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季节的云南也说不上热,只是很闷,天气变化莫测,阳光从来不正儿八经的照耀着,风时而吹起,时而停歇。脱离了热带雨林的西双版纳地区,普洱的天空又多了几分灰白色的雾霾。千篇一律的山峦丘壑使人渐渐的厌倦了眼前的一切,慢慢忘记了旅行的初衷。自行车旅行并不容易,特别是在这样的山区,风景无法时刻给你惊艳的美,大自然总难和你的灵魂产生共鸣,你走在这里,眼前的世界和你总有着深深的隔阂,让你无法全心全意去热爱这片土壤。这里既不荒凉,也不富庶,震撼不了你的心灵,也温婉不了你的眼睛。连贫穷在这里都显得十分委婉,被丛林遮盖在那些遥远的山谷中。
我感觉自己有些懈怠了,一成不变的风景每天都在消耗着我仅剩的热情,没有任何期待的一天开始,然后结束,然后新的一天又开始。看着地图上,一座座城市从前方转向身后,然而走过这么多路程,我的灵魂里依旧一片空白。我的思想在枯竭,没有一丝的景色能够触动我日渐消沉的野性。这是怎么回事呢?我走过比这更加漫长而艰难的旅途,那些日子依旧是记忆里最被珍视的故事,如今的骑行却变成了一种枯燥无味的固执。走在这里,总是觉得缺少些什么,至于少些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那些让人心生悲凉的环境这里也有,虽然这里植被茂盛,然而对于人类而言,这里的生存依旧面临着极大的考验,这看似丰富多样的环境下的人民依旧在忍受着贫苦的生活。山岭过于高大陡峭,耕地稀少,物产匮乏,道路崎岖,交通闭塞,这里依旧是祖国最贫穷的地方。然而那些大自然里生机勃勃的景象迷惑了我们的眼睛,让我们无法直视生活的悲凉。
澜沧县因东临澜沧江而得名,县城并不大,却是几十万人的家,它的全名是澜沧拉祜族自治县,可笑我一直把“祜”这个字读成了“姑”。就像曾经我一直把傈僳族读成了傈傈族一样,直到去了怒江州之后才发现这两个字不是同一个字。这些生僻字的地名,亦或是民族的名字,如果你不去接触它,也许你永远都读不对,就算一次次被纠正,也不会有深刻的记忆,除非你亲自抵达过之后,那么你将永远也不会再把它读错了。
虽然中午炎热,但是澜沧县的清晨依旧带着寒意,犹如深秋。整夜呼啸而过的车辆在清晨却安静了,对于一个流浪在街头露宿的人而言,那些货车实在讨厌,它们总喜欢在黑夜里行驶,像个蝙蝠一样,白天为了躲避交警,它们都停泊在路边休息,直待黑夜降临,公路成了它们的世界。我已经不在清晨写作了,这样就可以早些出发,等到中午阳光暴晒的时候,寻一处僻静阴凉之地,一边休息一边书写那早已失去热情的旅途。
趁着清冷的晨光,我在街头吃碗面,买些馒头,然后出发,这些日常已无需赘述。旅行的时间越久,我越离不开馒头,一则是寄托内心深处对于北方故乡的思念,二则,漫长的旅途,没有什么比它更加耐饿。其实我本来的计划是要走219国道到孟连县和西盟县,只是这极不稳定的疫情打乱了计划,那些边境小县城此刻已经不再接待外来的旅客,我无法进入,只能改变最初的方针,从双江县到临沧,然后到保山,再到怒江州的泸水、福贡、贡山,走上丙察察入藏,心心念念的腾冲恐怕这次也要被删除行程表了。
出了县城,沿着214国道前进,这条国道也是著名的滇藏线,国道的起点在青海省的西宁市,终点原来规划中是在景洪市的,故而又称之为西景线,但是后来缩短到了澜沧县。这条道路延续了古老的唐蕃古道和茶马古道。是一条非常美丽的景观大道,沿途地形之复杂,气候之多变,海拔跨度之高,比及炙手可热的川藏线318国道也不遑多让。它几乎穿越了我国所有的气候带,从热带一路北上,直达高山寒带。沿途独特的宗教和民族风情,自然景观和历史文化,甚至超越了我们津津乐道的川藏线。这是一条很值得自驾旅行的道路,骑行我就不提倡了,实在太他妈的苦了。
开局照常是上坡,那些上坡的艰辛我已经不愿再去回忆,只有骑过漫长旅途的人才能理解上坡对于我们意味着什么,特别是当阳光暴晒,而周遭却是白茫茫的阴霾,一座座冷漠的大山围堵着你,你孤身一人,在蜿蜒的道路上左冲右突,像个一腔孤勇的战士,盲目的寻找胜利之光。然而给我们最大的慰藉是上坡终究会结束,上坡越漫长,那就意味着下坡也会同样的漫长,这世界没有白费的辛苦。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在陌生的世界,如果这就是我要的自由,那么所有的辛苦和孤独,我都愿承受。
看来我是真的累了,当我坐在这里想要回忆昨天,那些记忆却无法触摸,我甚至想不起来那些路是怎样熬过来的,一切都变得恍惚,好像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必须闭上眼睛,在脑海最深处去探索,才能打捞一些模糊的画面,然而依旧分不清它们是属于哪一天,我记得我走出县城的情景,我怎样为没有走上219国道去孟连县而懊恼,我也记得在路上,那些毫无生机的植被怎样把阴影投射到我的脸颊上,记得我走进一处公路管理局的公厕,杂物间的门没有锁,我打开门,扳上电闸,一边写作,一边为手机电脑充电,只是我记不清那些具体的情景发生在哪个地方,我怎样抵达那里的,好像当时的我并不存在。我也忘记沿途经过的那些村舍,它们是什么样子,有些村舍的样子在脑海里浮浮沉沉,渐渐轮廓清晰,我却无法在地图上找到它的位置,它是在我经过竹塘乡之前,还是在那之后呢?全然记不清了。
第一段的爬坡是在抵达东主村的时候结束的,这个我依稀记得,因为在东主村的路口,有个当地人和我聊了几句,村口的门廊上写着“澜沧县东主革命遗址”是在翻阅照片时才想起来的。这也许就是照片的意义所在,它能重塑记忆,为我们还原一个被记忆疏漏的世界。下坡依旧惊险刺激,在那十几分钟里,生命处于一种狂热的状态下,心中只有速度所带来的激情,全然不顾高速下的危险,这一瞬间,才有了活着的感觉。
下到坡底,道路起伏,沿途的路边有许多当地人用木棍和枯草搭建的袖珍小棚子,十分精致,只是不知道作何用途,亦或是哪种信仰的祭坛。起起伏伏中,环境忽然变成了一种类似于喀斯特地貌的地形,沿途傣族村舍有些精美,有些破旧,有些新建的村落整齐工整,虽然艺术之美有些缺失,却显示出了实用主义的整洁。傣族屋舍的屋脊角上都是金色的孔雀雕塑,而拉祜族屋顶却是两根交叉的木方,就算是在同一个村子里,这两种建筑也极好分辨。走了不多久,地形又转变了,我再次走进庞大的山林中,透过路边稀疏的植被远眺,远山依旧模糊,那些山坡上的村舍看着如此遥远、渺小,甚至有些失真,仿佛那只是一幅拙劣的画,而非真实存在的世界。我好像遇到了一个摩旅的南京人,骑着帅气的宝马机车,他停在我身边,闲聊之中,我得知了孟连县和西盟县都不能进入,心中那种失落感稍稍有些平息了。他走后,我开始了一小段下坡,然后便是十七公里的漫长上坡。这一段的上坡并不算陡峭,沿途路边的树莓正在成熟,橘黄色的果实十分喜人,我也忘记了赶路,停下车子冒着被尖刺扎伤的风险去采摘,果实其实并不特别美味,只是喜欢采摘的过程,果实酸酸甜甜,汁液充沛,只是这种小浆果的果核损害了它的口感。吃这种小浆果的时候要特别注意,因为那些小浆果上很可能依附着一种小小的臭屁虫,如果把虫子嚼在了口中,那种浓烈的怪味会久久消散不去。
快抵达富邦乡的时候,一辆杭州牌照的SUV停在了我的旁边,驾驶室里年轻的司机扭过头来和我搭话,这种闲聊的内容大同小异,无非是对于我们这类人有些好奇罢了。他走之后,穿过五百多米的富邦隧道,便迎来了二十二公里的下坡。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整个人间都仿佛一下子失了声,纵然有汽车的轰鸣声,鸟儿的啼叫声,恶犬的狂吠,也显得极静。走在长长的下坡路上,看着天色像是被人在用画笔涂抹一般,一点点变暗,周遭高大山体上的梯田,村舍渐渐的模糊,成了一片暗影,这时我开始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把这些下坡留给明天,如果那样,在黎明的晨光中,也许我可以欣赏到另一翻美丽的景色了。
下到上允镇,天已经完全黑了,街上灯火通明,那些旅馆酒店的红色招牌在黑夜中特别显眼,滥俗的名字也曾是我在旅途中翘望的温暖。这只是个镇子,却有着一二十家旅馆,价格并不贵,标间也都在五十块钱左右。我走进镇子,在杂乱的灯光里拐上镇子中的一条条小道,一则寻找合适的宿营地,二则也找地方吃饭,这个镇子很大,东拐西拐的有好几条街道。吃过饭后我也没有找到满意的地方,有些巷子的屋檐下可以搭帐篷,但是没有水洗漱,也没有卫生间可用。于是我先去镇前的加油站洗漱过后,重新回到镇上,在上允街和214国道的交叉口找到了一个小公园,里面有两座亭子,公园里有几株高大的榕树,其中两株叶子落尽,想必已经死了。除了路上车辆的声音,这里十分僻静,这便是我在上允镇的落脚处了。说来可笑,当我习惯了帐篷,便再也不想去住旅馆了,这种置身于人类世界之外的感觉有些让人迷恋,仿佛住在帐篷里,就真正的远离了现代文明里的一切,成了一个自由的野兽。如果我能够抛弃人类社会生活中的某些温情的片刻,剔除情感里对于亲情的愧疚和依赖,放弃对爱情的想象和向往,如果我能拔出灵魂里作为一个人而滋生的情感,也许我真的能够像只野兽一样生活,对这世界无欲无求,随遇而安。然而我却做了三十年的人,那些情感的根系已经贯穿我肉体内的所有血管,除了死亡,我将终身无法摆脱我作为人这种动物的天性,一个情感的奴隶,生活的傀儡。
有时候我也很好奇,为什么大家都做人做的好好的,而我却做的这么痛苦,那些我不想被赋予的一个人的欲望,为何总是会被强加在身上,那些我不想要的生活,为什么难以摆脱?这么多年生活赋予我的苦难并没有把我塑造成更完美的人,而是在一点点摧毁我。如果真有魔鬼,我也会像浮士德博士一样拿出灵魂去交换一段可以自由支配的生活,让我做一个真实的自己,哪怕只有十年,或者更短,我也愿用剩余的生命交换。我只想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活一次,不被绑架挟裹的活一次,不以任何人做参考的活一次。我想要一个自己的生活,我真正热爱的生活,而不是大家都在过的那种生活。我喜欢我有权利热爱什么就去追寻什么,我希望这个世界像星星一样,有着不同的光,而不是像电灯泡一样,一生下来就被赋予了相同的功率,我希望活的像溪水一样纯净清透,而不是像养鱼池一样污浊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