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2月7日晚,第37届香港金像奖颁布提名名单。许鞍华导演的《明月几时有》获11项提名,叶伟信导演的《杀破狼贪狼》获9项提名。看到这份提名名单,有股心酸涌上心头。仿佛看到一个昔日英雄的背影如今正步履瞒珊的离我们远去。
想起许鞍华导演另一部同样获得过超11项提名的电影《投奔怒海》,同样包裹历史和政治的影子,同样讲家国儿女的命运。前者挺多算破碎星辰里的半轮明月,后者是于无声处听惊雷。那个时代的香港金像奖正值英雄当年,佳作辈出。前辈宝刀未老,后生刚刚崭露头角就掀起一股「新浪潮」。直到新浪潮慢慢变成巨浪狂潮,为香港电影开创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局面,一个新世界。
如果岁月可回头,我还是愿意回首再多看看那个「尽皆过火,尽是癫狂」的时代。有人在太平山顶凝视江湖,也有人在维港看烟花烂漫。
港片佳作俯拾即是,每个国人的记忆里都有一部香港电影曾熠熠生辉,而我想起来的两部,一部在大风起时,一部在浮萍之末。
二
32年前,电影里,潦倒的小马哥在马路边檫完车,捡起阿成丢到地上的钞票,一瘸一拐的回到地下车库大口大口的嚼着盒饭。刚从监狱做完牢出来的宋子豪现身:小马,你写给我的信,不是这么说的。小马哥仰头,一脸错愕,五味杂陈。
电影外,40岁的吴宇森刚从邵氏转投新艺城,拍了十几年烂片糊口度日,心力憔悴。同样处于人生低谷的还有从荧屏转战大荧幕,辉煌不再的票房毒药周润发和刚被邵氏解约,人老珠黄发际线后沿的狄龙。甚至借钱度日的美术小助理叶锦添。
风云际会,谁也不曾想几个失意的男人日后谱写了香港电影的黄金篇章。
3年后,一朝成名的吴宇森学会了在电影《喋血双雄》里放白鸽。自此白鸽飞了二十几年,从香港教堂枪林弹雨的旧江湖,飞到好莱坞地下交易场的新世界,飞过三国赤壁诸葛亮手中的白羽扇,飞过民国海上的太平轮。
3年后,周润发到达了事业巅峰。《赌神》除了拿到当年的票房冠军,更是掀起了香港赌片的风潮,《阿郎的故事》拿到香港金像奖最佳男主角,《喋血双雄》被美国《时代周刊》列为本世纪亚洲十大影片之一,在这前一年《龙虎风云》拿到香港金像奖最佳男主,《八星报喜》拿到票房冠军。
3年之中,《英雄本色》的监制徐克,接连监制了他人生中另外两部最具含金量的作品《倩女幽魂》和《笑傲江湖》。吴宇森曾说:自己的最后一部电影要拍给徐克。人家都说我不行的时候,他支持我拍《英雄本色》,本来是他的电影,让给我拍。
提及徐克,就不能不提及徐克的江湖。「尘事如潮人如水,美人如玉剑如虹」是徐克的江湖。「江湖沧浪幻浮生,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是徐克的江湖。「十里平湖绿满天,玉簪暗暗惜华年」还是徐克的江湖。
3年之中,《英雄本色》主题曲的作词人黄霑,写出了他人生的两首最重要的代表作《沧海一声笑》和《倩女幽魂》
时事造英雄,有些时候英雄也能造时事。
32年后《英雄本色》和《追捕》同在影院上映,前者已经被奉为经典,后者则创下了吴宇森导演作品生涯最低分。
吴宇森的鸽子依旧在飞,可好像也只剩下鸽子在飞。
在新世界里的吴宇森就像只疲惫的鸽子失去了方向。刚从《太平轮》的沉船里走出,又在《追捕》的森林里栽了跟头。
也许正应了《喋血双雄》里小庄的那句话:或许我们都太念旧了,不再适应这个江湖。
老英雄迟暮,就会有新人出头。
《一代宗师》里面叶问接了宫羽田的班,靠的是咏春拳。电影外《英雄本色2018》想接吴宇森的班,很显然没接住。王大陆,王凯和马天宇比起周润发,狄龙和张国荣差的不只是青岛到香港的距离。
世事轮回,丁晟导演应该知道,自己干的事,吴宇森在32年前就干过。《英雄本色》的故事正是来自于1967年龙刚导演的同名电影《英雄本色》。只不过当年的吴宇森干成了,是丁晟导演的功力不如吴宇森导演吗?我看倒未必,当年吴宇森赢在一个信字,义薄云天的江湖就是当年吴宇森心中的江湖。
只是江湖变了,导演借阿仓的口说:什么年代了还想逞英雄,有钱就是英雄。义薄云天,忠肝义胆的旧江湖导演自己都不信了,要观众怎么信?
有人说每个中国导演都有一个关于江湖的武侠梦。刚开始我是不信的,直到后来看到李安,王家卫,张艺谋,周星驰,冯小刚,陈凯歌,尔冬升等一众导演纷纷圆了自己的梦。
多年以后,我们在喟叹逝去的江湖的时候,我们究竟在喟叹什么?是英雄迟暮,美人老去吗?一半是一半不是。我们喟叹的是在这个浮躁的世界里挨了锤,在我们当下的电影里也都找不到道义的影子。我们喟叹的是,我们当下的电影不敢直视自身的苦难,也不敢直面时代的痛楚。对于理想爱情和现实,只有面子没有里子的佯装热血,想爱不敢爱苟且地虚假消解和迂回隐喻的无力唏嘘。
那些焦虑的年轻人,伴随着时代剧烈转型的阵痛和港片的盛极而衰一起长大,凭着少年的勇气无知无畏地在体制和规则里面被撞的头破血流之后,垂头丧气的环顾四周,发现少年时的信仰在当下的世界里已经找不到抚慰之所。
于是他们怀念年少时记忆里那个的江湖。
三
16年前,在香港北角政府合署的天台上,陈永仁拿枪指着刘建明的头。在他们脚下 -- 美丽的维多利亚港正传来汽笛声。在他们身后 -- 无间地狱正堕入黑暗深渊。
电影《无间道》重新定义了「无间道」这个词,就像电影《罗生门》重新定义了「罗生门」。
《无间道》被好莱坞翻拍得了奥斯卡,在韩国被翻拍也大获成功,韩国版的名字叫《新世界》。《无间道》让已经式微的香港电影再一次沸腾,原本以为会像《英雄本色》那样开启了一个新世界,没想到却是最后的一次回光返照。
彼时,世界刚刚进入新世纪,香港回归第5年,香港影人渐渐北上。
每个人都有逃不脱的宿命,黄志城,韩琛,陈永仁,刘建明,倪永孝如此,香港电影亦如此。观影人口体量决定了香港电影市场难以再支撑宏伟大作,电影一流人才大量出走北上淘金抽空了原本薄弱的文化积淀,而源头的日渐式微又让娱乐公司不断失血,炮制不出有份量的新人。受困于无间。不愿随波逐流,也不愿认输,只能在逆境中困兽犹斗。
陈永仁身处的这块土地是座潮湿而浮华的孤岛。大地产商囤积大量土地,把香港房价抬到世界第一,逼仄的生存空间让大多数民众活的分外焦灼。
有人在太平山顶的豪宅里俯瞰维港,也有人在深水埗的「笼屋」里伸不直腿脚。
富豪田北辰曾参加过一期香港电台的真人秀《穷富翁大作战》,体验清洁工的生活。在节目开始时说:我始终信奉自由市场,淘汰了很多弱者。只要你有斗志,弱者亦可以变强者。在节目结束时他说:我每天努力工作只是为了吃一顿好的。
无间道中的天台犹如太平山顶,深水埗的「笼屋」犹如无间地狱,电梯是太平山顶通往深水埗「笼屋」的通道。住在太平山顶的孩子生下来看得到绚丽和繁华,住在深水埗「笼民」的孩子生下来只看到铁丝和床板。大多数的港人在电梯里受困,像陈永仁和刘建明一样苦苦找寻身份而不得。
电影是现实的镜像,电影照见今日香港之迷失,是历史和时代种下的因果。经济靠地产和金融死撑着的香港,不知道能撑多久?电影已经式微,而且看不到复苏的迹象。时代洪流裹挟着人们滚滚向前,身不由己又无从发力。年轻人对现实诸多抱怨对未来又感到迷茫。
电影里是一群人的迷失,电影外是一座城的迷失。
如果说电影史是城市史,那么城市史就是当代史。
江河变迁,人世浮沉。
这里曾是小马哥的旧江湖,也是陈永仁的新世界。这里是张国荣的诞生地,也是逝去之地。
那些响亮的名字有的仍在砥砺前进,有的已随风而去。
港片与我们的童年和青春始终有隐秘的交集,不忍只是为了可供回忆的情怀而拿出来献祭。
燃尽最后一根火柴,在迷失中寻找自我,在逆境中寻找方向。
路漫且长,祝福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