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井

本文参与非村伯乐主题写作之【非·冲撞】

1.

西沟村的人气儿大不如前,村西头拉家常的旮旯不复当年的热闹,现在只有几个老头琢磨着老掉牙的象棋残局,农田里都旱出了缝,像极了棋盘上被吃掉的马,同样的裂痕,同样的细纹。村里人不再张罗着上山、燎荒、取苗、翻地、脱壳、掰苞米,他们开始互相撺掇着上城里打工,想象着挣大钱、盖小楼、娶媳妇。

八月节刚过,成行的大雁掠过西沟村的顶空,掠过层层山脉,飞向天的另一边,成群结队,浩浩荡荡,不断发出“嘎、嘎”的叫声。

板凳上的袁喜壮望着天,数着大雁的个数,嘴里叨咕着一二三四,院子里的公鸡围着他,盯着他手里的毛磕。

里屋的袁老杆吃饱了烟,擤擤鼻子,说:“二子,爹得说你两句,你在城里毕了业回来,成天在家游手好闲也不是个事儿,要么你跟大狗干干活,要么你也去城里打工。”喜壮回了神,皱起眉头瞅着袁老杆。

袁老杆又说:“爹知道你干农活白瞎了,可总得先起个头,你看你大狗哥,人虽然傻了点,但实在,干活踏实,他这心性,你真该学学。”

站起来的喜壮带倒了板凳,吓了公鸡一跳,他把剩下的毛磕都扔到公鸡身上,叽歪地说:“袁大狗,袁大狗,天天念叨他,俺才是你亲儿子!他干啥都好,俺干啥就是不行,俺就在院子里看会光景你也叨咕!别把我跟那个臭傻子比!”

袁老杆刚吃下的烟被喜壮一句话顶了出来,说话时夹杂着咳嗽,“你别说胡话,他是你大哥,你凭啥看不起他。”

“一竿子戳不出俩屁,俺就看不起他装勤快人,干啥都抢头一个,知道外面咋说他么?都说他是袁家大傻子!”

袁老杆顺平了气,把烟杆放在炕头,“二子,你说的爹都清楚,庄稼人不怕别人说傻,怕别人说懒,话又说回来了,外面人咋说你的,你知道不?说你是懒汉闲汉。”

老杆子话还没叨咕完,喜壮气吼吼地摔了院门出去了。


2.

天刚擦黑,两个年轻人各弄了点土豆地瓜,提了一瓶酒,在田埂上侃大山,袁大狗盯着酒瓶,问:“这酒上哪倒腾来的?”

黑子咧着嘴说:“俺跟你讲,这可是俺大哥从城里捎回来的!”

袁大狗瞧瞧他,说:“耍啥宝嘞!能有咱村烧锅的好?”

黑子躺在地上,双手枕在脑后,说:“唉,说实在的,没咱村的苞谷酒好,咱村的酒清冽,城里的酒一股子酸味儿,能咋办?老天爷不尿尿,别说酒嘞,苞米都活不成了。”

袁大狗盯着眼下打蔫儿的苞米没搭话茬,黑子又说:“现在别说下地干活,村里人一个个破衣烂衫,脏得跟毛驴儿似的,老天爷就是撒尿也得找个干净点的地儿吧?”

大狗对着酒瓶喝了口,又酸又绵软,透着玻璃往里头看,酒瓶里起了沫子,他别过头问:“这啥酒?”

黑子支起身子说:“城里管这叫啤酒,说真的大狗,跟咱玩得好的,都上城里打工了,你家老二在家里当懒汉还天天挤兑你,要不咱俩搭伴,明天跟俺一起上城里打工得了!”

袁大狗摇了摇头说:“俺爹年纪大了,喜壮有才,迟早成大事业,俺得照顾爹。”

黑子反驳道:“就喜壮那个衰样子,成个屁的大事业,成天在村里说你傻,说你装勤快,其实他就是怕别人觉得你勤快他懒,想让你跟他一样当个闲汉!”

袁大狗摸摸脸,不吭声。

黑子接着说:“俺大哥说了,工地上也有这样的人,看你勤快就不爽,看你实在就不爽,恨不得把你拉下来一块儿懒。”

袁大狗听见了黑子说的话,没在意,把话题拉回到大旱上,“黑子,你上过学,有啥办法能让苞米活过来吗?”

黑子看向苞米地说:“水啊,有水就能活。”往嘴里塞了块地瓜又说:“水是田的娘,无水不打粮,挖个井出来,就啥都有了。”

黑子跟袁大狗又扯了一会儿,望望月牙儿,站起身说:“大狗,明天俺就去城里了,你真不跟俺去?”袁大狗赶忙站起来,摇摇头。两人一道往回走,在大狗家的小院前分开。


3.

望着山路上黑子的背影,大狗心里翻腾着。

袁大狗是个苦命的傻孩子,从小就没了爹妈,一开始邻里街坊每天拨出一点吃食给他,但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袁老杆看他实在可怜,把大狗领回家,当儿子养,人虽然傻,但好在手脚利落,干活勤快,把喜壮也当亲弟弟,村民常见十来岁的大狗牵着八九岁的喜壮到村头玩耍,大伙都说,老杆子有福气,有俩儿子养老。

可是连年的干旱,地里收成不好,村里人拉帮结伙出去打工,黑子拉袁大狗一块走,他也没跟着去,袁大狗从没想过出村,一是自己除了干农活啥也不会,二是他得守着老爹和弟弟。

黑子的话给他了目标,他想给村子挖口井,等挖出水,苞米地就有水浇,村里头的年轻人也不用往外跑,他觉得现在村里的老人,像极了自己小时候刚没爹妈那阵子。等村里年轻人多了,也就有了人气,村子就热闹起来了。

说干就干,大狗找了块空地,挥起锄头就干,村里的老人们的娱乐场所从村西头的老树下,搬到了村东头大狗挖井的野草地。打牌、下棋、看大狗挖井成了他们现在的娱乐活动。

周围人气足了,大狗挥锄头更有劲儿了。

村里老张头瞅着看下棋的喜壮,贼兮兮地靠过去调侃道:“喜壮,咋没跟你家那傻老大挖井嘞?”

喜壮捣着嘴里的毛磕皮,吐在地上,“你当俺也傻?找个地方就挖,给他挖死也挖不出二两水。”

“你哥傻,你倒是精着嘞。”

喜壮望着大狗挥锄头的背影,一股气压着他胸口烦闷,“他就是装勤快人,看给他能的,过两天指定干不下去。”

“俺看够呛,”下棋的老刘头搭了话,“我看着大狗这孩子长起来的,他傻就傻在一根筋,认死理儿,”老刘头拱了下棋盘上的卒,“大狗这事啊,挖不出水,就不算完。”

棋盘周围开始叽叽喳喳,你一言他一嘴地讨论袁大狗挖井。

老人唠得起劲,各家的小孩子们也被带动起来,围着袁大狗转圈跑,一边跑一边唱着编的歌。

“傻子挖井子,挖了一辈子,到死挖不出,袁家大傻子。”

周围人听完一笑,骂散了小孩,袁大狗听完也是一笑,挠挠头装听不见,喜壮听完脸上挂不住了,瞪了大狗一眼,气冲冲地走了。


4.

距离大狗开始挖井,已经过去了五六天,每天早出晚归,一担一担地往外挑土,也没见过出水,村里人寻思着,让袁家大傻子忙去吧,有个事儿忙挺好,一个大小伙子不愿意出去打工,有个事做也挺好,等他休息的时候,给他端碗水送个馍馍当个人情,到时候真瞎猫碰死耗子,让袁大狗挖出水来,咱也得用啊。

喜壮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村里人对大狗态度的转变,他看在眼里,他始终坚信袁大狗做的是无用功,小时候听村里老人讲过的一个愚公移山的故事,九十多岁的愚公带领着子子孙孙决心挖掉挡住他们的山,有个老头嘲笑愚公挖到死也挖不完,愚公说他的子子孙孙会一直挖下去,直到把山挖平,后来神仙听了愚公的事,把山移走了,从此愚公的村子再也没有高山阻隔。

喜壮摇摇头,袁大狗倒是真愚公,可上哪里寻神仙?

大狗这井,越挖越难,越挖越深,有时候爬上来一趟,他得坐地上歇会儿,裤子磨破了缝上,褂子脏了也不洗,手上的老茧磨掉一层又长出一层,但他的井始终不出水,这水不出来,肯定是还没挖到地儿,再往下挖一米准有!想到这,他的双手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又挖了一米,还是没出水,再挖一米准有!又继续挖。

自村里通路,背包客逐渐多了起来,逛逛这山野风情,也有一种陶冶情操的感觉,不过自大旱以来,驴友渐少,大都只是路过村子,偶尔有进村的也仅仅在村里休息片刻便离去。

今天西沟村又来几个背包客,提着照相机四处照,小孩子们不怕生,围着他们瞅新鲜,还拉着他们去看西沟村的著名景观“袁大狗挖井”。

其中的一个小伙子喊住正准备下井的袁大狗。

“挖多久了?”

大狗瞅了瞅面生的小伙子,咧开嘴笑道。

“能有仨礼拜嘞,不出水,估摸着再往下挖点儿就有了。”

“我能下去看看么?我懂挖井。”

“行嘞,不嫌脏就行嘞,下面可埋汰哩。”大狗搓搓手,把肩上的土篮子放下来。

井下,小伙子摸了摸底下的土,又抓了一把,放在手里。

“这下面是硬土层啊,挖不出水。”

“那是还没挖到地儿,挖到了就出水了。”袁大狗反驳道。

“就算你还没挖到,可你这工具不行,挖不通的。”

“锄头咋不行?俺一直用的就是这个。”

小伙子跟大狗磨叽了半天,他说一句,大狗顶一句,最后骂了句“傻子”走了。

大狗并不生气,相比一句文绉绉的傻子,村里人骂的可比他狠多了,他依然带着傻笑,继续扛着锄头挖井。


5.

袁大狗病了,病的很突然,早上起来全身没劲,能走路,干不了重活,更别说挖井,袁老杆说,这是身子骨不听话了,太累了,一天到晚就是干活,多壮实的人天天这么折腾也得废,大狗听完老杆子的话,只能躺在炕上老老实实的休息,嘴里不停念叨着那口井。

喜壮没有幸灾乐祸,甚至有些难过。不管怎样,袁大狗也是他大哥,眼瞅着大狗精气神下去,喜壮也担心,接过老杆子手中的地瓜,送到大狗屋里。

“大狗哥,别挖了,挖不出来的。”

“不挖哪成啊?再挖一米准有!”即使躺在炕上,袁大狗还是露出他标志性的傻笑,“嘿,二子,上次有个人告诉俺下面是硬土层不好挖,我寻思着,这是老天在考验俺,挖通了,下面准出水,咱爹不常说,水是田的娘,无水不打粮,等挖出水,咱的好日子就来了!”

“那也不能这么傻干啊!你一个人搁那彪呼呼地干,啥时候是个头,没人,就光用锄头,哪能那么容易挖穿呐!”

“差就差那最后一骨碌!挖完准有!”

喜壮叹了口气,放下地瓜,转身抹了眼泪,他依然不理解大狗哥,坐在板凳上看着大狗挖井使的锄头。

日复一日,大狗的病始终不见好,身体上的不适渐渐转为心里的一块石头,不太难受的时候,大狗就出门转悠,不管去哪里,最终的目的地总是那口井,看着井口,大狗总想象着水从井里喷涌而出,洗干净爹烟杆上的烟垢,洗干净喜壮乱糟糟的头发,洗干净自己埋汰的衣服,洗干净那把陪他那么长时间的锄头,大狗露出傻笑,心里好受了不少。

又过了一个月,袁大狗估摸着身体好利索了,扛起锄头拎起扁担往村东头那边走,还没到地方,就瞅见原先老头们下棋的地方围着一群戴安全帽的人,大狗凑过去,发现里边有拨人在地上划线,领头的是前些日子来村里的小伙子。

“这是嘎哈呢?”大狗放下锄头和扁担冲小伙子喊了一句。

“打井啊。”估摸是声音有点耳熟,余东阳回头看了眼袁大狗,笑着又说道。

“袁大狗吧,你挖井的事,整个镇子都传遍了!”

“挖井嘛?这事儿就我一个人干的,没别人啥事。”袁大狗寻思着别是这事犯法了,赶紧把这事说清楚,别牵扯村里其他人。

“上次跟我一起来的,有几个报社记者,把你的事写在了报纸上,城里领导知道了,在会上表扬你这个舍己为人的精神,特地拨款在西沟村打井。”余东阳把袁大狗拽进人群正中央,“我正好是咱城里工程队的,就来了。”

事情交代清楚,袁大狗是明白一半,糊涂一半。

“我这井都快挖完了,你们又重新挖干啥?”袁大狗低下头瞅见工程队划的线,用脚蹭了蹭。

“你那井打不出水,我们拿专业设备测过了,准备重新打一口。”

袁大狗仔细思索这话里的意思,余东阳说啥他也不搭茬,就一直盯着工程队干活,手里的锄头时不时在地上划拉,打算学着工程队的样子把自己那口井挖出水。起初学得有模有样,他相信自己的那口井像他们那样挖,速度可以变得更快,直到他看到工程队的钻井机,才知道自己的速度始终比不上工程队机器的速度。

大狗明白了,也释然了,人始终比不上那个大块头的钢铁机器,看着工程队的井出的水,他觉得值了,起码自己干的这事是工程队来的原因,没有自己挖井,工程队不会来,城里领导也不会知道这事,就算自己挖开了井打出了水,那也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情,现在好了,井打好了,有水了,能种田了,又能回到以前的生活了,越想越开心,想着用水种田,想着以前跟村里小伙子嬉戏打闹,想着喜壮乱糟糟的头发和爹的老烟杆。


6.

然而出去的人始终没回来,大狗坐在村头,日复一日地等待着出去的人背着行囊归来,但只见出去的人多而回来的人少,就算回来了,呆了几天又走了。

自袁大狗挖井到现在,整整一年过去了,村里已经不再被水困扰了,工程队的余东阳又来了,说是检查水井的使用情况,临走时候坐在他的旁边。

“你说他们为啥不回来了。”袁大狗看了眼余东阳的鞋,锃亮的皮鞋上蒙了一层薄薄的土。

“时代变了啊,出去的人见识到了高楼大厦,就不愿再回来了。”余东阳点了根烟,又递了一根给袁大狗。

接过烟,看着余东阳吞云吐雾,他在从城里回来的人手上看到过这玩意,塞嘴里就冒烟,跟爹的烟杆子差不多。

“外面真有那么好啊?我觉得还是村里头好,以前有山现在有水。”捏了捏烟,心里比量着老爹烟杆的分量。

“总是要见识见识的。”余东阳举起打火机示意袁大狗也点上。

“要不你跟我去外面瞅瞅,在工程队只要愿意出力总有活干的。”余东阳拍着袁大狗的肩膀又捏了捏他的胳膊。

袁大狗看向翠绿色的苞米地,想起小时候在打谷场上石头滚子,想起五月节的大戏,想起老爹在腊月时腌的酸菜和房梁上挂的腊肉。城里的生活是什么样的?也有打谷场和鸡鸣么?在他脑袋里,他臆想的城和他现实的村不断交错。

他又想起那台钻井机,乡下人引以为傲的力气,在这巨大机器面前无地自容。

看袁大狗出了神,余东阳接着说:“乡下跟城里没法比,在城里,你的力气和勤快会比乡下更有用处,在乡下只能苦种庄稼,还得看老天爷的脸色吃饭,而在城里你能挣更多的钱。”

指肚的老茧揉搓着柔软的烟嘴,大狗把烟嘴塞进嘴里,牙齿在上面留下了印子。

“这玩意挺软乎。”

“软吧,城里这玩意多得是,你咬的地方是过滤嘴,这样烟进嘴后,没那么辣,虽说抽烟对身体不好,但总比抽烟杆子强,烟杆子抽多了可咳嗽啊。”

“贵么?”

“不贵,一块多一包,我们工程队一个月工资还五十多块呢。”

老爹最近总咳嗽,也许真是抽烟杆子抽多了,袁大狗沉默了一会儿,接过余东阳手中的打火机,他想,以后一定让爹抽上香烟。

“我去收拾一下,跟你到外面看看。”


7.

八月节刚过,一只落单的大雁,掠过井的顶空,掠过层层山脉,飞向东升镇的方向,孤零零的它不断发出“嘎、嘎”的叫声,呼唤着雁群,乞求它们能等等自己。

喜壮的头发不再乱糟糟的,他看着大狗哥和东阳哥远去的背影,眼睛有些朦胧,他回想着之前的日子,想着大狗哥挖井的背影和磨得铮亮的锄头,又想着未来,未来也许可以像袁老杆那样自由地叼着烟袋下苞米地掰苞米,等年龄差不多了,再说个媳妇,老婆孩子热炕头,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

大狗哥,你不傻,真正傻的人是我。

喜壮张大嘴巴,奔向那两道背影。

“大狗哥——东阳哥——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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