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邮人传之告地书

为了完成约定,有孚请老邮人帮自己上书跟巫黔太守说明黄离亡魂的委托,但等了好几天都没动静。他前往巫黔郡太守府打探,看到门口贴着一则告示。原来太守正在悬赏招募一个敢写“告地书”的人。

告地书又称告地策,简单说就是活人帮死人开给阴间的通行证。太守悬赏募人写告地书,赏金足足有八两金。要知道,捕获一名逃犯的赏钱也只有二两金,折合1152钱。

“八两金,足够我吃喝五六年了噻!”有孚顿时两眼发亮,心怦怦跳,想入非非——领赏之后要盖间新房,租一匹善走山路的蜀南笮马,迎着晚霞来到云潮里的大门前,等待心爱的邻村少女唱着歌从桑园归来……

他傻笑一瞬,马上犯愁。这笔赏金,他还真赚不了。

巫黔之地原属楚国,就在几年前,楚王兵败迁都,半壁江山落入秦人手中。秦国在此设置巫黔郡,以巫县为治所。有孚与其他故楚民才一起被纳入秦国户籍。他现在认得的秦字不超过十个,连每个大秦邮人必懂的《行书律》都没背熟,哪里写得出像样的文书哦!

有孚虽胆小却不傻,心中有个挥之不去的疑点。告地书的格式跟秦官府的户籍迁徙公文差不多。按理说,随便一个熟悉秦国公文的人就能写。可是郡府小吏个个回避,市井游士也迟迟不揭榜,这是为啥子?里头没有隐情才怪呢。

经历过除道仪式风波后,有孚更加谨小慎微了,生怕一不小心就卷入麻烦事。他正左右为难,看到一位白发黑衣老吏从郡府中出来,匆匆朝南市走去。

有孚大喜,迎上去笑嘻嘻地说:“斑叔好,帮我个忙噻。”

“你这憨吧儿,又找老夫做啥子?”斑叔是郡府的卒史,巴郡鱼县的故秦民,年过五旬,精通律令,不苟言笑,平时很严厉,总是板着一张脸,许多郡吏都不敢跟他说话,就连太守都敬他三分。

有孚虽胆小,唯独不怵斑叔的黑脸,反而拉住他的胳膊说:“帮我跟太守要一份告地书……”

“给老子爬(滚)!”斑叔恼火地说,“敢碰这事,你不要命了噻?”

原来巫黔太守要的这封告地书,是为巫县起云乡的斗氏老族长斗元歧准备的。起云乡位于城东四十里外的山间谷地,是一个远离县城的“离乡”。起云斗氏是楚国名臣斗伯比的后裔分支,楚国迁都时没跟着走,是老族长斗元歧说服族人留下来归顺秦国的。

三天前,斗元歧与其老奴亥、少婢嫣都死了。经官府查验,斗元歧应该是无疾而终,但亥与嫣是相互残杀而死,搏斗原因不明。案子要查,但不管怎样,老族长是要风光大葬的。

太守认为老族长“归义”有功,指示县令和乡啬夫(一乡之长)去吊唁,以表郡府对起云斗氏一族的器重。

起云斗氏虽主动投秦,却仍以楚礼治丧,祭祀的还是楚地鬼神。县令是关中陈仓县来的老秦人,只信秦地神灵,对楚地神灵不屑。乡啬夫斗黑肩是个老滑头,既知秦法,又懂楚俗。他见县令脸色阴沉,就劝孝子贤孙们在陪葬品里加一样东西——秦人的告地书。

斗黑肩说:“楚王迁都,秦得巫黔,可见楚道已衰,秦道大兴。阴间官吏怕是也换秦地鬼神了。倘若没有秦官府的告地书做路引,我怕现在的地下吏不肯收老族长。”

按照秦人的说法,没有告地书随葬的死人,只能在阴阳交界做孤魂野鬼,一旦被阴间的“地下吏”抓住,将沦为做苦役的鬼刑徒。

故楚民俗一向是重鬼神而轻律令,巫黔人尤甚。乡啬夫掌管一乡大小事务,斗黑肩又是老族长的堂弟。他的话在起云乡很有分量。于是斗氏族人送了礼物,请老族叔亲笔写一封告地书。

斗黑肩欣然提笔,一气呵成。众人围过来一看,只见竹简上用秦隶书写着:“三十四年九月庚辰,乡啬夫黑肩敢告地下丞:巫县大夫斗元歧,轺车一乘、牛车一辆、骑马二匹,可令吏以从事,书到,为报,敢言之。”

斗黑肩让人把写好的告地书放进了老族长的棺材,叫斗氏族人择吉日下葬。谁知灾祸由此开启……

斑叔说:“后来邪门得很。乡啬夫当晚就疯了,把那告地书从棺材里拿出,撕成一片片竹简,往嘴里头塞,硬是把自己搞得卡喉而死。县令派了两个令史去查。结果那俩小子不知中了啥子邪,突然昏迷不醒,也查不出病因,据传是魂丢了。”

就在这时,太守府里涌出一队身披重甲的郡兵,向城东疾驰。斑叔见状,赶紧把有孚拉到一个小巷的角落说:“现在起云乡人心惶惶,谣传告地书是秦地的邪术,谁写谁死,谁碰谁丢魂。咱们太守是个牛脾气,非要证明写告地书不会死人。这不,赏金都提到八两了。但郡府的属吏大半是巫黔人,对谣言半信半疑,没人敢接。”

有孚听到这话,浑身哆嗦,可一想到黄离大哥的救命之恩,决心咬咬牙完成嘱托。他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字不漏地讲了一遍。斑叔听完后一言不发,用力拍了有孚的肩三下,直接把有孚拍得单膝跪地。

“哦哟,憨吧儿,你给老夫行礼干嘛?快起来,快起来!你这么客气,老夫不帮你都不得了。”斑叔面无表情地说,“走,先陪老夫去一趟南市,等办完手头的事,老夫帮你搞定黄离义士的告地书。”

有孚还没开口,就被斑叔不由分说地拖走了。斑叔中等个头,却壮实如牛,据说他年轻时做过秦国巴郡军的陷阵锐士。凡是他路过的地方,恶犬都要夹起尾巴不敢狂吠。有孚心想斑叔多年前也救过自己的命,肯定不会害自己,就任由他摆布了。

巫县南市靠近长江码头,四方货流在此云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人买卖。有孚跟着斑叔在南市转了整整三圈,看到了采买桃木的南楚巫妪、挑选巫西矿盐的三晋巫祝,还有订购丹砂的燕齐方士。斑叔最后在一家店铺买了一小袋丹砂,就让有孚带路去黄离的家。

黄离的家在城西南的沐阳里。里典(村长)看到郡卒史斑叔光临,急忙安排里中小吏接待,伍老(五家之长)把黄离的父母与弟弟叫来。有孚说明了黄离的死因与死亡时间。斑叔随后让众人准备毛笔、松木做的木牍、火盆以及黄离生前最爱穿的衣物,并让有孚把“鬼仙朱砂”研磨成红墨汁。

巫黔人管丹砂叫鬼仙朱砂,这玩意能辟邪还能炼丹。全天下最好的鬼仙朱砂产自巫黔郡南部的深山老林中。一切准备就绪,斑叔以笔饱蘸鬼仙朱砂,在松木牍上写下一串工工整整的秦大篆字,随后当众宣读。

“三十四年六月壬午,郡卒史斑敢告地下丞:巫县乘城卒士伍黄离,偃衣器物,皆已齐备。六月壬午,巫黔郡移地下丞,受数毋报,敢告主。斑手。”

这一天是九月癸未日,六月壬午日是黄离死亡的日子。斑叔告诉有孚,秦国告地书有好几种格式,但不管哪种格式,写的一定是死者死亡的时间,而不是起草文书的时间。他怀疑起云乡乡啬夫斗黑肩肯定没写对斗元歧真正的死亡时间。斑叔从腰间装刀笔文具的小布囊中拿出一枚小巧的铜章,在木牍上盖了一道鲜红的印。印上的文字很奇怪,大家都认不得,斑叔也不解释。

紧接着,斑叔又让众人把告地书与黄离的遗物统统投入火盆烧掉。有孚则按他的要求围着火盆走禹步,边走边念镇墓文——

上天苍苍,地下茫茫,

死人归阴,生人归阳,

生人有里,死人有乡。

直到所有东西都烧了个干净,斑叔才让满头大汗的有孚停下来。

“这就可以了吗?”有孚口干舌燥,一口气喝光了黄母递来的一海碗水。

“对。黄义士报仇雪恨,怨气已消,诛恶有功,地下丞会嘉奖他的。”

“等等,斑叔,咱俩不会有血光之灾吧?”有孚猛然想到斗黑肩的惨状,腿一软差点又瘫倒在地。

“想啥呢?有叔在,你怕个锤子。”班叔一把扶住他,眼睛瞪得像铜铃,低声训斥道,“憨吧儿,你无功无德时,黄义士都肯救你。如今你已了却他的遗愿,他又怎会不护佑你呢?”

这一通忙活下来,太阳已落山。斑叔表示还有公务在身,在宵禁之前离开了。有孚家在城东北,算算时间赶不及回去。况且黄离的家人非要留他下来吃饭住夜,还从仅剩的两只鸡中挑了一只宰杀,盛情难却哟。有孚三个月未见荤腥,没忍住,客套两句就开始大快朵颐。饱餐一顿后,他跟大家说起了自己跟黄离相遇的事,在座之人无不唏嘘落泪。

夜里,有孚睡得正香,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睁眼一看,原来是黄离的魂魄,迷迷糊糊地跟着他来到庭院。

黄离脸色惨白却喜笑颜开,一副书吏的打扮,头戴执法官员的獬豸冠。他拱手道:“有孚兄弟,多谢你的这封告地书。吾已正式移籍冥界,又因诛杀恶贼有功,被地下丞封为地下吏,掌管三千巫黔亡者。”

“真的吗?太好了。那封告地书没盖太守印,只有郡卒史的印章。我还担心他官不够大,不顶用咧!”

“哈哈哈哈,你有所不知,他盖的可不是郡卒史印,但比太守印还管用。”

“这是为啥子?”

“你再仔细看看!”黄离抓起有孚的左手,在他的掌心上写写画画,立刻显示出一道泛着红光的印迹。有孚一看,正是斑叔官印上的文字。

黄离说:“这是大秦旄头骑才用的特殊官印。”

“旄头骑?那是啥子?”

“哎呀,吾来阳间的时限快到了。有孚兄弟,如果你今后需要吾帮忙,就用鬼仙朱砂写信烧给吾,吾自会出现。哦,还有,起云乡的案子很凶险,你千万别……”黄离还没说完,就化作一阵旋风消失了。

有孚猛得一个激灵,睁开眼,发现自己依然躺在被窝里。是梦?非梦?黄离的弟弟在一旁鼾声如雷,把被子踢开了,还一脚搭在有孚肚子上。有孚轻轻帮他盖好被子,重新躺下,辗转难眠。

“不对啊,鬼仙朱砂,我买不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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