这个点茶花应该是要回来了。

这一带的冬天冷的慢,去得也慢,天气不好到了四月份都是冷的。果然不一会儿茶花便回来了,听院子里传来的声音不止一个人。老人看到尧一川的时候,一眼便认出了他,这后生还是那副让人见了省心的模样。

爷爷拿起火塘边的鹅颈水壶,倒了热水给尧一川,尧一川赶上前去捧住杯子道了声“谢谢爷爷”。

老人听了从去年的“老人家”一下改口成了“爷爷”也不觉得有什么太多不妥,只是一时间看出了这后生有点异样,尤其是茶花忙着给他送来干毛巾的时候。

爷爷把水壶继续煨在火塘边,又去弄那柴火,说:“谢我做什么,记得去年下大雨你送茶花回来,还在我家门口摔了一跤,如今又送他回来,我谢你倒还来不及呢!”

他只管自己傻笑一番,说道:“小事,小事,送你家这仙子般的孙女回来,全当是我的福分了。”

“孙女?”爷爷朝茶花看了一眼,转瞬放肆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对,对,孙女,孙女,敢情你是看上我家孙女了,不过小伙子,我告诉你这事没你想得这么简单!”

尧一川不知说些什么,刚才漆黑的夜里倒不觉得什么,这会子到了屋里被那灯一照便觉得不好意思起来,面前的茶花愈发的好看起来,他只瞥了一眼便赶紧低下头,脸也泛红起来。

这让茶花觉得他刚才在路上的自在有点故意讨好的成分。

“爷爷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说罢便起身:“爷爷我走了,茶花我走了。”

茶花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句:“现在回临水寨起码还得一个钟头。”

“这后生,怎么说走就走了?倒是没有去年那般不自在了,去年我还没看出来,难不成真对你上心了?这是哪家的后生啊?”

“爷爷,这种玩笑也叫你乱开。”

“谁叫我们茶花生得这么秀气,声音也还这么动听。怕要真是个女儿家这院子里的门槛必定得踏坏喽!”

“这人这么有趣,去年全当他是玩笑话,这方园百里谁莫不晓得我是男儿身 。”茶花不紧不慢的说着:“我只是想着同他玩,一面是为了没话题说,一面是想逗一逗这憨实汉子。爷爷,你也知道我平常不爱同别人搭话,可他这个人说起话来怪有意思的,肚子里有点墨水,但又不是那种古板的念子曰的,比起戏园子里的那群女人们聊得那些鸡毛蒜的琐事有意思多了。”

“哎呦,我的茶花啊,你当别人都是傻子啊?我看他纯粹是想调戏你罢了。”

“哦?爷爷我可是戏台上的,看我演得厉害,还是他装的厉害,爷爷我们莫说这个了,他说的很早以前后山有老虎和犀牛是不是真的?”

“老虎我就莫清楚了,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我也只是听说,就在后山那棵大松树下,那人正在田里干活突然瞧见了那只犀牛,吓得一扁担打过去,那犀牛便沉了那泥里再没有上来过,这说起来怪可怜的,人呐也怪造孽的。”

“还有山城下游有个城镇……”

……

03.

这事的缘起还得从去年说起。

去年的事是这样的,夏日的一个傍晚,院子外飞绕着许多蜻蜓,有的在半空,有的离近地面,很多很多,飞来飞去。院子里敲锣打鼓,巨响阵阵如雷也未丝毫影响到它们。

这是个有钱乡绅家的院子,出手阔气,借了上百只新漆椅子,以及十多张大圆桌,请了好几个大厨,还有巫师在院内演傩戏祭祀。大伙儿围着闹热,晚上还有茶灯戏。

茶花那天是跟着戏班子来的,他是地方上出了名的戏子,会演茶灯戏,但大多情况下都是唱京派的戏曲,那声音,在方圆百里甚是令人惊叹。

那天戏罢,天色已晚,茶花便一人从后院出去,就在这时一场大雨突然落下来了。那狂风带着暴雨,气势汹汹,尽管是漆黑一片,也能想到白日里的情况,“哗啦啦”的白浪从对面山坡袭来,眼见的就要来了,可一看近处则是白花绽了一地。

茶花依靠在后院的廊道上,便开始想起些事来:他们这些人说句难听的就是畜生,跟那不检点的女子有不干净的关系就罢了,还竟然把自己当成女子一般,好歹只是陪酒,搂着你的腰,摸了摸你的手,你的脸罢了,要不是家里缺这点钱,他必定一拳过去打了那不要脸的老男人,真是活该被狗咬掉那东西,下半辈子叫他痛不欲生。

茶花提着两捆小板凳,一边三只,用红布条窜了,紧紧捆在一起,都是乡绅家用不着的,大多有点松动了,有的还缺胳膊断腿的,但要知道茶花的爷爷年轻的时候可是地方上出了名的木匠,这些做废品不要的补一下还是能用的,总比成了乡绅火塘里的白灰强。

眼见这雨是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了,也空不出手来撑伞,想着把板凳留在这里等明天再拿,突然一个陌生声音像是熟稔的雨声打在了自家瓦片上,猛得触了一下心头。

“你是茶花姑娘吗?”那声音混厚有力,颤巍巍的带了些沙哑,似乎又是紧张,但能听出那声音准比平日里大出了好几倍,在雨声的掩盖下,也极具穿透力。

因急着回去见爷爷此时的茶花也顾不上换了便装,脸上的粉黛也没卸下,当听到“姑娘”这个词时他全然懵住了。

眼前的这个青年汉子披着件白色粗布小褂,黝黑的肌肤露得那么率直,注意看那结实的腰肢看不出有半点多余的肉;一张粗线条的脸,上面精工雕琢的五官,有着乡下人显著的敦厚憨实,同地方上大块头男人又不同,那嘴角的微涡使得他有了一丝亲切与温柔。

茶花刚想摇头,只见他把白褂子脱下扔给茶花说:“我给你扛回去,你家住哪儿?怎么叫你一女儿家的做这些。你把伞撑好了,这雨来得真他娘痛快,便好淋个痛快澡。”

茶花诡秘一笑:“驿道寨。”然而这声音他倒听不出他是男儿身,不过也曾听别人说起,他的声音细细道来,若是不注意听还真以为是个女孩子,或者他就是想来同自己开玩笑的,茶花这样想着又有些来气,便朝回家的方向一个劲走去,想着就让他为自己跑跑腿吧,反正自己也不吃亏。

雨渐渐小了起来,不痛不痒的下法,似乎要下到明早上去了。

一路上他紧紧跟在茶花后头,茶花觉得不舒服又让他走在前头,故意把声音压低压细了说:“你走前头吧。”

“你这唱歌,唱得真叫人痴迷。”茶花觉得好笑,便就迎合上去,跟他开了这个玩笑。“那么下次正月里你来听,就塞个红包给我,也别只塞了几颗糖就打发我。”

一路上两人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好在有这雨声填充了其中的沉默,尧一川健步如飞,茶花渐渐跟他拉开了些距离。

“那些悖时砍脑壳的!怎么也不叫个人送你回来?”

快到寨子的时候迎面撞上了茶花的爷爷,这个老人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六十多年纪了,却依旧精神矍铄,把裤腿一直搂到了膝盖上面。一句话来,倘若当头一棒。

“爷爷,莫这么说,前面那个拿板凳不就是送我回来的。”

尧一川见情况,转身过来说:“老人家您放心,我是来送茶花回来的。”

老人见此便冲着尧一川笑了笑。

待把茶花送回了家,尧一川就要走,却被老人硬拉着进屋喝了杯热茶,那杯茶热茶喝得他浑身不自在,嘴巴都烫红了,见茶花拿了干净的白帕子过来,便赶紧放了茶走了。一出门,说来也怪,茶花刚拿了他的白衫喊去:“你的衫子不要了?”,只见他脚底一滑,狠狠摔在了青石板路上。这憨实的青年汉子,只当自己范了什么不规矩的事,惹恼了天。便朝着天拜了拜心里暗自说道:你莫生气,我只是想来看看这仙子姑娘罢了,要是果真得了她做妻子,我定每年杀鸡拜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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