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喜欢听意象简单的故事,但总有喜好不一样的人存在。真正想探讨生命价值的叙述者,内心是愿意让那一小部分甚至极少数人成为倾听对象的。多数代表着必须尽可能地向下拉平,人人或多或少感觉满意;而少数意味着突出,意味着与众不同,不甘心被浑浊的洪流裹挟着前进。在任何空间里,山峰总是拔尖的,孤绝的。
当然,好的故事也可以是简单的,那种极简的线条,简练的语言,并非不可能烘托出一个出色的传奇境界。不过太难了,既考验陈述者,也缺乏好素材之外的听众。
俞小蛮避重就轻,虽然化解了一些情节上的小尴尬,但是将结构的整体感破坏掉,就象在一只碗上留下好几个小缺口。而应该盛放于碗中的某个主题呢?像伍道祖说的,这本来应该是几个小故事,绑定在一起的结果是,外表没什么大的问题,内核比较发散,没有扣住主题。比如觉醒、报复或者留恋等,杂乱无序。实际上,稍加注意就可以讲得更好。
“最可惜的就是,连你也总在矛盾的两端游移不定,”伍道祖叹惜着对我说,“为什么非得要一个故事主题?散射状不可以是一种好的状态吗?没有主题才好玩,想怎么定义都行。肯定的是,我们几个听到的并不是同样的故事。”
戴兰笑着说:
“不要玩概念了,俞小蛮没有你们复杂,根本不会想着用一个故事给在场的各位不同的理解。小蛮,你听懂了他们两个的意思了吗?”
“没有。也不想懂,”俞小蛮果断地说。
“很好!目前你还没有被知识污染,感知上还是透明的。不象我或者伍道祖,陷在了对这个世界的一知半解之中。像一种病,症状是急于表达。”
“那是你自己,扯上我做什么?我这算是表达什么吗?我是在评论,说批评也差不多吧。”
沙狄这时说:
“我真想听听你来讲一个故事,然后就让你自己评论一下,批评一下。做得到不?”
“你不要难为他好不好!”俞小蛮说,“他的评论难道没有意义吗?让评论家自己去搞创作,搞不出来就说人家没本事,这是错误的。他的义务不就是做好自己的评论?”
“谁说我有义务了?好搞笑!不过是无聊,傻坐着也是坐着,你们是不是想我闭嘴?我再不发言就是了。”
“我不信你做得到,”沙狄说。
其实,伍道祖是个比较理性的人,并不会随口说些混乱不羁的话语。尽管偶尔令人觉得一点点不适,那种没必要在朋友们面前表现出来的小傲慢,只要忍一下,也不是大不了的毛病。除了朋友,他又能够对谁表露小任性呢?有时候我倒也愿意理解他,只要内心将他当成一个小弟就可以。
尽量做到争辩而不争执,关键不在伍道祖,也不在沙狄,而在于我。至于几个女生,我相信,在这样的黑暗中,她们并不容易掀起浪花。等天亮了或许另有不同的事情发生,在她们之间完全风平浪静也是不大可能的。
是的,等天亮后。然而,什么时候天会亮呢?
还是连微弱的星光也没有的世界。唯一令人心生慰藉的是,黑夜尚算温和,我们进入时的季节是对应的,没有错位变化。天亮后,一切环境会有不同吗?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这里的异样,绝对不是不确定,而是不想承认,不想面对。像突然而至的失眠症状,把它当成好现象,当成对这个陌生世界的新探索、新认知。
当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时,是不是可以说我们正在面对永恒?
“你还是害怕吗?”戴兰问蒋和珍。
“刚才我讲几个人打牌的时候,明显觉得你拉了一下我的袖子,倒吓了我一跳!”
“没有,真的!”蒋和珍发誓说,“我两只手一直拉着戴兰好不好。你问戴兰。”
“我作证。不定是沙狄故意的。”
“我好无聊!说是伍道祖还差不多,俞小蛮听了也乐意。”
“简直是放屁!我坐在力夫这边,手有那么长吗?”
这时候不该制造任何慌乱紧张感,该做的是深呼吸,然后我满不在乎地说:
“实际上是我,目的是考验一下俞小蛮的反应能力。结果她误以为是蒋和珍。希望大家相信这一点,只要内心清静,决定坦然面对一切,抛弃疑虑和不安,什么都不可能伤害到我们。假如有什么不确定的危险存在,最终也会和我们达成和解。”
“你是说真的有鬼吗?”沙狄没头没脑地问。
“我一直在避免,你非要挑明,”我有些无可奈何地说。
“哪来的鬼!所有鬼故事其实是人的故事,偏偏你们要当真。能不能有点儿科学常识!”
“伍道祖,科学常识能解释今天发生的一切不正常现象吗?你没觉得我们现在就身处一个巨大的不正常的黑暗中?最黑的夜也不会象现在这样黑暗啊,看不见一点光,眼睛等于是瞎的。你问问力夫,再问问她们几个。不真实感,懂吗?”
“之所以你认为有科学不能解释的现象,是因为人们愿意主观臆断,是并不想真正了解真相。多半时候,真相让人痛苦,或者并不能给人带来什么好处。科学是安静地讲道理,不是装神弄鬼地蒙蔽人,只顾着让人产生假想的快感。”
“你忽视了视觉、听觉、嗅觉也是形成科学观点的重要组成部分,”我对伍道祖说,“只要你承认科学属于人类认知的一部分,你就要相信所有认知出现偏差的可能。迷信是科学之母,你不能这么武断地过河拆桥。”
“我看他已经被科学训练成一个怀疑一切的狂人!”沙狄说,“过于偏执可不是科学态度。你就不能偶尔表现得弱智一点儿吗?”
伍道祖这回没有说话。倒是俞小蛮很不满地对沙狄说:
“不要因为嫉妒,就希望所有人和自己一样平庸呀!道祖,你放心,不管是谁压制你,我都和你站在一起,无条件地支持你!”
“破坏团结的话不要再说了,”戴兰截住沙狄将要反驳的话,“这样多好玩,每个人有自己的个性,不能为别人改变。我们问问自己,愿意随时改变各人的性格吗?除非给吓傻了。”
伍道祖却说:
“也不见得,人不是不愿意,有时是不能够。就像蒋和珍,她难道不想表现和你一样大胆无畏吗?是她天性如此,越是胆小越容易受到惊吓,实际上不会有什么她以为的东西存在。你看你护着她,更能以她的胆小来对比你的胆大,突显出自身的优点。这,何尝不是一种别致的炫耀呢!”
“胆子大或者胆子小,都是一种性格,为什么你觉得胆子大就值得炫耀呢?我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就是一种性格呀,我何曾需要炫耀?”
“所以你他娘总像个大哥,”沙狄嘀咕着说。
俞小蛮插话说:
“爱国和叛国还都是一种行为呢!难道不能加以区分?”
“严格意义上讲,爱国是一种情感,叛国是一种行径,并不能随意等同。”
“哎!我帮你啊,真是不识好歹!”
连我也忍不住地笑了。像沙狄嘲笑的,俞小蛮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不料,伍道祖还要自顾自地说:
“其实胆子小也没什么,为人处事更加谨慎一些。相反,很多时候,胆子大会带来更多麻烦,象力夫,胆子确实是大,为这吃了多少亏,挨了多少揍!希望我只是听说说而已。”
“老子乐意!”我笑着说,“打小我就没指望做个乖孩子。不象你,成天听着赞歌,从来也没觉得腻味!实话实说,在这一点上尤其佩服你!可惜呀,没有遇到好时辰。”
伍道祖没有再说话。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反正他没有再说话了。突然的沉默,使气氛有些压抑起来。是不是我的话触动了他,甚至于刺伤了他?也不至于那么脆弱吧!为了化解尴尬,我对戴兰说:
“讲点儿真实的故事吧。比如,你知道的那个山城巷少年失踪事件。”
“可是,那个事件大家应该都听说过了,有什么可讲的呢。”
“案子不是还没有破吗,我们一起分析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点。有个小建议,戴兰讲完故事后,先由你们三个女生分析;过后再由沙狄和我帮忙总结,最后嘛,由伍道祖定性结论。”
“我赞成!”俞小蛮抢着说,“沙狄请闭嘴,戴兰,你开始讲吧。”
看来是不能推辞了。戴兰讲起故事来。
城巷不像打铜街那样鱼龙混杂,但也算比较热闹的一条街,各类店铺都有经营,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因为地势有些陡,房屋很有特色,造成一个不太好的局面是,一旦有什么治安事件发生,极易躲藏嫌犯。大体上,如果不是战争的影响,这里是十分太平宜居的一条街道。
所谓进城,乡下来的人总会羡慕山城巷的繁华和烟火气,却又并不拥挤,也不会受到城里人的鄙视。这方面有别于十八梯那边的情况。
失踪少年叫周刚,家境优渥,将满十四岁,是个非常普通的男孩。他父亲先前也是当差的,后来做起了买卖,结识的都是行伍出身的人,据说各路人物都会给些面子;他母亲出身乡下,也不识字,发达后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打麻将。除了周刚,这家还有两个小一些的女儿,由保姆带着。
这天晚上,已经到了吃饭时间,一家人坐在一起,谈笑着日间的事情,两个小姑娘嘻闹着,一直不愿意好好吃饭。等做母亲的从麻将牌局中清醒过来,才发现,儿子还没有上桌。去他房间外喊了几遍也没有应声,推开门,父亲发现儿子不在家。
日头早已落下去,街灯稀稀拉拉地亮起来了。习惯上他是不会出门的,最多在房子附近溜达溜达,这时候他能去哪里呢?周围都喊了,差人四下里也找了,没有踪影。到了更晚些时候,做父母的才开始慌张起来。
保姆说,做饭的时候好像还看见周刚了,拿着一本书在客厅里看着,和平时没有两样。他还抱怨了妹妹们太吵闹,不过不太激烈。至于妹妹们是不是回敬了哥哥,那得问她们两个去。
大妹妹说,哥哥骂她们该死,学习差爱吵架,成天唧唧歪歪的,跟妈妈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最大的优点就是让人讨厌。他说他真希望有颗炮弹落在自己家房顶,最好是他和父亲出门后。
小妹妹补充说,哥哥还说希望学校也被炸掉,省得去学那些没用的东西,跟那么多的笨蛋同学在一起他实在受不了。他房间里藏着一把匕首,看上去极其锋利,被她无意发现的。
母亲脸色煞白,却不敢看丈夫。她自知玩麻将有些过了,难得改过来;也知道日常对孩子关心不够,心思从来没在孩子们的教育上,但也难得改过来。她觉得一切顺其自然就好,孩子们衣食无忧地自会长成大人,成龙成凤是脑海以外的渴求,永远打搅不了她。她是爱孩子们的,可为什么儿子会这样恶毒地咒骂她呢?大女儿的话听得她想吐血!
在找到儿子之前,生气却是不该的。发脾气必须要有个对象,否则跟傻子没有区别。她才不会想儿子到底能不能找到的问题。
焦虑感都是时间对付人的武器,找不到儿子的父亲这时手足无措,所有能找的地方都找了,所有该拜托的人都拜托了,一无所获。可怕的是,流言在最短时间内生成并传播开。不到子夜,整个山城街都知道周家的儿子丢失不见了。更有甚者,说是有人亲眼看见那孩子跟着一个疯癫的老头儿往江边走了。
不管怎么说,必须赶紧去江边找找的,即使深夜的江边鬼影都不见一个。父亲一步步靠近绝望,请求着一大帮人不要停止寻找。他还来不及思考儿子存活的可能性有多大。他是离家出走了吗?如果是,为什么?他是被人诱骗走了吗?为什么就这和凭空消失没有留下线索呢?折转后,他会不会突然出现在家里,象个没事人一样?
在他的房间,没有可疑的地方,书桌上摆放得整整齐齐,哪怕一张写有不同话语的纸片也没见,衣柜里收拾得也妥当,行李箱摆放在床底下。
父亲焦躁地赶回家里,企望儿子等在门口,与他紧紧拥抱。没有,除了懊恼到极致的妻子,还有两个紧张不安的女儿。她们像极了落进深洞里的小白鼠,惶恐地注视着眼前的不可抑制滑向危崖的事态。真的再也看不到哥哥了吗?她们终于哭了。
警察局也不是全没发现。在正屋外一间杂物房里,他们找到了一件腰口染血的白衬衣,正是周刚的衣服。但血迹早已凝固,不可能是近期染上的。血也有可能不是人血。因为在衣服的下面,是一截灰白色的猫爪。那柄被小妹妹发现的匕首上,似乎也有隐隐的血迹没有给完全擦拭掉。
天亮后,所有人都疲惫不堪。太阳出来了,整个山城巷都在议论这件事。一半人认为孩子肯定已经死了,这样的事并不稀奇,比如每年会有多少尸首漂浮在长江上无人认领,死亡原因不详也不会有人追究;一半人认为他不过是跟着人走了,也符合这般年纪的孩子个性,总有一天,他会回来。
而警察局这时好像得到线索,要求从失踪人口的家庭内部进行调查。
首先,做父亲的,极度悲伤,肯定不是装出来的那种伤心;他和儿子的关系非常好,据说儿子平时也只听他的话,近乎崇拜他。
母亲也是哀痛的,不善于表达,故而没有旁人期待的那种伤痛欲绝罢了;她还得顾着两个小的。还有一点,她根本不相信孩子有可能死亡的假设,毕竟失踪不过一天。
两个小姑娘,看得出来都很刁蛮任性,但要说她们能够将哥哥怎么样,是人都不会相信。
那么,失踪到底意味着死亡,还是远离?
还有一个人,保姆,当她面对警察时,各种情绪都有表达过,只是大致能形容她——“一问三不知”。她是女主人的小表妹,虽也是农村来的,长相颇为清秀。
一个月后就是阳历新年了,并没有任何关于周刚的消息。江上捞尸人那里也没有新发现。正面理解这算是好消息,起码加大了他的生存几率。
警方迫于高层压力,无奈结案。
做母亲的再也没去打牌,眼见瘦了下去,脸上不曾有过半丝笑容。
又一个月后,农历新年也将临近。山城巷的人们早已忽略了这件失踪事件,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一样。民众的兴趣有最短的保质期,从来不肯随意浪费时间。
做母亲的这时候瘦得改了形容,全不像先前那个有钱人家的阔太太。她后来带着女儿们回乡下去了,说是散散心,不想睹物思人。
周刚父亲恰恰相反,他不能离开山城巷,一是养家的责任迫使他不能丢下生意不管,二是期待儿子回来时能够随时给他一个有力的拥抱。
保姆没有跟回乡下去,城里少不得一个照顾生意人起居的放心人。所以,清闲的时间一下子多起来。
每当这种时候,保姆就坐在窗前出神,也不知道总在想什么。