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在时间里的父亲》柳老悲桓,不安于室

关于老人的电影不多,关于老人的好电影更少。最为稀罕的,是那些拒绝为衰老披上糖衣的作品,它们似乎用某种诚实,为人的命运轨迹给予冷静的关怀。老年期的种种生活考验,有没有像阿尔兹海默症所造成的自我侵蚀那样令人恐惧、令人心碎呢?法国剧作家兼导演弗洛里安·泽勒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The Father)中以敏锐的洞察力,再现了一位老人智力衰退的过程。

这是一场身临其境的角色代入,讲述了在人、环境和时间本身都变得越来越不稳定时,尤其是在失去了对周围的人和事的控制之后,一位老人努力为自己的存在寻找合理性的故事。

许多电影都试图通过多种手段来传达不同的心理状态——旋转扭曲的摄影、迷幻的特效、狂野的蒙太奇——但侵入性的记忆丧失,可能从未像《困在时间里的父亲》这样,以一种拒绝按照传统时间轴运作的方式深刻地传达出来:事件经常被打乱顺序,或是不可预测地重复推演。

父亲安东尼似乎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手表,他怀疑有人把手表拿走了——可能是雇来照顾他的女佣,也可能是他在客厅遇到的声称娶了他女儿的男人。随着安东尼对身边的人愈发产生怀疑,他的困惑和偏执达到了希区柯克式的程度。(然而,他总是把贵重物品藏在浴室里,这个习惯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隐秘。)安东尼反复寻找,然后找到了他的手表,坚持说他需要知道时间。遗失手表的意象强调了一种感觉: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的人在很大程度上是活在时间之外的,一种持续的幻觉正在不断地促成反身性的毁灭。

阿尔兹海默症患者无法认出自己所爱之人,对安东尼来说,这是一个令人恐惧和费解的折磨;对他的女儿安妮来说,这也令人沮丧和心碎。安妮会告诉他一些事情,比如她遇到了一个人,她要去巴黎和他在一起;但当他后来提起搬家的事时,她却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更可怕的是,有时在安东尼看来,她完全像另一个人,但仍然叫他“爸爸”,并想知道他为什么那样看着她。某些细节——一顿鸡肉晚餐、一场离婚、一位名叫劳拉的新护工的到来、一场关于养老院的对话——不断地出现,使我们很难看清自己是在过往还是在当下。随着影片的发展,安妮的视角开始越来越多地融入进来,而且很明显的是,她被自己照顾年迈父亲的努力所吞噬。

安东尼被困在时间里,观者亦如是。《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并没有任何曲折或意外的揭示,它只是徐徐展开,引人步入现实:安东尼被困在了一个循环中,他生活在时间之外,但他周围的人必须继续向未来前进。他的处境之所以如此可怕,是因为他还保持着足够的自我意识,感知到事情出了严重的问题。他面临着让自己备受约束的生存之墙,感到失落和恐慌,却很难找出答案。虽然导演并没有完全颠覆衰老的主题叙事,但他确实让观众迷失了方向:我们永远不知道自己在安东尼不断沉降的愤怒、沮丧和自我否认的度量衡上处于什么位置,辅以对周围环境细节的操控,电影足以让我们质疑自己身在何时、何处。

就好像只有伟大的人才能获得神奇的长生不老药一样,演技精湛的人的自我是强悍而灵活的,他们的自我可以自如地在表演中突出又消失,游走于虚构和存在之间的无形分界线上。作为戏骨,83岁高龄的安东尼·霍普金斯并未表现出任何松懈的迹象,他依然彰显着权威和卓越的气质,在咆哮和脆弱之间机动地切换,呈现出既微妙又直白、既强硬又温柔的人物形象。这是一种技术性的掌握,让人们看到一个以严谨和控制著称的演员如何捕捉老年智力迟缓的身体暗示,例如折射思维状况的参差表达,例如时而鲜明时而涣散的表情管理,例如冯唐易老带来的步态变化。电影里的父亲有着丰富的情感——自负、老朽、可爱,同时又令人愤怒,但安东尼·霍普金斯从不夸大他所支配的复杂情感,而是在摇摇欲坠的外表下葆有尊严,并以非凡的平静审视着所有这些。他彻底地把观众置身于一个主人公的体验之中,给人以令人折服的情感效果。等到余音褪去,你随着他最后一次轻轻地呼气,但又会发现自己上气不透。

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中,我们看到一个人滑向大海,但我们是发自内心地体验这一点,所以大海似乎在滑向我们。安东尼的思想像冰山一样破碎,剩下的是梦境的残片,偶尔还会折射出不那么受宠爱的女儿的脸。在一个接一个由时间敷设的叙事圈套里,无力的感觉一点点地增加——犹豫和困惑,在生命闪回之前的那一瞬间变成某种迟钝的凝视,让我们看到了最真实的柳老悲桓,不安于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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