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1908年11月14日,光绪帝驾崩于北京中南海。11月15日,慈禧太后在北京故宫魂归西天。皇帝和太后一前一后相继仙逝,间隔不到20小时。
100年之后的2008年10月,北京市公安局法医检验鉴定中心、清西陵文物管理处等单位联合宣布,通过对光绪帝的头发、遗骨、衣服和墓内外环境样品等进行反复检验和缜密研究,证实光绪皇帝死于砒霜中毒。
一段纠缠了100年的光绪死因之谜,就此破解。
一
我叫爱新觉罗•载湉。
阿玛曾告诉我,宁静淡泊谓之“湉”。
我的生命是从四岁开始的。
那晚,我很早便躺下,伴着满室清幽的婆律香,和乳娘轻柔的拍哄,我安然入梦。醒来,天已大亮,绵柔的阳光透窗而入,细密的尘屑辗转腾挪。我迷蒙地睁开双眼,看到原本铺垫的淡蓝棉质被褥,变成了艳黄的真丝,上面还绣着五彩蛟龙和青蓝祥云。我心里暗自轻笑,怎么会做如此奇怪的梦。我闭上眼,再重新睁开,发觉这不是梦。
定眼看看周遭,乳母不见了,额娘也不在,地上跪着一屋子陌生的男男女女,他们见我醒了,齐声喊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皇上?”我一下子慌了神,掀开被子就想下地,可是鞋子找不到了,我吓得坐在炕上嗷嗷大哭:“我要回家,我要额娘,我要乳娘,我不要在这里……”
那些长跪的奴才中,有个白净无须、面颊粉嫩、神情慌乱的男人,用膝盖行至我跟前,将右手食指轻压于唇上,示意安静。可是,我哪里会听他的话。
“是何人在此聒噪!”正当我哭闹不止时,门外响起一声呵斥,凌空的威慑,让我吓得失了声。只见身穿黄底绣紫藤萝团氅衣、头梳“大拉翅”的大姨母在四个奴才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周身散发着令人肃穆起敬的威严。
我望着姨母稍显浑浊又凌冽霸横的眼睛,怯怯地问道:“姨母,这里哪里?送我回家,送我回到额娘身边好吗?求求您了!”
她用余光轻轻地扫了我一眼,冷峻地回答:“这里是紫禁城,从今天开始这儿就是你的家,哀家也不再是你的姨母,哀家就是你的额娘,你得管哀家叫亲爸爸。”
随后,她用苍鹰一般犀利的双目紧盯着我,冷酷而庄严地说道:“从今儿个起,你就是大清的第十一位皇帝,年号光绪。”
我张皇失措地看着她,再抬头看看窗棂外被冬阳笼罩着的青青世界,万物和顺,一派详静。而这一切将由我来主宰,我讶异得支支吾吾:“我……我……”
“不要说‘我’,以后要说‘朕’。”
二
从此我的生活就变了样。
那年冬至,鹅毛般的白雪在一个晴天毫无征兆地降临,覆盖了喧嚣的紫禁城。冬阳的照耀下,整个紫禁城发出明丽而优柔的白光。
不久,大雪悄然融化,雪水从金黄的琉璃瓦上滴滴落下,将地上的厚冰砸出了一个个小坑,我将食指插进坑里,尽管冰凉难忍,指端却在清沁中透着一丝轻痒,我不禁咯咯笑了起来。
“胡闹!”不远处传来一声严厉的呵责,又是亲爸爸来了。我不敢抬头看那张无比熟悉又无比严厉的脸,只能跪在雪地上,面向她磕头请安。
亲爸爸看了看我,没有搭理,对身旁的随从太监交代道:“崔玉贵,你素有婆子气,我就把皇上托给你照料吧!”
“喳,老佛爷。奴才定当竭尽所能好生照顾皇上。”崔玉贵看了我一眼,我认出他就是那个面颊粉嫩、示意我安静的太监。
亲爸爸“嗯”了一声,轻蔑地瞥了我一眼,叹息道:“这个孩子野气难驯,看来得好好调教才行。等过两年请翁师傅给他上课吧!”说完,她便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
我依旧跪着,听着耳边北风呼啸而过,似是嘲笑,又像轻骂。滚烫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坠入雪中,平整的地上被砸出了小坑,一个,两个……
我的膝盖好冷,好痛。
两年的时光很长,长到我已不记得自己多少次从睡梦中饿醒。
有一晚,我实在饥肠难耐,便趁着黑夜溜到御膳房找点吃的。
好不容易在案台上摸到一个又冷又硬的馒头,我欣喜若狂,拿起便往嘴里猛塞。刚啃了两口,就被一个管事的太监发现了,他追着我边夺馒头边叫道:“哎呀,小祖宗,这是奴才们吃的东西,不干净,当心吃出病来!”
我害怕他去找亲爸爸告状,于是将馒头扔过去,一咕噜跑回乾清宫。虽然没能吃饱,但总算没那么饿了。
我知道,那些奴才欺负我,是因为我没上学,什么都不懂,事事都要亲爸爸打理,根本不算真正的天子。等将来,我读书识字了,就可以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皇帝,到时候就没人再敢欺负朕。到时候,我再也不会饿肚子了,想吃多少馒头都行。
数着日子,耐着性子,我终于熬到了上学的那天。
第一次见到翁老师,我就隐约觉得他慈祥的眉目、可亲的器宇,像极了一个人。
第一天上课,翁老师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天下”两个字。
我问老师何为天下。
老师说:“天下是苍生,是社稷。要谨记: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我继续问道:“恩师,那朕的额娘也属于天下吗?”
翁老师神态有些尴尬地回答:“算是……算是。”
我瞅瞅四周无人,便依偎在他身边,很小声地说道:“恩师,朕一定用功读书,治理好天下,您让额娘来瞧瞧朕吧!朕真的很想她。”
翁老师看我眼神由和蔼变成怜爱,他轻抚着我的肩膀,良久无声……
有一次,我去御书房迟到了,翁老师轻声责罚了几句,便开始教我写作。过了一会儿,老师看到了我右手大拇指上的水泡,他关切地打量我的手,问道:“皇上的手怎么了?”语音刚落,他又瞧见了我染血的鞋子,急忙问询:“皇上的脚怎么流血了?”
那段日子,因为亲爸爸生病,我身边的太监宫女都被调去了储秀宫,我只得自己照顾自己,谁知倒水时烫到了手,铺床时又刮伤了脚。
等我将一切告知老师后,他拍着安几,怒不可遏地叫来了伺候我的崔玉贵,一通责骂。我看到平时趾高气昂的崔玉贵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再看看端坐正位、一脸板正的恩师,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暖流。
暖流上涌,激红了我的眼眶。
他怒斥奴才为我出头的样子,像极了我的阿玛。
三
转眼,我18岁了。
那天,我像往常一样,去乐寿堂给亲爸爸请安。
惯常的行礼与寒暄之后,亲爸爸一改平时的冷酷威严,温和又稍显落寞地对我说:“皇帝,你年岁不小,该要大婚了。”
此刻,我顾不得迎合她的脸色,只是欢愉难掩地磕头谢恩。因为我明白,一旦大婚,我就要亲政,亲爸爸就得放权。
和往常帝王大婚一样,接下来便是一场波及全国的选秀。
三个月后,终选在太和殿进行,闯关最后只剩五位秀女。
我坐在龙椅上,看着这五位可能成为后妃的女子,第一个映入眼底的,居然是我的亲表姐叶赫那拉氏,她是我舅父的女儿、亲爸爸的侄女,可是她比我大三岁,21岁的女孩本是无资格参加选秀的,我心里轻轻冷笑,亲爸爸的用意很明显,她想让自己家族的女孩做上正宫娘娘。
当年,亲爸爸被选中为妃,大婚当日从侧门抬进紫禁城。虽然她如今早已权倾朝野、统领后宫,但是未能为后一直是她心底幽隐的愤懑。而今,她要让自己家族的女人坐在凤舆里由大清门堂堂正正地抬进宫来,以弥补她当年的遗憾。
她就是要,我只得依从。
我恭敬温顺地对她说:“儿子的婚事,还请亲爸爸定夺。”
谁料亲爸爸和蔼地笑道:“皇帝,你的婚事还是你自己做主吧!无论你选哪个,哀家都依你。”说完她将玉如意递给了我。
亲爸爸如此依顺我,还是头一次。经过一番试探,我渐渐安下心来,捧着玉如意,走向心仪的女孩。
江西巡抚德馨的大女儿端庄秀美、清丽脱俗,站在几个女孩中间,鹤立鸡群。我慢慢地走向她,突然听到身后一声大吼:“皇帝!”
原来,亲爸爸刚才的依顺,只是故作姿态。
我无可奈何又识趣地走到叶赫那拉氏跟前,将玉如意塞给了她。这位我早已熟悉的整日皱着苦瓜脸的表姐,摇身一变成为了隆裕皇后。她灰黄的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因着矜持,她用手捂住咧开的嘴唇,可是透过她的手指缝,我仍看到了满口的蛀牙。
随后,亲爸爸派人将两对荷包给了礼部左侍郎长叙的两个女儿,德馨的两个女儿双双落选。
选秀结束。
接下来的几日,我郁郁寡欢。大婚加亲政,本应喜上加喜。结果我娶了这么个其貌不扬的表姐,亲爸爸又迟迟不肯放权,结果愁上加愁。
初夏的丽日明媚照人,我始终愁眉不展。
“啪!”突然,感觉眼前一闪,我惊慌失措地寻觅端倪,却看见了正在一旁偷笑的珍妃。
“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是什么玩意儿?怎么会突然有闪电?”
“皇上,这不是闪电,这是个西洋玩意儿,叫照相机,可以把所有的人和事定格在一张照片上。”珍妃边说边摆弄着她手上的大盒子。
我细细打量这个女孩儿,眉似弯月、明眸如星,头上插着两只蜻蜓翡翠簪,搭配玳瑁流苏节节摇动。亮蓝色的缎鹤穿牡丹袍子将她的肤色映衬得白嫩无比。
她笑起来露出瓠犀般的素齿,更显得唇色流彩清亮。
美人如玉,我心中暗流涌动,竟看得出了神。
那日终选,我只顾着德馨之女与叶赫那拉氏,居然忽略了这个俏丽可爱的珍儿。
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常常一起练字。
她写下: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我在同一张纸上写下:一心无二只有你,若有别意天不容。
“皇上这样加恩于臣妾,就不怕旁人嫉恨吗?”在甜蜜的日子里,珍儿常常这样问我。
我环顾左右,悄声耳语:“朕是皇上,旁人能拿朕怎么样?”
珍儿羞赧地笑笑,继而说:“皇上,臣妾明白您的苦心。请皇上放心,臣妾会拼尽全心保护您的。”
我低头看到珍儿明丽的双眸,如闪烁的繁星,璀璨而坚定。
珍儿哪里知道,在霸绝天下的亲爸爸面前,一切阻挡都微不足道,一切反抗都只是陪衬。
然而,天真如她,给我的保护是她的所有,也是我拥有的全部。
四
甲午年,一场与日本的海战,改变了整个中国,也改变了我的人生走向。
拥有世界一流装备的大清国海军被日本人打得落花流水。这种败于朝贡自家的蕞尔小国的经历,较之败于西方列强,是更大的耻辱。
《马关条约》签订数日后,朝廷向普天大众明发朱谕,请求天下臣民皆当共谅,我君沉惟期艰苦一心,痛陈积弊。
三年后的戊戌年,康有为上书要求变法。
我看着亲爸爸的脸色,开始从示弱走向自主。
四月二十三日(农历),颁布“明定国是”诏书,宣布变法。
然而刚开始变遭逢不顺。变法第四日,恩师即被罢官,开缺回籍。
“协办大学士翁同龢进来办事多不允协,以致众论不服,屡经有人参奏,且每于召对时,咨询事件任意可否,喜怒见于词色,渐露揽权狂悖情状,断难胜枢机之任。”
接到谕旨的恩师两眼空洞,一脸凄凉无奈的神情,一切已无转圜的余地。面对即将来临的离别,我心头突然涌现了一桩往事。
那年我7岁,老师因为家中有事,告假一月。
他休假的第一天,我早早就去了御书房,认真地念书练字,我想只要我乖,老师就不会走。谁知,那天我端着老师留下的笔墨,从清晨待到了黄昏,他还是没有出现。
老师不在的一个月,我日日如旧,夜夜苦读,只盼着他明了我的用心,早日归来。
一个月后,再见恩师,我拉着他的手,泪流满面地告诉他:“吾思汝久矣。”
老师老泪纵横。
这么多年来,那次是我们分离时间最久的一次。
往事淡出,现实淡入。亲见老师忧然转身,容不得我说一句告别。
凄艳如血的晚霞,逝去太快了。那个黑夜到来得猝不及防。
那日之后,对于变法,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预兆。法令一个个急速发布,旧规一条条全盘推翻。越是锐不可当,我心中越是慌张无措。
变法第一百零三日凌晨,亲爸爸从颐和园回到紫禁城,发布训政诏书,再次临朝“训政”。
戊戌六君子喋血菜市口。珍儿被打入冷宫。我被囚中南海瀛台。
果然,我的预感一向很准。
两年后,八国联军兵临北京城下。
我被老妇人拖曳着,逃亡,如丧家之犬。国门已破,京城鼎沸。逃亡一路,萧条残破。
趁停舆休憩时,我偷偷地向李莲英打听珍儿的消息。
李莲英吞吞吐吐地说:“听说,珍主子因为不及随扈,已经投井殉国了。”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丧魂失魄,冷汗涔涔。
李莲英看看我,惋惜地安慰道:“珍主子贞烈可风,殁而为神,定会在冥冥中呵护两宫。”
我拼命压抑心里的痛苦,红着眼睛镇定地问他:“你知不知道,她死前说了什么?”
“听珍主子身边的太监说,主子在投井之前喊了一句:皇上,来世再报恩呐。”
眼泪难抑,心如刀绞。
我的珍儿是个软哄不受、硬下不怕的人,以她的性格绝不会投井自绝的。何况她被囚于暗无天日的冷宫长达两年,每日备受责骂训斥,忍辱偷生,为的不过是我们重逢的希望。她怎么会不见我一面,就投井自尽呢?
她一定是被害死的。
当年,她说要保护我,其实本该是我保护她。可叹我身为哀世之君,百无一用。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连自己都不得周全,如何能保护心爱的女子。
宁寿宫前含冤去,一片痴情付爱珍。
天子多情,美人薄命。罗愁绮恨,化为乌有。
五
朋友被斩杀,恩师被罢黜,爱妾被害死。而我,回銮后继续被困瀛台。每走一步路,每说一句话,都有太监一旁记录在案。
四面临水的瀛台风景真美,美得凄凉萧索。这样的景致,真是称了我的心。
闲云入窗户,清露滴梧桐。四季轮回如旧,我却在38岁那年白了头。
今年春天来得特别早,我又见到了梅花。犹记从前,我和珍儿赏梅,夸赞她的容貌和性子像极了梅花。春日总是这般薄雾迷蒙,刺眼催泪。
南海瀛台又逢春,空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不知不觉,我已经在人间寂寞了八年。
接下来的人生,我能做的,唯有等死。等死的日子里,我能做的,唯有读书。
捧着一本《大学》,想起刚入学时,恩师曾教导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可如今,我已登基34载,未曾做过一件利国利民的事情,眼看着民生愈加艰难,国势越发颓败,我却任那刁妇为一己私利胡意妄为,置国家前途于不顾。奈何我七尺男儿,却斗不过一个年过七旬的老妇,真是愧对先祖。
往事倒影如潮,历历浮现。同珍儿练行书、与恩师议国是、和康梁论变法……恍惚如昨,联翩不绝。
总是眼睁睁看着希望一次次变成绝望,看着生离一回回成为死别。想起伤心过往,我不禁悲从中来,喃喃自言:“为了大清王朝,为了华夏苍生,朕尽力了。如今,山河凋敝、基业尽毁,要不了多久咱们大清就会亡国,到时候,这个千古骂名,不该朕背。”
距离我只有几步之遥的崔玉贵,想是听清了我的自语,急得满脸通红、浅眉倒竖,满脸皱痕挤在了一起。他低声劝阻我:“皇上,您瞎说什么呢?皇上,咱们大清怎么会亡?”
“记下,记下朕刚才说的话。”我指指一旁拿着笔准备随时记录的小太监:“狗奴才,记下,一个不漏地记下,咱们大清要亡了,这个历史骂名不该朕背,这个遗臭万年的骂名不该朕背,不该……”
“你们这些阉人,做稳了这辈子的奴才,下辈子注定还要继续做奴才。千秋为奴,万代为奴,永世不得翻身。”感觉自己心血上冲,满脸涨红,我用力拍打着胸口,趁着这一腔怒火肆意畅骂,今天真是我这34年来最痛快的一天。
我指着那个诧异得失了魂的崔玉贵,用尽全身力气地吼道:“记下来,全部记下来,一字不漏地记下来,记下来,记下来……你们一定要一字不漏地告诉你们的老佛爷。”
“皇上,您,您……您这是何苦呢?”久经世事的崔玉贵很快恢复了平静的面容,对身旁举着笔墨的小太监厉声说道:“快,快,快去告诉老佛爷。”
小奴才一溜烟跑出去了,崔玉贵看看绝尘而去的报信人,又转头看看我,长叹一声:“哎……皇上,您这是何苦呢?”
我释然地笑笑,心里话憋着才苦,我已经苦了34年,此刻觉得轻松无比。
反正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还有什么值得畏惧的?事到如今,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心里话不说出来,终究是无法瞑目的。
做个王侯真绝代,可怜薄命做君王。
六
转眼,冬天又来了。只是干冷,迟迟不见雪的降临。
我坐在瀛台庆方殿,恶疾已入膏肓。
“皇上,该服药了。”听声音,就知道是崔玉贵那个狗奴才又送药来了。
我的思绪缓缓地从窗外转向屋里,“服药?哼!医得了病,医不了命。”
崔玉贵难堪地说:“皇上,老佛爷交代了,要奴才一定要亲眼看着您喝下才行。皇上,请不要让老奴为难啊!”
“好,朕喝。还怕你们下毒不成。”我瞟了一眼神态不安的崔玉贵,无谓轻笑道:“如果朕真的被毒死,那倒是一种解脱。她给了朕皇位,朕还之以性命,从此大家两不相欠,各安其所。”
我拿过那个精巧的明黄色瓷碗,取出汤勺,一饮而尽。
喝完后,我品咂口中与以往药剂不同的滋味,疑惑道:“今日的药和平时有点不同,好像有点蒜臭味。”
“这个奴才就不清楚了。不过,皇上的药一向是御医们亲自煎熬,定不会弄错的。”崔玉贵拿回药碗,快步离开了,连跪安都忘了。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腹部一阵阵绞痛,越来越剧烈。我大呼救命,却没有一个人前来。我痛得难抑,只得躺卧床上,拼命翻滚。
剧痛持续了整整两个时辰,我的棉服早已被痛出来的汗水浸透。
或许痛到极致反变麻木,渐渐地我觉得没那么痛了,只是刚才折腾得倦了,我闭上双眼,拉起被褥,为自己盖上。
我累了。我想好好休息。我是该好好休息了。
孤独地躺着。恍惚间,床上不再有丝质的冰凉,取而代之的是棉布的温柔。
我知道所有的痛苦,都只是一场梦。如今,梦该醒了,我要去该去的地方了。
梦境中的艳黄逐一褪去,变成了清润的淡蓝,宛若天堂的淡蓝。
这次,我回到了四岁之前,那时的我,天真无忧、快乐自足。那时的我,有阿玛,有额娘,有乳母,有家……
我笑了,笑得宁静淡泊。阿玛说过,宁静淡泊谓之“湉”。
可是,为什么我笑的时候,还是会有眼泪不断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