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岱:湖心亭的雪盛大地落了百年

历史上最盛大的雪落,该是“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那个只身面对漫天晶莹的老叟仿佛化成了一座孤岛,与世隔绝。他的独钓江雪写尽了清冷与凄凉。

无独有偶,千年后的西湖大雪,亦有一人独往看雪,他的笔下是与河东先生相似的“人鸟声俱绝”。

但与“千万孤独”,独自咀嚼着属于他一个人的空灵的河东老人不同。明明是天寒地冻,四下皆静,西湖寂寥的见不到行人飞鸟,如此妙人,是兴冲冲的执一小舟,往西湖中的小亭去了。

他看到雾凇沆砀,天地间冰花弥漫,与白茫茫的湖面长堤连成一片。

或许还在感慨中徐徐行舟,往湖心亭慢悠悠的荡过去的他,却在本是万籁俱寂的世界里听到了颇为热闹的生气。

亭中一火炉咕嘟咕嘟烧酒正浓,冒出腾腾的热气,两人相对而坐,见他来,欣然相邀。于是吃酒谈天,共赏这无二雪景。

末了,归途中,摇舟的童子说:“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这位悠悠的痴者便是明末清初的文学泰斗,张岱。


粉饰太平

张岱出生于万历二十五年。

这一年,大明杰出的首辅张居正已经去世了十五年,他的后继者申时行也离开了朝廷,万历怠政多年,朝局正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而接下来,会是阉党一派和东林党人斗争的高潮,兼有内忧外患,灾害频发的天启与崇祯。大明的马车正在逐渐驶向终点。

而此时的江南,作为大明的陪都一带,倒是暂时没有被时局的动荡波及,被卷进混乱的漩涡。张岱出生的浙江虽是粉饰太平,却依旧是杨柳依依。

较为稳定的社会条件与不俗的家世给了张岱良好的成长环境。他幼年时聪颖敏慧,被比作江郎。江郎者,即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艳羡了世人,传说用五色笔行文的江淹。

如此之说,也足见张岱之才。


少年春衫薄

张岱是如此评价自己:“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

青年时的他是江南有名的纨绔,游历江南各处,亭台楼榭,山水名川,皆有见闻。又广交才学之士,喜见市井百姓。

好美食的他这样写食蟹:“食品不加盐醋而五味全者,为蚶、为河蟹。河蟹至十月与稻梁俱肥,壳如盘大,坟起,而紫螯巨如拳,小脚肉出,油油如螾愆。掀其壳,膏腻堆积,如玉脂珀屑,团结不散,甘腴虽八珍不及。”短短数十字,形色味具出,那只鲜甜肥美的蟹便跃然纸上了。

写喝水:“取水啜之,磷磷有圭角,异之。走看其色,如秋月霜空,噀天为白;又如轻岚出岫,缭松迷石,淡淡欲散。”喝水都郑重其事,妙笔生花,倒是颇具子瞻风了。

日常生活是:“好事之徒,无不咸集。长塘丰草,走马放鹰;高阜平冈,斗鸡蹴踘。”

他也喜欢世间百态,喜欢这份不同于阳春白雪的烟火气,写看灯时的街景:“乡村夫妇多在白日进城,乔乔画画,东穿西走”写划龙舟时的人声鼎沸“金山上,人团簇,隔江望之,蚁附蜂屯,蠢蠢欲动, 晚则万彧齐开,两岸沓沓然而沸”。

才华横溢,兴趣广泛的他自然而然的由衷慨叹“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如此性情,倒是可爱了。

韦庄在《菩萨蛮》中如此追忆韶华“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那段时间,是张岱最轻松光亮的人生时光,也是晚明最后的盛景。


浮生若梦

要说张岱文学成就最高的作品,便是《陶庵梦忆》与《西湖梦寻》了。前者最广为人知,记述了那个曾经繁华绮丽的晚明,热闹的街市,俏丽的山水;而后者则是关于与他一生都结下不解之缘的西湖。

二者都以梦为名,而创作时间是明灭亡后,是在1644年那个落寞的人眼见了自己的山河破碎,走向了那棵同样孤寂的树后。

1646年,明王朝灭亡两年后,清,顺治三年,绍兴沦陷。一时间,那个温润如玉的公子,那个少时飞鹰走犬,鲜衣怒马,长大不喜官场,流连山水的文人,前半生没有为官治理一方或是身处江湖忧国忧民,当着富家翁,看着好山好水好人间。

热热闹闹的街市变得冷清,为自己生活努力打拼的人们变得畏首畏尾,眼底是数不尽的落寞。一下子繁华绮丽不复存在,轻松光亮的生活成了梦幻泡影,活了半辈子的张岱突然间落到了现实的谷底。

拒绝臣服满清的张岱,避入山中。于是“鸡鸣枕上,夜气方回,因想余平生,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终究成了晚明落寞的遗臣,以自己的凄清为针,以梦为线,串起晚明那番曾经热闹的盛景。写听书品茶,观琴赏月,还写了那场盛大的雪。

倒真应了千年前李太白的“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一一垂丹青

明清交替之际,社会巨变,同样带来改变的是社会习俗文化与学术思想。满清笼络了大批优秀的士子为其教化百姓,其中就有钱谦益之流,他们在满清的“囹圄”中继续研究自己的学术思想,保证生活质量的同时,也取得了不俗的文学成就。

而张岱从世家之豪奢一下子坠入山野之苦也没有屈服,饭疏食饮水又如何,“布衣蔬食, 常至断炊” 又如何,倒真是“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社会巨变若此,面对国破家亡,年逾五十的他挺起了大明的脊梁。

鲁迅先生说:“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虽是等于为帝王将相作家谱的所谓‘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们的光耀,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国破家亡是一代代坚贞士子心中最为痛苦的事情,宋金对抗时,辛弃疾尚可栏杆拍遍,陆游仍念北望中原,可朝代灭亡了,庇护百姓安居乐业的天塌了,作为曾经的臣子又能做什么呢。

但一个朝代的灭亡,并不意味着中华民族的灭亡,于是我们经历了太多次的异族入侵,朝代更替,山河动荡,却每一次都靠着中华的脊梁挺住了,陆秀夫可以身死投江,文天祥可以丹青垂笔,张岱也同样扛起士子最后的脊梁。

在《西湖梦寻》一书中,张岱游览西湖周围许多忠臣良将的遗址古迹,对其中的奇闻轶事做了详细的记述,包括宋代的岳武穆,刺杀一国之宰的施全,保卫北京,力挽狂澜的于谦等,对他们的忠肝义胆进行了生动的描写。而其早年的作品也有《古今义烈传》,虽不理政问事,其忠贞节气也可见一斑。

在其生活贫困潦倒,虽一贫如洗,在兴亡存废之际,依旧完成了明史巨著《石匮书》。

著名史学家邵廷采说:“沉淫于有明一代纪传,名曰《石匮书》。以拟郑思肖之铁函心史也。至于兴废存亡之际,孤臣贞士之操,未尝不感慨流连陨涕,三致意也。”

有此臣子,明不亡也。


盛大的雪

张岱说到底其实还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有意思的点可能不在于那些吃食玩物,名川盛景,而在于他在食后说;由今思之,真如天厨仙供,酒醉饭饱,惭愧惭愧。

这份源于读书人骨子里的自傲矜持,倒是独一份的可爱。

明明已是康熙盛世了,当年那个眼睛里熠熠闪光的青年却已然饱经风霜,百姓们好像已经重新过上了安居乐业的生活,那年的明月好像又朗照在每家每户的窗台。

可是张岱不觉得,或是夜阑卧听风吹雨,或是小楼昨夜又东风,隐居山野的张岱穷尽了接下来的人生去追忆过往,追忆那段来自晚明最后的柔风。

于是我们看到的是《陶庵梦忆》里无数的好山好水,趣闻轶事,是《夜航船》里老张总结的社会百科,是《石匮书》中几代大明臣子的心血。对于自己前半生的鲜活灵动书写至极,对于后半生的苦难却是调笑似戏的带过。

这个说着自己学书不成,学剑不成,世人呼之为败子,为钝秀才的老顽固,却是天下间最明白的那个人。

孔子曾经问过自己的学生志向为何,大家各抒己见,或治理国家,或教化百姓,只有曾皙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张岱便是这样的人,经历过最纨绔的少年,喝过最浓的酒,降过烈马,走过太多的名川盛景,吃过数不清的美食佳肴,坚守着最具风骨的汉家气血。

那场湖心亭的雪,因为他,就这样盛大地落了百年。

如此说来,真当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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