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尽头(一)

那天天很蓝,十五岁的吴晓晓手中执一浇水壶,透过灰尘往外看那两辆吃力爬坡的大卡车。

两辆车在路边停下,从前面车里下来的母女三人搬进了斜对面的院子,后面车里的父子住进了晓晓家隔壁的院子。

他家院子铁门刚落在门槛上敲出一声响,晓晓妈就站在台阶上喊开了,“晓晓!过来!”

她让吴晓晓送饺子给那妇人,又让晓晓的哥哥吴军军送一碗给隔壁的。

晓晓端着碗站在篱笆外稍弯下腰朝里瞧。院里有棵杏树,已凋零的枝干遮去了一部分屋檐,从屋檐下大开的屋门里走出一位皮肤细腻、眉眼沉静的妇人。

她接过晓晓手里的碗,用不标准的普通话笑道,“谢谢。吃完我就给送去。”

晚上吃饭的时候,晓晓才知道原来那家人是韩国人,原来他们和搬进晓晓隔壁的那家人并不是一家人。吴军军说隔壁那家是从城里搬过来的,那男孩叫章峻,他的母亲前不久因病去世,他父亲为了让孩子不必太过沉浸在悲伤的情绪里,才决定回到这个偏僻的小县城。

听说那老院子本来就是章峻家的财产,但吴晓晓不怎么信。因为那个院子很久没人住了,都积满了灰尘,晓晓妈妈去帮着章峻爸爸打扫了一下午才算勉强干净。

章峻爸爸是个很亲切的中年人,他总是笑眯眯的对吴军军和吴晓晓说,“你们多带着章峻玩呀,他刚失去妈妈,心里很难过的。”

章峻沉默寡言,看过去并不很好相处。他总是背着书包独自来去,吴军军拿着自己做的火箭好不容易才让他记住了自己的名字,后来又费劲让他记住了妹妹的名字。

某天章峻爸爸带着章峻去吴晓晓家吃饭,于是章峻把晓晓妈妈的笑容也记在了心里。在他的脑海中,晓晓妈妈的脸和他妈妈的脸重合起来,似乎有了某些相似的地方。回去之后,他在黑暗中坐了许久,手里拿着母亲的旧照片,望着窗外水银似的月色。

“城里看不见这样的月光,妈妈。”他轻声说。


章峻逐渐和吴军军、吴晓晓熟悉了起来。他很快就发现,不管在爱好、性格还是感兴趣的话题方面,他和吴军军都出人意料的相似。他尤其喜欢吴军军的真诚淳朴,也由此喜欢上了这个对外人不设心防的小城。他不再嫌弃它又破又旧,也能快乐的在被碎石子所覆盖的土路上和别人追逐打闹了。

他唯一不喜欢的,就是那对韩国双胞胎,以及吴晓晓。

不喜欢双胞胎的理由是,她们总是穿着一模一样出现在他眼前,用挑衅的语气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摆出一脸的高傲和同情,似乎他天生就是她们的仆人。

不喜欢吴晓晓的理由是,每当他和吴军军在一块儿玩的时候,她老是会凑上来。一个女孩子的插足足够破坏两个男孩子完美的友谊,更别说吴军军对她还特别好。

很多次他走在他们身后,望着吴军军和吴晓晓兴高采烈的聊天,心中会生出一些阴暗的情绪。有时他会被动沉浸在这种情绪里面,觉得愤怒又无力。有时他会猛然惊醒,暗自责备自己怎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其实吴晓晓并不真的让人讨厌,她是个可爱又天真的姑娘,和她的哥哥一样。但章峻会想,如果他和吴军军是在一个妈妈的肚子里出生的就好了,如果吴晓晓变成章峻就好了。

他讨厌双胞胎,却喜欢双胞胎的妈妈,因为她漂亮又温柔。他讨厌吴晓晓,却喜欢吴晓晓的哥哥和妈妈。他想,他是多么矛盾的一个人,又身处在多么矛盾的世界里啊。

或许是他的情绪表达的太为明显,过了一段时间,双胞胎就不怎么来对着他胡说八道了。在路上和吴晓晓碰见,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就会露出八颗牙齿,对着他尴尬的笑笑,找几个明显是为了凑数的话题。她和别人在一块儿从来不会这样,章峻知道,他很满足他让她知道了他很讨厌她。

这样的讨厌在他发现她收集别人送给他的情书之后,直接升到了忍耐的顶端。那天放学,她往他手里塞了一封信,他扫了一眼就扔到了地上。走了几步回过头,他看到吴晓晓把信捡起来拍拍灰收进了自己的口袋,眼睛瞬间瞪圆了。

她看着他,很坦然的说,“为什么要扔?好歹是别人的心意。你要是不喜欢,我就帮你收起来,等你长大之后我再还给你,也算是保存了一份美好的回忆。”

说完这句话,她看到章峻阴沉着脸回过头,很恼怒的离开了。


吴晓晓一直不明白章峻为什么会那么讨厌她。她曾想过是不是自己哪里做错了,但很快反驳,也许他只是单纯不喜欢她而已,世界上不可能每个人都喜欢自己的。即便这样,吴晓晓还是牢记着章峻爸爸的话,章峻失去了母亲,心里很难过,她和哥哥得多照顾他一点。

她把章峻扔掉的情书都收进了她的小储存箱里,日复一日的,箱子越来越满。后来再有女生想通过她给章峻递情书,她会很认真的思考下说辞,劝那女生换个暗恋对象。

“为什么?”她们会问。

吴晓晓挠了挠脸颊,非常严肃的说,“他喜欢男的。”


章峻往吴家跑动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有时亲戚从城里寄来什么东西,或是他父亲开车去市集上买了什么好吃的,他都会拎了给吴家送去。有次他父亲甚至跟晓晓妈妈说,“这孩子还撺掇咱两在一起凑合凑合呢。”

话是玩笑话,但晓晓妈妈真是心疼章峻,也就拿着他当自己的亲生儿子对待。他们两家除了一堵墙隔着外,和一家人没什么区别。

常常吴晓晓醒来扒在窗户往外看时,就能看见章峻拎着扫帚在扫她家的院子。

她外套也不披就跑出去对他打招呼,头发乱糟糟的。章峻瞥她一眼,一声不吭,忽然扔下扫帚红着耳朵跑了。吴晓晓不明所以,低头一看,发现原来自己只穿着件贴身背心就跑出来了,难怪这么冷呢!

吴晓晓高一的那年暑假,表姐来她家里做客。

表姐叫嘉莹,年十九,生的如出水芙蓉。少女的青涩和初知人事的成熟使她身上有着一种特别的气质。她站在晓晓家院门口望着天边的夕阳时,丝毫没发觉身旁不远处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望着她,简直呆了。

她回过头,看到那位如墨似玉的少年。那少年见她的目光朝自己转来,瞬时红了脸,逃一般的进了门。


晓晓和表姐比起来,简直如一只还没发育完全的小虾米。加上为人大大咧咧,老是笑露八齿,就更加显得幼稚,像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小男孩。即便留了齐肩长发,穿着碎花裙子,也改变不了别人对她的初始印象。

妈妈说表姐订婚了,等到年底就结婚。这是她做闺女的最后半年,所以家里人特意让她出来散散心。晓晓问表姐为什么那么年轻就要结婚,妈妈笑着不回答。

表姐来家里做客,晓晓就有了个玩伴。她们经常去找那位韩国阿姨,在她家院子里坐着聊天,吃她做的泡菜。

韩国阿姨的丈夫是本地人,不过在双胞胎还小的时候就遇车祸去世了。她一个人在城里拉扯着两个孩子,实在坚持不下去,才在丈夫姐姐的劝说和帮助下,搬回了丈夫小时住过的院子。

“这里很好。”她说,笑容温柔又坚定。

不过更多时候,晓晓都是陪着韩国阿姨去散步,对她介绍杂货店在哪里,理发店又在哪里,如果去市集的话要走哪条路。阿姨费力的记着,晓晓说的太多了,简直就是在考验她的记忆力,后来她对晓晓说,“等我找不到地方,你就来带我,好吗?”

晓晓乐呵呵的答应了。

有次送阿姨回去后,她在墙壁拐角底下发现了一窝蚂蚁,蹲下津津有味的观察着。等起身时,通过杏树的枝叶,她看到双胞胎中的姐姐躲在篱笆后面,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胸口,目光深深望向某个方向。

晓晓朝那个方向看去,章峻正站在那里给她家的花浇水。

不知怎的,晓晓忽然想要恶作剧。她跑到章峻身旁挽住了他的胳膊。这一幕看在双胞胎姐姐眼里,简直快被气疯了。她踹了一脚杏树,骂骂咧咧的回了屋。

晓晓在余光中看到她的动静,抿着嘴笑。让你老是对你妈妈那么凶,她心想。

“那个......”章峻漫不经心的问,“你表姐呢?”

“嗯?”晓晓反应过来,“她应该在屋里吧。”

“你帮我把这个交给她好吗?”章峻把一个信封放在晓晓手里,然后放下浇水壶回去了。晓晓望着那封信愣了好一会儿,心里突然觉得有些酸酸的。

她把信交给了表姐,表姐把它收了起来,也不对晓晓说什么。晓晓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趴了好一会儿,妈妈在外面叫她,她也没听见。


晓晓头一回见章峻这样,再也不骄傲清高的忽视别人,而是红着脸、眼神闪烁。他写了很多信,让晓晓传给表姐,表姐从来没回复过,但每次出去看到他的时候,会对他笑笑,然后站在门边和他说会儿话。

某天吴军军忽然问章峻,“你又跟我妹闹矛盾了?怎么这段时间不见她跟着我们了?”

章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清楚原因。

暑假快要结束的前一周,他鼓起勇气,写了最郑重的一封信,然后托晓晓交给表姐。表姐依照着上面的日期,在凌晨起了身,去院子旁边的岩石坡上和章峻见面。

和她睡在一屋的晓晓被惊醒,悄悄跟着她出了门。

晓晓躲在黑暗的地方,远远望着他们站在风里。风把他们的头发吹起,衣角微微摇摆,送来些许的只言片语。晓晓呆住了,她在想,如果站在章峻对面的是她自己,那该多好啊。

忽然,风中传来了愤怒的喊叫声。章峻朝后退了两步,似乎握紧了拳头。表姐仍静静立着,片刻,她回过身朝晓晓家走去。那片岩石坡上很快就只剩下了章峻一个人。


他垂头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忽然把手里的东西扔到地上,转身快步离开。愤怒的跑了一程,他停下脚步,又跑了回去,心想要把她退回给自己的那些信拿回来烧掉。

结果信不见了。

他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难道是她回来拿走了?不,他摇摇头,她都说了她要结婚了。她要结婚了,可是对象不是他。他甚至都还没有从学校毕业,她说他有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在她这个乡下姑娘身上浪费时间。

章峻又不笑了,也不来晓晓家院子帮忙干活了。晓晓也不笑,每天闷在房间里不知道在做什么。表姐走的那天,她也没有出来送。

开学的日子很快到来,一切恢复了平常。

晓晓抛弃了玩耍了一个暑假的小伙伴,又重新和哥哥、章峻混在了一起。上学的路是那么的远,仿佛没有尽头,可是只要和他们在一起,就很开心。吴军军说她像个没心没肺的傻子。她说,当傻子才好呢,傻子一辈子都活得开开心心的。

说这话的时候,她有意无意的看着章峻。

章峻不理他们,他的话本来少,这下变得更少,如同夏日炎热的空气,有时让人感到窒息。

他越来越多的一个人坐在岩石坡上发呆,手里握着他妈妈的照片,或者是他们一家三口的合照。


章峻爸爸去城里做生意,短时间内不会回来,于是晓晓妈妈让章峻每天来自己家里吃饭。有天吃完午饭,休息了一会儿准备上学时,吴军军忽然肚子疼,说要请假不去学校了。

晓晓想象了下她单独和章峻在一起走路上学的画面,连汗毛顿时都绷紧了。她刚要找借口逃避,章峻已经拿起书包,招呼了一声抬脚先走。

晓晓只好急忙跟上,不过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十来米远。

半路上,他们遇到了双胞胎。双胞胎以前凶巴巴的,可是现在和章峻说话的时候却很温柔。她们一人一个走在章峻身旁,姐姐还刻意的回头看了晓晓一眼,目光中不无得意。

这都没什么,令晓晓吃惊的是,章峻居然对她们笑,就好像好的不得了的朋友似的。他都没这么跟她说过话。

她垂下头,没精打采,感到难过。

放学之后,她还是一个人回来的。夏天天黑的晚,她走到岩石坡旁的时候,天色才堪堪暗下来。忽然从坡旁闪出两个人影,拦住了她的去路。

晓晓赶紧把手里的信藏到背后。

“藏什么呢?”双胞胎姐姐问,试图夺去她手里的信。晓晓躲开,她从来不主动与人交恶,遇到这种情况,也则是能忍就忍。

“给我!”姐姐吼了一声,吓了晓晓一跳。晓晓攥紧信,拔腿就跑。不提防书包被人一扯,她狠狠地摔了个跟头,胳膊擦在石子路上,皮肤上涌出无数血珠。

姐姐从她手里抢过信,在信封上看到了章峻的名字,吃惊的睁大了眼。她以为这是章峻写给晓晓的。于是她冷笑道,“很珍惜这信?那我就撕掉。”她做出要撕的动作。

晓晓愤怒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从她手里抢下信,然后使劲推了她一把。原本在看戏的妹妹见晓晓反抗,气得不得了,抬脚就往她身上踹。这时身后传来声音,问她们在干什么。

章峻疑惑地看着她们。

“她欺负我!”姐姐急忙示弱,躲到章峻身旁,“她推我。”

章峻看看她,又看看黑暗中睁着个咕噜噜大眼睛的晓晓,对姐姐说道,“你有病吧?当我瞎吗?滚。”

姐姐热脸贴了冷屁股,真是要气死了。她哼了一声,拽着妹妹就走。晓晓把信藏起来,对着章峻尴尬的笑了笑。

“没事吧?”他要扶她起来。

“不用!我自己起来就好!”晓晓急忙爬起。虽然内心里很期待能和他多说说话,但真让她单独和他待在一块儿,她又觉得浑身都不自在。章峻见她如此,也没说什么,率先朝前去了。

待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晓晓才蹲坐下,从书包中翻出纸巾小心擦掉胳膊上的血珠。她拿出那封信,上面被撕裂了一道小小的口子,不过没关系,回去黏一黏就好了。她用手掌轻轻抚过信封,把褶皱起来的地方抚平,然后郑重收进书包。

这些信她从来没看过,她觉得那是章峻的心意,需要好好保存。可是有时候她又实在好奇地不得了,就会盯着信封上那俊秀的字体看,猜测里面到底写了些什么。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晓晓拿出手电筒拧开,在灰尘中照出一道明亮的光柱。在离那光柱十米远的拐弯处,藏着一个瘦高的黑色身影。他沉默的站着,如同一座雕塑,静静地盯着她的动作。

等她走出了几十米之后,章峻才启步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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