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ia——我风烛残年的老娘,祈求您握紧生命的的末端(两年前与加拿大网友的通信)

亲爱的乔.威尔南(George Willnen)先生:

您说,您正在写一本《100位中国老娘》,以便让世人了解传统的中国母亲对社会、对家庭、对儿女的贡献和影响。由于我们多年的文字往来,并且由于我的家乡宁阳虽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然而它却处于传统文化发祥地曲阜和中华文明聚集地泰山之间,您认为这一带的风土人情更能体现中国的社会道德水准,所以就选择了我的母亲作为一个典型来描写——对此我既倍感荣幸,又十分尴尬。荣幸的是我的老娘本是一位最普通不过的传统的农家妇女能够为世人所知晓,尴尬的是她老人家如今已是风烛残年,快走到生命的末端,并且患有老年痴呆症(据说此病现在已改称“脑退化症”,以避免歧视性说法),病弱的身体和漫无逻辑的话语可能会让对话和交流变得很困难。

您说,您很奇怪宁阳方言中对母亲的称呼,既不像北京人那样叫“妈”,干脆利落;也不像东北人那样叫“娘”,豪爽嘹亮;更不像南方人那样叫“阿妈”或“妈咪”,亲切缠绵;而是叫Nia~(入声)一个无法用汉字语音来表达的声音。我根据我的思维跟您做这样的解释:“娘”是一个很神圣的字眼,汉字的造型说明唯有善“良”的“女”性才有资格做娘,而我们当地方言的称呼更是饱含深情,Nia这个读音其实是“娘啊”的合音。

好了!现在我就用最平实无华的语言来给您讲一下我的老娘一生的故事,具体的文字的修饰和润色工作就是您的事儿了。

【一】

亲爱的乔.威尔南:

“旧鞋也曾是新鞋,老太太也曾是小女孩儿”,这是我们这一带的谚语——时间总是由连续的时点累积而成。

我的外祖家姓吴,在距县城西约3000米的吴家东河村,母亲于1938年农历六月十七出生在这里,排行最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外祖家在当时算不上大户,但至少是小康人家,外祖父兄弟三人,正房是一座古建筑(母亲管它叫“大厅”,前廊后厦,砖木结构,面积大约200平米,是清朝年间的建筑,我小时候还见过),开着酒店(这是母亲的说法,其实是酿酒的作坊),雇着工人,还有几十亩地——后来,随着民族工业在日占时期的整体凋零和1943年的严重旱灾(母亲经常说起的“民国三十二年坏年月”),外祖家族也从小康跌入贫民阶层。

1955年,母亲十七岁时来到我们家。

父亲行三,比母亲大十岁(据我所知周围的叔叔和婶婶们也都是男女年龄悬殊十几岁,可能在那时的这个年龄差很正常吧),奶奶当时六十三岁,大爷因为眼睛有残疾没能成家,二大爷年轻时离家出走杳无音信(直到1989年才从台湾返乡),只有三间破草房和土地改革时分的几亩地——大致情况就是如此,属于贫民中的贫民。

母亲是一个劳动的好手。在生产队(中国农村人民公社化时期最基层的农村生产组织)时收割小麦既没有机器,也不用镰刀收割,而是用手拔(本地的劳动术语叫做“薅hao麦子”),为的是能够把麦茬一块拔下来再用铡刀切下来当柴火烧,在我们生产队最长的地块(大约130米),母亲一个上午能薅一个来回遭(我估算过,大约200平米),与男劳动力效率不相上下,是生产队里为数不多的劳动快手之一。农闲时母亲的工作就是和与她年龄相仿的姐妹们推大碾(在当时生产队办的副业草纸坊人力推石碾把麦秸碾成纸浆),后来母亲和另外两个邻家的大婶儿专职管理棉花田(那是一个技术活儿,因为种棉花要拿叉儿、打顶儿、施药,体力劳动相对较轻——当时有句顺口溜“要想闲,当教员;要想轻省下棉田”,与农机手、民办教师等属于技术农民),由于父母的勤劳能干,即便是最困难的1961年前后(那时我和弟弟妹妹都还没出生,听说那时许多家庭都吃不上饭,有的饿的患了水肿病),一家人也勉强能吃得上饭,哥哥姐姐都没有饿肚子。

母亲还是一个持家的好手。每次从生产队干完活儿都要拾上一把柴火带回家,出工时总要带着针线活儿在做工的间隙做。反正始终不闲着。就这样积少成多,家里虽然买不起煤却没有缺烧的。在我的记忆里家里有九口人,只有父亲母亲两个劳动力,我们家虽然粮食不充裕却始终没有成为缺粮户。

母亲同时又是一个做家务的好手。一团团棉花被拈成绺儿,母亲用手摇的纺车把它们纺成粗细不一的纱线;几块本不能大用的布幅经过她的裁剪拼贴用针线缝合就能成为一件新衣,全家人包括外祖家舅舅和阿姨们的衣帽鞋袜、我们上学用的书包都出自她一人之手,一家人虽然穿不起新的却总能穿着即使有补丁却依然整齐干净的衣服;母亲总能把野菜、榆钱儿、槐花和有限的粮食结合在一起做出令人回味至今的食品;家里的家具和农具总是井井有条。

【二】

亲爱的乔.威尔南:

作为一个对中国文化有独特兴趣的加拿大人,您说“仁”“孝”是中国文化的核心内容,我很佩服您独到的眼光——而我以为:“仁”和“孝”表现在民间就是善良和敬老爱幼。

我的母亲没有读过书,更没有机会接触经典的熏陶,可是她的骨子里却始终透出与生俱来的善良与仁爱。她心灵手巧,善于裁剪,邻居们总有一些针线活拿来让她做,她总是来者不拒,牺牲自己难得的休息时间帮人家做好;虽然自己并不宽裕,可是每当有讨饭的人来到门前,她总是不让人家空着碗回去,并叮嘱我们不得嘲笑人家(那时讨饭的人很多,总有一些半大小子编一些虽无恶意却不文雅顺口溜取笑乞讨者),还说“当年朱洪武(明太祖朱元璋)也是要饭的出身”——与人为善,是她做人的规矩之一。

她虽然不曾听说过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语录也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但是她的行为却很好的诠释了这句经典。我小的时候记得奶奶冬天卧床不起,那时农村根本没有条件取暖,可是穷人有穷办法,母亲便给奶奶“打火簸箕”:就是在土炕前点一堆柴火,用簸箕罩住,把簸箕嘴伸进被窝里,这样热气进了被窝而又不至于烧了被子;文革期间有一个本家的叔叔是村民兵连长,那时经常召开对地主的批斗大会。我的那位本家叔叔对一个地主的老娘态度很粗暴,事后母亲怒斥他:“地主的娘也是人,她犯了法自然有上级来法办她,该怎么处置她也用不着你做决定,这么大年纪了你怎么忍心那样对人家!说她是剥削阶级,作恶多端,剥削你啦,你见她做恶啦!”臊得那位叔叔满脸通红,在此后的批斗会中再也没有过分之举;母亲的身体很健康,有一位和大哥年龄相仿的邻家叔叔因为他的母亲奶水不足,经常饿得嗷嗷哭叫,母亲于心不忍,在哺育大哥的同时还经常给那位叔叔喂奶,用她的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别人的孩子也是孩子!”

母亲管教儿女不会用什么大道理。象什么“人穷志不能穷”“能看贼吃肉别看贼挨揍”之类的通俗的谚语我至今难忘。她常说自己不识字而感到遗憾,总是尽最大努力供孩子读书——尽管我们兄弟姐妹都不是读书成材的材料,可也没有一个不识字的,我们既庆幸于当时的免费教育,更庆幸母亲的全力支持。

【三】

亲爱的乔.威尔南:

衰弱的躯体、佝偻的身影、浑浊的神情是我的老娘现在的形象,然而她也曾经年轻过、健康过、机敏过。岁月的风霜染白了她的头发,艰难的生计夺走了她的健康,不期而至的病患带走了她的记忆。

2006年父亲去世后,母亲就渐渐的记忆力减退,说话也词不达意,从原来的勤快干净变得懒惰邋遢起来,原来布置的井井有条的院落慢慢变得脏乱不堪——我们当时只怀疑是父亲的去世让她受到很深的精神刺激才形成的这个样子,后来在医院检查得出的结论是“脑干萎缩”,或者叫脑退化也就是老年痴呆症,并且不明病因也无法治愈——天啊我的老娘才七十多岁啊!

再后来老娘的状态每况愈下:睡觉时不知道关电灯,忘记了盖被子,不知道洗脸梳头,分不清饭时的早晚,说出的话往往让人难以接受,大小便也没有规律。原来经常在一起说笑的老姐妹有的自顾不暇,有的嫌弃我老娘不会说话,都渐渐的疏远了她;就连部分亲友也对她心生厌倦,嫌弃她不象从前那样嘹喨(方言:干净明快)。

于是我们兄弟三人决定轮流供养他老人家——春夏的日子天气暖和,便于洗涮,老娘在农村的大哥和我的家里度过,冬天天气寒冷,老娘住在供暖条件好的济南的三弟家。

即使这样,老娘在偶尔明白时候还这样对我说:“别看我现在落遇(方言:结局)不好,到你们老了还不如我呢——到底儿(方言:毕竟)我还有你们兄弟三人,可你们就只有一个孩子”——可怜的老娘!你已经自身难保,还在杞人忧天,替我们操心呢;几天前我带她去理发,看到路边的电线杆上有一则寻找走失老娘的寻人启事,她问我那上面的照片是怎么回事,我告诉她后她竟然哭了起来:“一个老妈子(方言:老太太)在外面没人问事儿(方言:关照),能活几天啊?”并给我说要是遇到的话别忘了送人家回家——可怜的老娘!此时还忘不了挂牵别人。

老娘越来越不爱动了,便溺失禁,自己也不知道哪儿难受,更不会准确表达。前天我发现她的臀部长了褥疮,我给她擦洗和换药时,她竟然显得有些难为情,嫌我是男的。我忍着眼泪对她说:“要不是男的怎么当你的儿子?我小时候你给我擦屎剐溺的时候怎么没嫌我是男的。”于是她只好乖乖的配合我给她擦洗换药。

再给老娘擦洗的过程中,我领悟到亲情、友情与爱情的关系:摔倒了把你扶起来与你一同前行的是朋友,伤心了为你檫干眼泪安慰你心灵的是爱人,无怨无悔不嫌脏臭替你擦屎端尿的只能是你的亲人!

我可怜的老娘


【四】

亲爱的乔.威尔南:

您曾直言不讳地对我说:“《二十四孝》中的‘王小求鲤’和‘彩衣娱亲’都出在山东,可是为什么现在许多违背孝行事例比比皆是?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的孝行能在你们身上体现吗?你们兄弟为何不长久的留在她身边,陪她度过这来日无多的晚年?为什么还都不放下手中的工作,难道赚钱比老人的生命还重要吗?”

是啊!那个老人不喜欢儿孙绕膝,笑语满堂;那个儿女不愿意承欢膝下,共享天伦之乐——可是那只是电影电视剧里出现的场景!

我只能既惭愧又无奈的告诉您:我们在尽力奉养老娘的同时,还要想办法赚钱过日子啊!我们这儿的农民收入远不像报纸上说的那么多,生活也不像电视上演的那么美好!一家人要吃饭穿衣,孩子要上学,老人看病吃药,哪一样离开钱能成?作为农民的我们是一个生活和生计都没有保障的群体。所以我只能让我的太太(也就是你的嫂夫人)离开家做小工,以期每天能有四五十元的收入,我也只好做一点既能照顾老娘又能赚点儿小钱儿的小生意。

我还想告诉您:中国还有句名言“百善孝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家贫无孝子”——贫苦家庭百事哀!

其实,贫穷落后的农村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载体——两千多年前的孔夫子就说过“礼失求诸野”(当一个国家迷失了精神前进的方向时,应该到民间汲取传统文化的营养)!只是如今的农村在物欲横流的大潮中已经被边缘化,人们只能在传统和现实中无奈的挣扎,盲目的选择!

【五】

亲爱的乔.威尔南:

在影视剧和文学作品里我看到西方人在遇到不可抗拒的灾难时常常祈求上帝保佑。

如今,我无力也无法让我的老娘恢复从前的神采,心力交瘁的我请您和我一起祈求上帝吧:愿我那风烛残年的老娘,握紧生命的末端,别松手,坚持住!

你可能感兴趣的:(Nia——我风烛残年的老娘,祈求您握紧生命的的末端(两年前与加拿大网友的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