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 扎
无奈人多无奈事,
无奈事摧无奈人。
人生何故多无奈,
何日方脱无奈身?
一
春节早已过去,一派崭新气象。
蓝天一碧,白云悠悠,日光和煦,春风温润。树儿枝叶已经舒展,鸟儿在其间往来穿梭,自由嬉戏,竞展歌喉。一派生机勃勃、欣欣向荣的景象。
然而,这令人们无比惬意舒爽、容光焕发,给人以无限积极向上的力量的美好春光,呈现在柳怡涵的眼前,并没有带给他同样的感觉,相反,在他的心头却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感受。
此刻,柳怡涵正坐在新房的堂屋(客厅)的门里,面向门外,正在有一笔没一笔的伏案写教案。这大同小异的教案,写了一年又一年,写好了在上课的时候又不能照着念,他实在不明白写它的意义何在,着实让他十分难受。他越写心情越烦躁,把笔拍到教案本上,搓了搓脸,抬头望向门外,眼前年年相似的风景,自己渐渐流失的青春;那风驰电掣的岁月,那似箭飞去的时光,着实令他十分恐慌,时时让他感觉到自己已经韶华不再。唉……,又一年过去了,自己依然无法可想、无计可施地又“混”过去了365天,不,还要加上年后的这两三个月的时光。感伤的心情无法抑制,他双手相扣,支着下巴,出神地凝视着院墙外正日益变得更加浓郁的绿荫,许久,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却更像是深长地叹息——时间过得可真快呀,去年的,前年的……许多年前的……一切,都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却又切实成为了过去,变得愈来愈遥远,愈来愈缥缈,再也回不来了。上苍呵,你为何要让时光走得那么快呢?我还没有机会摆脱碌碌无为的日子,就要这样匆匆老去了吗?
感伤的情绪越来越浓重,赶之不走,挥之不去,柳怡涵拿起笔来,在教案的空白处狂书道:
草长莺飞万象新,
浑浑噩噩又一春。
怎堪暮雪侵双鬓?
嗟叹声声泪沾襟。
写毕,撂下笔,起身缓步踱出家门,信步踱向屋后的田野。
想当年刚下学的时候,自己正值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其时是何等的豪情满怀,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踌躇满志!可是走入社会,走向工作岗位以后才慢慢发现,社会上的一切,跟学校里的生活情状完全不一样,跟自己在毕业前所想象的也截然不同。在社会的洪流中挣扎了十来年,激越的豪情早已被现实撞得粉碎,生活的激情早已被消磨殆尽,昂扬的斗志早已被磨蚀干净,工作的热情也早已被无情地浇灭。甚至于连灰烬也被冲刷净尽,只剩下了一片模糊不清的痕迹……恰如一个最初气体充盈的皮球,刚开始时总想着能一次比一次跳得更高,能看到更高处的风景,能领略到更高处的不同,然而当每次正要卯足劲起跳时,却总是被隐伏的尖刺不断刺中,以至于慢慢泄了气,终至于匍匐在地,不能再动弹。而自己年轻时那敢说敢讲、敢于路见不平一声吼的棱角分明的不屈个性,也在社会生活的洪流长期的侵蚀、冲击、磨损下,终于也变成了一个信守“沉默是金”的老于世故的“鹅卵石”。
吁……,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吗?
他一次次努力不去想这些事情,可是只要一安静下来,这些事情总是不知不觉地就溜进了脑海,令他心潮难平,郁闷不已。那碧波起伏的麦浪、温润舒爽的春风,长空穿梭、呢喃私语的燕子……一切的春意,带给他的,都只是时光飞逝、韶华不再,而自己却依然一事无成的深痛感伤。生活的失意总是令他想起过去,想起童年,想起学生时代,童年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学生时代的简单单纯,一边让他感叹、遗憾美好岁月的逝去,一边令他不禁怀疑自己竟开始怀旧了吗?自己才三十多岁呀!
一串惊慌的鸣叫声,一只野雉从身边不远处的麦田里惊飞,忽喇喇逃向远处,将柳怡涵从纷纭复杂的思绪中惊回,他四周打量一下,发现自己于不知不觉中又一次踱到了自己踏过了无数次的那条田间小路上。这似乎已经成了他多年来的习惯。
田间小路的尽头那块麦田的地头上,有一小片地方没有种庄稼,有三棵桶口粗细的大杨树呈不规则的“品”字形守望在那里。树空里堆着一个不大的去年秋季收集的玉米秸垛。
柳怡涵鼻腔里哼着忧伤的曲调,在四周徘徊了一会儿,然后背靠着玉米秸垛,向着太阳缓缓蹲下身子,倚在玉米秸垛上,一任春风轻柔地抚摸着,闭上了双眼。
一旦梦回千里,往事顷刻齐来!逝去的往事如电光石火般从记忆深处涌出,一一闪现在脑海中。
十几年前的夏日,虽然刚刚进入七月,这天气已然展示出了不同往日的炎炎威力。然而,人们的心情并没有因这炎热天气的炙烤而变坏,相反,全国人民的心情都正如这天气一样热烈:与祖国长期分离的H市顺利回归了!被列强强占了一个多世纪的H市终于回到了祖国的怀抱!下一个就是A市!那百年屈辱的历史终于终结了,落后就要任人宰割的历史终于要改写了。国人是何等的喜悦,何等的欢腾,何等的振奋,何等的自豪!
作为同是国人的一分子,浒州市师范学院的学子们同样是欢欣鼓舞。收复H市的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天了,他们依然在热烈兴奋地讨论着。大学四年级的学子们已经完成了事实上的毕业,再过几天就该是各奔东西的时候了。因此教室里已没有老师上课,学生们坐在各自的位子上,纷纷找寻各自的交谈对象,热烈地讨论着五花八门的问题,或是对毕业后的畅想;或是毕业后的打算;或是学友间即将分离的不舍;或是对学生时代即将终结的眷恋……仍有一些学生继续探讨着H市回归之后和A市将要回归的事情,似乎这些事情与他们也有很大关系。H市回归的喜悦让一些同学的士气莫名高涨,充满着莫名的豪情。
柳怡涵的心情同样激动不已,并不健谈的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带着微笑,静静地听着同学们的讨论,偶尔也插一下嘴。当激越澎湃的情愫在心头左冲右突,难以抑制了,他掏出笔记本来,胡乱写道:
日丽风和,抬望眼,碧空浩阔。思过往,昔今相较,壮怀激越。昨日睡狮遭魍魉,今朝诸寇连连却。再统一,复得河山同,傲诸国。 百年耻,一旦雪,臣虏恨,随之灭。畅擎金樽起,会须狂酌。喜看江山长吐气,山川河岳齐高歌。承重担,更染河山秀,狂飙落!
晚上,躺在宿舍的床上,柳怡涵的心情仍旧静不下来,既有将要参加工作的兴奋,又有即将结束学生生涯的惆怅;既有对未来的期待,又有对未知前景的不安。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自己就要毕业了,就要离开这个熟悉了四年的学校,终于要结束学生时代了,他还真有些不舍。将从此走入社会,参加工作,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虽说他最初的梦想并不是做一名教师,不过既然注定成为一名人民教师,且将成事实,那教师就教师吧,不是说教师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的么,不是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么?不是说教师是最受世人尊敬的么?那就干吧,干啥不是干,啥不得有人干?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好好干,相信将来也一样能干出名堂来。
接下来的几天里,同学们纷纷拿出新买的相册,互相书写留言,赠送照片,离情别绪充斥着整个校园。
真正离别的时刻到了。
一组组同学、好友之间,依依惜别之后,便各奔东西去了。学校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中文系的李景山是柳怡涵最好的朋友,二人久久不肯分别,并肩前往校外经常去散步的地方又走了一圈,回到学校,二人终于也不得不拿出相册互写留言。此时,不知谁家的电视节目里竟适时地送出一曲苍凉的箫声。柳怡涵在李景山的相册上写道:
斗转星移,弹指间,四年已越。追往昔,喟然长叹,些许郁结。一段尘缘歌与泪,满怀惆怅聚与别。雨霏霏,杨柳恨依依,箫声咽。 虽别去,犹可约,我壮志,岂能泄?忍伤悲,勇搏雨狂风烈。且化哀啼成勇力,心中块垒倏然绝。盼重逢,执手话今昔,何欢悦!
李景山终于也走了。偌大的校园已经几乎空无一人。
终于要彻底离开自己生活了四年的地方,柳怡涵十分难舍,十分眷恋,说不清是眷恋这个已有四年感情的校园,还是眷恋那彻底终结的学生时代。自己再也不是孩子了,即将要自己走入社会谋生了,开始要脱离父母的庇护了,以前,家里的一切都是由父母解决,自己从无操心,可以后,自己就要独立面对生活,独自承担一些应该承担的责任了。想起这些,他心里不禁有诸多惶然。他独自一人又回到宿舍站了站,在已经空空的床上坐了坐,又回到已经空荡荡的教室看了看,在自己的坐位上坐一会儿,又到常去的地方走一走……每到一处,都稍停片刻,都怅然若失。昔日书声朗朗的教室已人去楼空,昔日喧闹嘈杂的校园已沉寂无声——只剩自己了,也该走了。
柳怡涵回寝室背了行李,走出宿舍,缓缓环视了一下校园片刻,走出大门,又回身深深看了最后一眼:别了,我的学校;永别了,我的学生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