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烟坐在坟场前的山坡顶上,整整哭了一天。顺着坡顶朝下望去,便是一块开阔地,这里是她们柳家湾祖祖辈辈的坟地。她的父母生前为善也埋在了这里。而在她面前不远处,便是两座新隆起的坟堆。
茹烟不相信她们己经死了。前两天她看到她们的时候,她还以为她们睡着了,可现在,她们却被埋在了这深深的黄土里,再也看不到了。她虽然还小,但她极不愿意现在就弄明白,究竞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她己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想着能把她们再从这坟堆里挖出来。她一边哭,一边挖着。但只挖了一会儿,她的一双小手己经磨出了鲜血。她想象着天黑之后,她们就会从她挖开的地方走出来。她相信村里人常说有鬼的事是真的,但她此刻一点都不害怕。今天是她父母的头七,奶奶让她那儿都不要去,但她还是偷偷跑出来了。她觉得她有好多话想对她们说,她相信她们的魂魄一定会来找她。而此刻夕阳余辉下的黄土高坡,还有她本该充满了童真的心灵深处,却如这千沟万壑一般,被切割的破碎支离。
到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她的婶娘李月英终于找到了她。茹烟己经在山坡上睡着了。眼晴哭的红肿,嘴里还在呓语。李月英摸了一下脑门有些发烫,忙抱起来就往家跑。茹烟的奶奶急的双手微微的在颤抖,她在窑屋里不停的转着圈直跺脚,时不时朝门外瞅一眼她的孙女回来了没有。爷爷柳玉坤,叔叔柳志强出去找了半天,到现在还没个人影。一想到茹烟和晓雨,这两个孩子都还这么小,她都快要支撑不住了。而人世之苦,莫过白发人送走黑发人。而她眼神里那往日的慈祥与安宁,此刻却只剩下了悲凉与沧桑。
这时奶奶看到李月英抱着孙女回来了,竞不由得又悲喜交加。她慌忙掀开被子帮李月英把茹烟放到坑上,盖好了被子。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到了肚里。
李月英说:“有点发烧还在说胡话。”奶奶二话没说,转身去里屋拿来纸钱走到门外去烧,点着了纸钱,她又喊李月英拿些盐洒在火中,只见啪啪啪几声响后,奶奶在心中默语道:“必是那位长者问候了茹烟,娃还小不懂事,今日头七去了坟地,要怪就怪我这老太婆吧!,看在娃可怜的份上,还是拿了钱财快些走吧!”不过说来也怪,火灭话音落,茹烟竞不再说胡话了,只是还有点烧 。李月英拿热毛巾给她敷上,找来退烧药给她服下,这才暂时安稳了下来。茹烟的爷爷和叔叔,这时急急火火的也都回到了家。今天是儿子儿媳的头七,茹烟的奶奶早就为她们准备好了饭菜,她忙喊儿子柳志强端上来,摆上了供桌,然后烧完纸,续上了香火明烛。就很快催着都钻进被窝里睡觉去了。而时间刚好快到子夜时分。奶奶说,“头七子夜是魂灵最后一次回家看望之时。”
茹烟的父母自从车祸去世之后。是她的叔叔收养了她和她的弟弟。并接手了她父母生前留下的生意,继续倒卖旧衣服。她叔叔柳志强别看是个土包子,平日里不舍得出力四处闲逛,都是李月英操持家里地里,忙里忙外。但柳志强还是有些心眼。这两年抓住了开放的先机,因此也挣了些钱,在当地方圆百里,也算小有名气。他是第一个搬出窑洞,在柳家湾盖起一砖到顶的三间大瓦房。这可让柳家湾的人都寡目相看。大家伙见了面都夸他能干,但也少不了有人在背后议论。
柳志强最近一直朝镇上跑的次数多了。李月英也觉得奇怪,她不知道村里的人都在议论什么,等她走到跟前别人又不说了,问也没人给她说。李月英心想,“不说就不说吧!”反正自己也不是爱嚼舌根的人。
今天柳志强从镇上一回来,就跪在了地上乞求李月英的宽恕。不是他有心眼,是镇上朝东三里外的李家沟,一个叫李秀娥的姑娘,未嫁之前肚子大了,罪魁祸首竞是柳志强。听到这个晴天霹雳的消息,李月英差点没气晕过去。她从小也念过几天书,平日里也算端庄贤惠,这会儿竞坐在坑上便嚎啕大哭起来。引来院外不少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徐屠夫的傻儿子正站在人多处,捧着一张烟盒纸念念有词,“嗯,啊!这个,现在开会啊!都 不许笑噢!”结果便引来一群孩子上前与他嘻嘻打闹。徐屠夫的儿子今年二十岁,他最喜欢站在台上装领导开会讲话了,这么多年也就只会干这一样事。虽说傻子不懂得什么是悲哀,但也给柳家湾的人,凭添了不少打发时光的乐趣和回忆。
茹烟以前也喜欢经常和傻子玩。他的爷爷张玉坤告诉她,柳家湾以前不叫柳家湾,最早也只有几户徐姓人家。当时是柳家先祖兄弟二人,为了躲避中原战乱,才逃难来到此地,还有随后而来的张家,而柳家湾柳姓人家为啥最多,是根深枝叶就开散的越多,而这些,都是从来不敢忘记祖训家风的缘故。
徐屠夫从爷爷辈起就以杀猪为营生,有一次徐屠夫年青时杀猪,猪己经被捅了一刀,并且都放过了血,而且在大锅里也烫完了毛,就在毛快拔完一半要翻身时候,猪竞从大锅里蹦了岀来,满村子乱窜,最后好不容意抓住又补了一刀。有人说补了第二刀不吉利,也有人说他们家屠杀的生灵太多。孙子辈早该收手改行了。所以生下了一个大傻子。张屠夫的老婆最早也曾四处求药,吃斋念佛,想治好儿子的傻病,但是丝毫没有用处。
李家沟是李月英的娘家,那个叫李秀娥的姑娘,虽和她也是李家本性,但己经出了“五服“之亲。两人平日里若是碰上面,倒也还亲近。但柳志强比孙秀娥的年龄大十多岁啊!为何会发生如此伤风败俗之事!李月英怎么想也想不通。
李月英嚎啕大哭了一场之后,哭累了,就倒在坑上睡着了。夜半之时她醒来,用她那近似绝望呆滞的眼神看着窗外的星空。忽然她的脑海里,竞浮现了她和柳志强当初相识的情景。
那天她是媒婆领着到了柳志强家里,见面相亲时认识了柳志强。在她们那个年代,如果未经父母同意和媒婆牵线,就偷偷摸摸的来往,是要被说闲话,甚至是被指着脊梁骨骂的。
李月英第一眼看到柳志强的时候,她便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脸红和羞涩。柳志强个儿挺高偏瘦,倒也精神。媒婆在边上嘴象抹了油似地,不停的介绍和夸奖。但更吸引李月英的是,柳志强新穿的黄色泛绿的上衣口袋里,竞然插着一支钢笔,这让她感到一阵心喜。她偷看了一眼柳志强,然后又很快低下了头。她不想让柳志强看到她此刻,正荡漾的春心和羞涩。但她己经认定今生就是他了,那怕是她后来才知道,柳志强其实一个大字都不认识。而柳志强又何敢挑剔,象李月英这样的端装贤淑的女子。况且他们家的家境并不好,只有两孔破窑洞和两间旧柴房。所以她们俩的婚姻第一次见过面之后,就算基本定了下来,没过多久也就成亲了。成亲那天虽然没有大花轿,只有一头绑了大红花的驴托着她,但迎亲的唢呐却响彻了整个柳家湾的沟沟与坎坎。
李月英只从嫁给了柳志强,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叫柳梦茹,今年己经6岁。而李月英这些年勤俭持家孝敬有佳,这一点,柳家湾的人是有目共睹 ,但唯独就是没给他再生一个儿子。
李月英思前想后想了一夜。她早上起来,洗了把脸,把柳志强叫过来,当着公公柳玉坤和婆婆的面,还有村支书柳玉胜她大伯的面,对柳志强说。
“你把孙秀娥娶回家吧!”柳玉坤听了扑上来要打儿子柳志强,但他却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无不沮丧的说。“房子给月英留下,我们都搬回窑洞去住。”
“不,爹,还是我回窑洞吧!”
“那咋成,是我们柳家对不住你们李家,我不能叫柳家湾和李家沟的人骂我,羞了先人吧!已经死了一个,还不够吗?”
柳玉坤的嘴里说的是李秀娥她爹。李秀娥她爹平日里看似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一个农民,但骨子里却倔强 刚烈。当他得知女儿干出了这伤风败俗之事后,前天大半夜喝了半瓶酒,竞一个人偷偷跑到他爹的坟前,祭拜了一番之后,然后回到家中,竞一头扎进了大水缸,把自己活活淹死了。要说他这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也挺难的。解放后他爹被定性为地主,原由是解放前,她爹在李家沟这方圆几十里,从大地主手里租来大片的土地,然而再分租给佃户,长期靠收吃高额地租差价和租息,算是名符其实的二地主,属于剥削阶级。当时她爹得知要召开联村诉苦大会的前夜,知道要批斗他,竞吓的胆战心惊,连夜晚就偷偷上吊了。有人说他家的房子是凶宅,是他爹把他的魂招走了,但大多数人都说他是个好人,是不想活着被这涶味星子给淹死。
李秀娥认识柳志强是在镇上买过他的旧衣服。当时柳志强就穿了一件花格子洋衬衫,还戴了一幅洋墨镜。这可把李秀娥给迷死了。就像那些年从海峡对岸刮来的港台风,流行曲,武打剧似的,一夜间红遍了大江南北,不知牵动着多少无数年少而痴迷的心。每次柳志强到镇上去摆摊,她都去捧场,象是给他当托似的。有时候柳志强的生意好了就送她两件。就这样一来二往便成了熟人。有一次柳志强去李家沟他老丈人家,在回来的路上碰到了李秀娥,当时李秀娥有些激动,柳志强仿佛也不能自控。仿佛李秀娥才是最懂他的人,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愿意自由恋爱,而及不愿意相亲那老一套呢!李秀娥就是她爹今天又逼她去相亲,她早早偷跑出来,没想到竞碰见了柳志强的。她们一边说着话一边走着路,走着走着,竞不知不觉走进了沟壑的深处。
那天,李秀娥是挺着肚子嫁到了柳志强家。而柳志强也搬回了昔日的窑洞。那一天没有花轿,没有酒席,也没有迎亲的嗦呐和亲朋好友为她们祝福。
那天,三间大瓦房留给了李月英。而李月英此刻正坐在坑上,无聊的数着碗里的豆子。她是听了她娘家人的话,放弃了女儿的抚养权,让女儿跟了柳志强。而且没过多久,娘家人托媒婆介绍,给她招了一个从山里来的上门女婿。同样没有办酒席,也没有吹嗦呐为她们祝福。
半年后李秀娥给柳志强又生了一个女儿,取名柳梦珍。李月英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随她娘家姓李。而李月英和李秀娥偶尔也会碰面,但也只会横眉冷对。
李秀娥只从生下了女儿柳梦珍之后,性格就变得越来越刻薄古怪。经常给柳志强找事,说养柳梦茹是你亲生的就算了,为啥还要养别人的娃,这么多张嘴吃饭,日子又不富裕,都两个女儿了,还想再生个儿子,还想再盖三间大瓦房…。
每次听到李秀娥叨叨这些,柳志强都觉得心烦,但枕边风吹多了,他好象觉得李秀娥说的也有些道理。但他爹柳玉坤能同意把他的孙子孙女都送人吗?好几次柳志强都想找个机会,给他爹说说他现在的难处,但一见到他爹蹲在田梗上抽着大烟锅,看着眼前的庄稼地,还有那沉默不语而严肃的神情时,他话到嘴边就又咽下去了。
时间很快到了八二年的盛夏,农忙刚过。那天正好是茹烟的父母三周年忌日。大清早天蒙蒙亮,茹烟的姑姑柳淑英就从二十里外的牛家寨上来了。走进院了进了窑屋 ,柳淑英一见她娘和她爹柳玉坤,一句话没说就放声痛哭起来。柳志强和李秀娥听到了哭声,忙从他们的窑屋跑出来,没几步来到他爹的屋,看到是她姐柳淑英在哭,但怎么劝,柳淑英就是哭,一句话也不说。这可把柳志强她娘给急坏了。老汉柳玉坤蹲在地上靠着墙抽他的大烟锅,茹烟和晓雨还有梦茹,刚从炕上的被窝里钻出来,瞪着朦胧的睡眼看着她姑柳淑英。
“你倒是说句话啊!”柳玉坤在鞋帮上狠磕了几下大烟锅质问柳淑英。柳淑英这才停住了哭声,哽咽着说道,“晓峰昨晚上死了”。听到这个消息,一家人顿时都惊住了,只听见柳志强她娘一声哀嚎,差点昏厥过去“娃呀!你这才多大呀!你这是要了我的老命啊!”柳志强忙上前扶住她娘,茹烟流着泪喊着,“奶奶,奶奶…”。柳玉坤强忍住悲痛,托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家门,他想要一个人坐在坡顶上,坐一会儿。
秦晓峰是柳淑英的儿子,今年刚刚十二岁,他得了一种怪病,已经快一年了。她娘柳淑英不知跑了多少地方看,都查不出什么毛病,看着好象也好好的,就是不说话,一个人傻呆呆的坐着。问急了才会嗯一声。
得这个怪病之前,秦晓峰的父亲秦孝武,有一次想把他家的地头上的一棵老柳树挖掉,这样就可以多开垦些士地。结果挖出了一座青砖砌的墓道封口,墓穴早己经塌陷,棺材板也都朽完了。他看这二三百块青砖不错,就用人力车拉回了家,卸在了院子里的墙角。也就是从这件事起,总觉得半夜里有人在院子里说话,随后秦晓峰便得了这怪病。
秦晓峰死了之后。柳淑英怨秦孝武,是他害死了儿子。两个人天天吵不完的架。柳淑英干脆就回了娘家。李秀娥就劝她说,“姐,天天吵也不是个事,你看这样行不行,不如把晓雨给你过继过去,都是自家的娃,这样你也就有个依靠了”。听了李秀娥的话,柳淑英还真动心了。她找她爹柳玉坤商量,起初柳玉坤不答应,但一想到李秀娥平日里对娃不冷不热的样子,柳玉坤就答应了。毕竟自己也老了,晓雨都六岁了,马上也要上学念书,长大了还要娶媳妇,都交给儿子柳志强,确实负担也重。
得到父亲柳玉坤的同意。柳淑英那天把晓雨领到镇上,给他买了一身新衣服,还给他买了一大包糖。然后对他说,“到姑姑家去玩几天吧!姑姑以后天天给你买糖吃。”晓雨那天难得的满足,就高兴的答应了。
茹烟那年己经十岁上二年级,梦茹八岁,今年要上一年级。她们柳家湾没有学校,茹烟每天要来回跑十里地到镇上去上学。但是李秀娥说啥也不想让俩娃上学,嫌花钱。她“说女娃上啥学,长大了嫁出去也是别人家的人”。但柳志强多少还怕他爹,他爹柳玉坤就一句话,“再穷也要让娃上学”。然后转过身到地头上去了。
那天茹烟从镇上放学回来。她就问她爷爷 ,“晓雨什么时候从大姑家回来”,还没等柳玉坤想好怎么说,李秀娥插了一句,“晓雨不回来了,给你大姑家当娃去了。”听了婶子的话,茹烟竞哇的一声哭了。“哭什么哭,连你我都养不起了。”柳玉坤看了一眼李秀娥,李秀娥转身离开了窑屋,去屋外做饭的柴房乘饭去了。
茹烟止住了哭声。别看她小,其实她是一个从小就懂得察颜观色的人。她知道婶子嫌她姐弟俩是累赘,何况对梦茹也是不冷不热。自从她的父母死了之后,她好象就己经明白,她己经没有撒娇的权利了。她只渴望自己能快点长大。她明白爷爷的难处,也就再没多问,擦干了眼泪。然后跟着李秀娥去端饭了,但是她一口也吃不下。
晓雨在牛家寨呆了几天之后,嚷着要回家了。他对他姑姑讲,他不喜欢这里,还有他姑父那张冷漠阴沉的脸。柳淑英就一天一天的哄他说,“明天送你回去,明天一定送你回去,噢!”晓雨好象知道了他姑姑在骗他。而且他姑父秦孝武每次下地,都会把门锁上,他也只能在院子里一个人玩。实在没意思就坐在门口的大石上,等他们回来。
柳淑英和秦孝武那天在天快黑的时侯,从地里回来,发现晓雨不见了,有点慌了。满村子找都没找着,连夜晚两人一路边问边找,来到了柳家湾。她们看到晓雨在他爷爷奶奶的坑上睡着了,这才松了一口气。柳玉坤埋怨她们道,“连一个娃都照管不好,还差点弄丟了”。柳淑英和秦孝武连忙好说呆说,总算过了这一关。
第二天,柳淑英和秦孝武回了牛家寨。晓雨和姐姐在柳家湾玩了几天之后,他的叔叔柳志强把他又送回了牛家寨。临走时茹烟的眼里满含着热泪,但她没有哭出来。
晓雨再次又来到了牛家寨。柳淑英给他找了一个小伙伴一起玩。起初柳淑英说什么也不让秦孝武下地时把门锁上,但过了十天之后,秦孝武还是怕丢东西,又把门锁上了。而晓雨在门口的大石头上,坐了十多天后,又不见了。于是秦孝武和柳淑英在村里问了个遍,也没找到。就连夜又赶到了柳家湾。但是这一次,晓雨没有回到柳家湾。顿时,这一家人都慌了手脚。
茹烟的奶奶嘴里焦急的喊着,“这是造的什么孽呀!大半夜的娃去那儿呢!”柳玉坤忙出去把儿子柳志强从睡梦中叫起来,拿上手电分头去寻找。茹烟这时也被惊醒了,她哭着要去帮忙找,奶奶抱住她不让去,茹烟便倒在了奶奶的怀里哽咽着,无助的失声痛哭起来。
此刻己是夜里两点钟,柳家湾的人们早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而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和手电光刺破这黑夜的寂静,柳家湾的狗都开始争先恐后的狂吠起来。
第二天出去找娃的人都回来了,但是依然没有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