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年轻人,我只想开书店

作者:祝羽捷


思远:

你好哇!看到你书店在上海开起来了,真替你开心。那天刚好我正在家里读肖恩白塞尔的《书店日 记》,他整整记录了自己一年开书店的生活,包括喝大酒第二天只能歇业,他也会用一句话概括,365天的日记放在一起搞得跟行为艺术一样:养一只猫,每天赚了多少钱,来了几个客人,找到几本书,有的没的碎碎念。读着读着,我就想到了你,在这个阅读越来越衰退的时代,你还勇敢从北京 举家迁移到上海,就为了开一家二手书书店,令人敬佩。

小时候我们都做过一些不切实际的梦。从宇宙行员到公交售票员,从啃鸡脚的吃货到专业吹泡泡的玩家,我们的梦想多么天真,多么无差别,没有被资本主义浸染,没有金钱的铜臭,不分贵 贱,纯粹觉得有趣。但我从没有做过开书店的梦,因为小时候每次去连锁书店都看到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板着脸不说,还很不耐烦,当你的手伸向鸳鸯小说,他们面露难色,深表堪忧,怀着对“后浪”的急迫关怀从书架上抽出几本参考书,不容置疑地递给你。

后来我走进一些名不经传的小书店,别有洞天,除了书以外,还有杂志、明信片、圆珠笔、跳跳 糖、橡皮泥......老板往往是个神秘的家伙,不善言辞,但穿得意想不到,绝对不穿那些乏味的制服,不是牛仔裤拖在地上,就是的确良衬衫非常绚丽,一看就是很厉害的世外高人,举着一本书当令箭,威压众人,问他什么书都心知肚明,有时眼皮一抬,眼神指向一个落,你就知道想要的一本书在哪里了。谁不喜欢称霸一方的高人呢,书店就是他的宇宙,他就是舰,他就是大厨,他就是在世诸葛,请脑补我闪着星星眼的表情。也有一些阴暗的书店,你一走进去,就闻到沉郁的霉 味,书都是老款,砌满每个落,老板戴着啤酒瓶底一样的眼镜,躲在书堆的后面,一副山海沉浮 与老子无关的样子,很是宠辱不惊。

再后来,我看了《查令街84号》,哭得一塌糊涂。旧书将两个身在大洋两端的人系在了一起,一个书店的老板如此悉心、可靠,就像旧世界的最后一位守护者,为他远方的客人找到喜欢的书。在伦 敦的书店老板弗兰克和美国女作家海伦,他们未曾谋面,直到死也不知道真实的对方是什么样子, 只是靠书信往来,就在寻书、找书的对手戏中,他们体会到了一种脱俗的情感,岁岁年年,惺惺相惜。海伦说,“若你们恰巧路过查令街十字路84号,能替我献上一吻吗?我亏欠了它太多太多。”每一个到伦敦的人,每一个走在查令街的人,都会忍不住去看一眼84号,可我站在十字路口,发现84 号竟是一幢当劳,进去点了个汉堡吃完走人。查令街上的书店还好没死光,但每年都会少几家,去年我回伦敦,街那家卖艺术书的变成了画廊,另外一家成了咖啡馆。

在英国采访拍摄二手书店的日子


几年前,我想在伦敦记录一些旧书店,就拍摄了查令街,我对查令街有特殊的情感,因为它在唐人 街对面,每一个雨交加的夜晚,每一个孤独寂寞的下午,每一个无所事事的白天,从唐人街的中餐馆出来,只有这里是最低廉的快乐,不买书也可以待上半天。周末,我看到老派的英国人穿着粗花呢装,用古老的尼绳袋子装满旧书送到店里,再选几本自己喜欢的书带回家。查令街上的书店妙趣在地下那一层,一般游客在上面逛逛就走了,地下特别多旧书,还有黑胶唱片什么的,躲在里面特别有安全感,还不用担心因迟迟不买书而遭白眼。

我喜欢买旧书,不是因为这些书散发着岁月浸染的气息,没这么浪漫,主要是因为便宜,统统三磅,三磅一本,牛皮线装的比较贵,一般放在柜子里,不轻易给客人乱摸。去大型书店买一本书都是十几磅呢,画册要三十几磅,从这点上说,我们国家的书籍真是相当物美价廉了。后来我去了北英格兰的小镇,生活平静,看不到任何波澜,周日唯一的集体聚会就是大家走进镇中心的教堂,不是做礼拜,而是拍卖,卖的东是一些二战时期的旧物或者维多利亚时代的装饰品,拍卖到最后,大家手上钱不多了,越卖越便宜,古书籍就出现了,起拍价很低,有些沉睡的白发爷爷终于苏醒过来,开始举手叫价,像这样的拍卖在英国小镇上此起彼伏,延续着英国殖时代就开始使用的瓜分 从各国掠夺来的物品的规则。

再说一件难忘的事,我去威尔士的海伊小镇拍纪录片,慕名而去,这个小镇出了名的“书镇”,我去的时候镇上还有50多家书店,有一家的老板告诉我,再过4天他就关了,因为没有生意,大家都在 亚逊上买书,我不想美化它,这才是真的现实,尽管这个小镇已用书店作为自己的旅游宣传卖点,可还是很难生存,这跟我在宣传文案上看到的完全不一样。我们去了理查得·布斯的家,那是一幢乡间别墅,在乡间小路上寻觅了很久才找到,我本想拍他的采访,但他的状况让我们出乎意料,有些偏瘫,讲话不清晰,需要用轮椅推出来,我坐在书房里等他,看到他年轻时华正茂的照片,看到他意气发站在自己书店口的照片,看到他戴着毛茸茸的自制王冠,模仿了英王加冕时 才会戴的那种帽子,手里还托着象征世俗权力的宝球。他就是自封的“海伊国国王”,他配得上这个称号。理查得·布斯是镇上第一个开书店的人,1961 年毕业于牛津大学时,他没有像自己的同学一样 去伦敦找工作,而是回到家乡收购了原有的老电影院、消防所、小教堂、废旧工厂等地和城堡遗迹,改造成为一间间各有特色的二手书店,当地居纷纷效仿,镇上书店越来越多,附近的居也都开来买书,后来发展出了海伊文化节,美国前总统克林顿来过两次,英国的老戏和新生代演员们都会在节日期间读信,就是我们现在熟知的节目——“信如面”。

去年,理查德老爷子去世了,英国各个媒体都发了讣告。不知道海伊小镇上的书店还剩几家,但我 会永远铭记他的故事,记住与他短暂会面的场景——尽管身体不适,他抑制不住的骄傲神情——“我是海伊的国王”。

开书店也许没有想象中那么云淡轻,正如《书店日记》所记录的那么多琐碎,就像英国女作家佩 内洛普·菲茨杰拉德写的《书店》那样,一个女人开书店却处处受到阻挠和歧视,但还是有像你一样的年轻人奋不顾身地去投入。总有人跟我说,聪明的人应该去钱多的行业,什么房地产啊,金融啊,并建议我不要搞什么艺术,读什么文学,注定赚不到钱。这些说法虽然让人不适,但也无情地反映了现实世界。我就觉得开书店挺好,凭什么人活着就必须热爱世俗世界,凭什么年轻人就只能去主流行业,我们就不能不屑吗,就不能颓废吗,就不能随心所欲吗?

我想开书店的人,内心必有 一个傲气的国王。

祝书店生意兴隆!

祝羽捷

2020年5月7日


旧书店微信号:book197013

高先生旧书店:

http://www.kongfz.cn/user_6241580/1/


拍于思远旧书店


羽捷:

上海相会,颇感久违。我们相识在书店,重逢在书店,此刻写回信,我亦在家对面的1984书店。很多人世际遇,看似的巧合之中也恰恰显露了内在的必然,我想书店或许就是我们共同的气场归属。

就像《书店日记》中那些人/书/猫的故事一样,我的生活日常,似乎也在沿着类似的轨迹向前行走。于我而言,从北京搬家到上海,正是迈出的成为一名“书商”的第一步。同时也像是小说里被安排的角色似的,某天屋里来了几只猫,他们是花园里流浪的猫妈妈和新生的三只小崽,遵循着好奇/胆怯—张望/探索—熟悉/占领的节奏,自然而然的入驻进来,与我前后脚成为了这里的主人。这简直是上海给予我和书店最好的见面礼。我们熟悉的大部分书店浪漫与书人趣事,都必须有猫。而现在,我也不例外了,这真是一种骄傲又幸福的缘分。

这样的故事开场,已足够值得记下笔底,留在往后被翻开的昨日书。而我开启的“书商”身份的职责,也正在于经手一本本这样的昨日书。你来信中写道说,我们儿时做过的那些实际或不实际的梦,我们曾经踏入过的或明或暗的面貌各异的店,我们读到或亲历的那些悲欣交集的书事,无不构成我们深深浅浅的人生印记。只不过在我们时代,太多故纸被散落,太多过往被掩埋,太多当下本该发生的多元情谊与情绪,却又被景观现实社会笼罩并寡淡地统治着。我们所流失的无论当下或过往的印记,都已然太多。

于是,我试图打捞一些过去的碎片,拼凑出一番旧时面貌,并融入我的日常生活。在今天企图经营一家旧书店,自然显得有些逆流过时;但这种于别人眼中的“逆时”,却也恰是我自己的“顺势”。我过往多年书店工作的积累,旧书旧物收集的癖好,以及对于老派生活的践行等,这些因素拼凑在一起,自然而然的便促使我向前迈出这一步,这是一种更大程度的新旧交融。就像上海这座城市,前朝风华,历史旧貌,融合着新兴洋派的气质与审美,它既有民国历史深厚的人文传统,也有广泛的世界性与现代性文化的渗透。

书店一角


而上海这番亦旧亦新的面貌,也正是我自己理想中旧书店的气质。我希望自己的小店,既有对故纸旧书中人文主义思想的探索,也有对老物件旧时风尚的提炼。就好像我所喜爱收集的那些装帧设计精美的旧书,或者民国女郎的商品广告,抑或是带有精美铜手环的老皮箱,还有那一张张虽是平常人家却总有西装领带意气风发面貌的老照片,它们并不仅仅只是一些“老古董”,实际上它们身上所拥有的,无论是旧书籍或老广告的平面设计感/字体与色彩/文案内容,还是老皮箱的材质与造型/制作技艺等,或者老照片里“人的精神气”,都具有浓厚的“现代性”潮流美学。而这种审美的理念与态度,也正是当下我们时代所稀缺。当我们回望,重新审视,才会发现这些小小物件中透露的是一个大时代浓厚思想与美学的光热余烬。

而这就正如你提到的理查德·布斯那遥远牛津时代的风华正茂一般,其背后隐去流逝的是一段关于电影院、消防所、小教堂、废旧工厂等地和城堡遗迹改造书店的往事。多少意气澎湃,都如昨天的云,消散不再。我们感慨一个旧书商的人生历程,也伴随着旧书店本身的使命故事,有些长留,有些远去。就像我读《书店日记》,里面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作者关于老一派“跑书人”的描写,令人感触:互联网大潮下这批最精英的手艺行当人无可奈何也无可挽回地走向消亡;因为他们吃饭的本事——毕生积累在脑海中的装帧版本内容作者价值等学识、信息、数据库——在互联网时代,只需上网一搜,人尽皆知。(我过往的图书采购工作,其实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正是做这样性质的事。)

但也终究因为有一代代这样的人坚持打捞与积累,那些被大时代海浪冲刷后残留的碎片,才得以重现。无论是举世闻名的查令街往事,还是英国小镇上延续的殖民时代瓜分宝藏的某个小小拍卖场景,或多或少终有些幸运的部分得以被记录成文,留在纸上。多少年后,再次循环到旧书存汰留弃的纸业历史链中去,仍风吹散。

我小小的愿望与努力,便是伸手抓住飘在风中的无数纸中的一张,读上一页别人的故事,然后在背面也记下一页自己的足迹,而后再次扔出,便已满足。

以后这张纸,便任他雨打风吹去吧。

思远

匆匆复上

5月13日

初写于1984书店

5月18日

完稿于赵丹旧居

思远君

思远君,一个旧书商贩,外貌协会的废品回收者,湖南路街道新兴个体户。曾任职于北京万圣书园、单向街书店、孔夫子旧书网等,现居上海。

旧书店微信号:book197013


高先生旧书店:

http://www.kongfz.cn/user_62415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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