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皆知,《诗经》中《硕人》有一位“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叫庄姜的姑娘,她是文字的经典、美人的巅峰,是每一个熟读中华文字的国人心目中,姣美无暇、最一等一的美人。
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这位美庄姜竟还是一位敏感、多才的诗人。
-1-美人多磨难,伊人命惹怜
嫁入卫国不久,庄姜就失去了宠爱,可能因为不能生育、可能因为不会取悦、可能因为政治博弈,卫庄公另宠他人,庄姜很快变成了独守空房的深宫丽人。
有人说诗人会因为任何一件事而禁不住哭泣,殊不知正是经历了无数的哭泣,诗人才能成为真正的“诗人”。正是从嫁入豪门的巅峰,一下子摔落到后宫空房的尘埃,命运的多舛让美庄姜措不及防,从此陷入了孤独、失意和悲伤的人生。
每一个诗人都会经历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恋,每一个诗人都会遭遇无常的人生。但是不幸反而造就了《诗经》中这位最美丽、最有才华的女诗人,使我们有幸能够一睹美庄姜的另外一面,那就是她优美的文字、深深的忧伤、唯美的思想。
《诗经·国风·邶风》中的《终风》、《日月》、《柏舟》、《绿衣》、《燕燕》这五首诗据说都是庄姜的作品,叙说了庄姜一生波澜起伏的心理历程。
-2-既爱又恨的《终风》
《国风·邶风·终风》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日日狂风吹,偶然回头笑,讥讽调笑我,伤心又害怕。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日日阴霾布,何时愿归来,不理又不睬,悠悠空思念。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日日天阴沉,数日不见阳,惊醒难入眠,思念不停嚏。
曀曀其阴,虺(hui)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日日乌云密,隐隐雷鸣急,从此难入眠,思念难放下。
新嫁的庄姜,对未来充满了憧憬。突然面对夫君的冷落、讥讽、戏谑、轻薄,心中又是伤心又是害怕,为何巧笑倩兮的美人,赢不得卫庄公的爱怜?
丈夫决然离去,庄姜又期盼他会突然转身、回心转意。但一切都只是幻想,唯有狂风、阴霾、乌云、虺雷。庄姜独守空房,漫漫长夜中庄姜突然惊醒,再难入眠,只能辗转反侧,苦苦咀嚼思念的痛苦。
这时的庄姜的心情,应该是一分的悲伤、二分的娇嗔、三分的思念、四分的希望。
-3-愤而反抗的《日月》
《国风·邶风·日月》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顾。
日月交替,照耀大地。竟有此人,不依古道?怎能安宁?竟不看我。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月交替,覆盖大地。怎有此人,背义不爱。怎能安宁?竟不理我。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忘。
日月交替,东方升起。何有此人,品行不一。怎能安宁?妻也可忘。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日月交替,东升如常。爹亲娘亲,爱我无终。怎能安宁?不再哀怨。
美庄姜努力过、争取过,但结果仍是一样,卫庄公仍决绝地离开了她。这时庄姜的心情转为愤怒,就像“日月交替、东升如常、照临大地”的自然现象,“夫唱妇随、夫妻恩爱”的常理为什么就不能遵守。她愤恨,她怒斥,她哭喊爹娘。但她的心中还留存着一点幻想,希望丈夫有一日能回心转意,能够顾她、理她、念她、报她。
《日月》里庄姜,应该是一分的无奈、二分的希望、三分的怨恨、四分的愤怒。
-4-接受现实誓守贞洁的《柏舟》
《国风·邶风·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柏木船儿,顺流而下。眼睛难闭,忧愁失眠。并非无酒,只是逐流。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我心如镜,不可以污。我有兄弟,不可以依。想去诉苦,却逢他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我心非石,任人转动。我心非席,任人翻卷。雍容威仪,岂容欺侮。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
忧心忡忡,小人围绕。遭逢烦恼,又受凌辱。静心思考,捶胸顿足。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日月更迭,为何无光?不尽忧愁,犹如脏衣。静心思考,不能释怀。
在某个孤独的午后,庄姜独自坐着柏木小船随波漂流。前一晚又是无眠的一夜,庄姜圆睁着双眼怎么也无法入睡。即使有尊贵的兄弟,这种苦难也无法诉说无人依靠。
曾经的美人,变成了卵石,被人踢来踢去,变成了草席,被人卷来卷去。曾经的螓首蛾眉都已消失。只剩下周围的小人们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欺侮失宠的庄姜。
悲到深处,庄姜忍不住捶胸顿足,看不到未来的庄姜感觉日月都失去了光辉。但是又能怎么样呢?即使丈夫已弃她而去,也只能苦守“柏舟之节”,一个人在世上无依无靠、随波逐流。
《柏舟》的庄姜应该只有一分的希望、二分的悲伤,剩余的是三分的愤怒、四分的无奈。
-5-悲伤念旧的《绿衣》
《国风·邶风·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
绿色衣裳啊,黄色里子。心里忧伤啊,如何停止。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心之忧矣,曷维其亡!
绿色上衣啊,黄色下裳。心里忧伤啊,如何忘怀。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
绿色丝线啊,是你给我。我想故人啊,使我无过。
絺兮绤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
粗细葛布啊,难敌冷风。我想故人啊,悲满我心。
背信弃义的卫庄公死了,空留独守《柏舟之节》的庄姜在世上。也许此刻的庄姜已经接受了自己被冷落的理由,毕竟无后是最大的不孝;也许此刻的庄姜已经原谅了夫君,虽然他没有陪她、宠她,毕竟还保留着她妻子的身份;也许此刻的庄姜忆起了新婚的美好,那时她巧笑倩兮,夫君为了迎娶她早早退朝,让全国子民一起为他俩的婚礼欢庆。原来曾经的卫庄公也迷恋过她的美貌,围绕过她的左右,为她画过眉梳过妆。
只有人走了,我们才会忆起他的总总好,忘掉了他的总总坏。
庄姜穿着卫庄公很久之前为她置办的绿衣黄裳,睹物思人,悲不能止。她独坐空房,止不住对亡夫过往的思念。天已冷,单薄的绿衣已经无法抵御寒风。可是这世界上再没有了那个又恨又爱的人,还有何心情去换上厚衣裳。唯有丈夫曾经缝制的绿薄衣还能温暖冰冷的心。从此再无人可恨,无人可爱,无人置衣,无人牵挂。
《绿衣》的庄姜没有了怨恨,也彻底没有了希望,心中只剩下五分的怀念和五分的悲伤。
-6-空留悲伤的《燕燕》
《国风·邶风·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双燕伴飞,羽尾交叉。闺蜜远行,远送郊野。远望影消,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双燕伴飞,上下嬉戏。闺蜜远行,越送越远。远望不及,久立仍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双燕伴飞,上下啾鸣。闺蜜远行,远送南行。看她不到,心里挂牵。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仲氏可信,心胸开朗。性格温柔,行为善良。共忆先君,相依为命。
庄姜失宠后和同样失宠的闺蜜戴妫相依为命。庄姜没有儿子,就将戴妫(gui)的儿子“完”当作自己的儿子一样疼爱。卫庄公死了,完继位,但不久被另一王子“州吁”杀害夺取了王位,戴妫也被州吁逼迫回归陈国。
在城外郊野,庄姜与戴妫作最后告别,从此两人再无见面的机会。戴妫逐渐远去,身影变小了、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双飞的燕子在啾鸣、在上下、在比翼,唯剩庄姜一人站在路上,回忆过往,泣涕如雨下,孤独无人陪,
曾经的美庄姜心中终于只剩下了十分的无奈,对生命失去了所有的希望。
《燕燕》以后,这世上再无庄姜。
悲伤时的诗人,属于自己,那些疼痛的文字,却成为了不朽的诗篇。
从“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少女,到又爱又恨、尚存希望的《终风》新娘,到嫉恶如仇、奋起反抗的《日月》新妇,到接受生活、誓守贞洁的《柏舟》少妇,到哭天抢地、原谅故人的《绿衣》寡妇,最后到生死离别、看淡生命的《燕燕》未亡人,庄姜用她的生命经历谱写了《诗经》的经典。
但是,
即使经历了疼痛,
经历了悲伤,
我们心中,
还是只留下了那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少女,
一笑倾城,
一笑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